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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风窗》:从雅典怎样到北京

BUSINESS.SOHU.COM 2004年9月22日14:11 来源:[ 《南风窗》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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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从雅典,怎样到北京

  本刊记者:刘阳

  恐怕这个地球上,再没有哪群

  人像我们一样在观看本届奥运会比赛时,心情如此复杂。当雅典时间8月14日11点25分,漂亮的山东姑娘杜丽在10米气步枪比赛中射落奥运首金的瞬间,一跃而起的激动帮助人们忘记了希腊人的开幕式带给我们的惊喜和隐隐的担心:这么出色的开幕式,4年之后,北京该怎样让世人眼前再次一亮?

  从雅典,怎样到北京?甚至在本届奥运会开幕之前,这种从今而后、由彼及此的考量就已经开始了。而心情复杂并非单单因为我们是下一轮赛事的庄家,更因为4年后的旅行,是近3000年以来居于奥林匹斯山上的希腊众神首次真正的异域之旅!

  古希腊是西方文明的源头,而中国文明,用法国著名希腊学家、汉学家于连的话说,“严格意义上讲,唯一拥有不同于欧洲文明的‘异域’,只有中国”,唯有中国在文本化和注释上能够提供一种与欧洲思想同样发达的知识传统。

  尽管今日之希腊,尚属欧盟的边缘角色,但在大洋诸国的人们追逐自由民主与物质财富的背后,我们看到的仍然是那颗普罗米修斯盗来的火种在文明的核心熠熠闪烁,时而欲熄,吹之复燃。就像奥运会的火炬,黯灭千载之后于1896年被法国理想主义者顾拜旦重新点燃。

  中国人的脸庞,将在4年之后被来自文明深处的火光照亮?

  到访者:是赛事,更是精神

  8月17日早晨,熬夜观看男子跳水双人3米板决赛直播的人们,带着一脸困惑的表情走出家门,和同事边工作边聊起不可思议的比赛结果:中国选手在前四轮大比分领先的情况下,最后一跳失误,一名选手背部入水;而随后另外一对夺冠热门俄罗斯选手几乎以同样的姿势失误,于是金牌神奇地落到希腊选手的脖子上,他们就此获得了本届奥运会的首金。

  “神既不会奖赏谁,也不会惩罚谁。”但宙斯却趁此番奥运“回家”之际,以金牌的幸运表示对希腊人的顾念。而当人们检索数千年的人类历史,不得不承认,众神对这片爱琴海风吹拂的土地似乎的确青睐有加。

  尽管贫瘠的土壤使古希腊人从事农业的信心受挫,但曲折绵长的海岸线和众多岛屿、被丰饶的文明王国(巴比伦、埃及)环绕的地理位置,使他们得以凭借经商、航海和手工业安身立命。他们无须建立统一的民族帝国来抵御外敌,而是在各自的城邦中各行其事。

  按照阿德科克在《希腊城邦的兴起》中的描述,“这些城邦显得具有某种个性,这种个性愈是高度发展,愈是强烈地被意识到,就愈不愿意哪怕是部分地被牺牲……每个城邦都向它的邻邦要求它的自由和自治……对它的邻邦的独立却是容忍的”。

  曾令中国人最无法理解的是,不大的半岛上竟然小国林立,而从来没有出现过一种政治势力能够统一全希腊,为全体希腊人代言。湛蓝的爱琴海水,稀释了当时世界上其他古文明的农业帝国内部那种扩张领土的冲动。而今,古希腊文明哺育的儿孙辈已经在全球化的脚步声中,将曾是特例的价值变得普世张扬。

  正是在全希腊上百个自治城邦国家中间,对竞争的崇尚推动了一项发明的诞生——体育。人类天性中的征服欲望与暴力冲动,被暴露在伯罗奔尼撒半岛的阳光下,在明确的规则与遵守公平的宣誓保证下,安全地释放出来。既没有“友谊第一”的说教,也没有“重在参与”的安慰,和那些频繁举行的辩论赛和悲剧节一起,希腊人在每个自由公民都可以参加的游戏中锻炼自己的体魄和智力。

  公元前5~6世纪的大变革时代,拥有20万居民的雅典实行了改变世界历史的伟大尝试:推行民主制度。古希腊的体育成为民主化的群众运动,到处都是竞技训练场。正如当时的一位演说家所言,希腊人“把战争变为体育训练,把体育变为战争训练”。

  而在一场盛大的古奥运会开幕前约4个月,纷争不断的城邦会实行“奥林匹克和平”,各方休战以便运动员获得一条进入赛场的安全走廊。

  就在今天,伊拉克的炸弹如雅典开幕式的烟花绽放,苏丹的难民在人道主义灾难中排队领取有限的救命食品而非购买比赛门票。同样拥有古老文明的中国,几位聒噪的嘉宾在电视节目里热衷于谈论体育不该承负太多除此之外的意义,以此标示自己的思维深度和这个国家的自由开放程度。

  “Just a game”,但是,游戏本身就是一种精神。如果奥运会只是一场全球嘉年华的娱乐大餐,五大洲人民一起Play一起Happy;只是一次形象推介会,“人民台下出钱、官员上桌点菜”;只是凯恩斯理论的又一次实践,大小商人分享政府投资的溢出效应;那么那些没能从中得到可计算的收益的人,如何唤起支持的热情?于是在奥运会期间,举办城市的居民出逃寻找清净,已经不是什么新闻。在希腊的小岛上,度假的人们自得其乐。

  与希望举办奥运会能够加强国家认同与民族认同的想法相比,把体育视为游戏固然更明智。但借游戏之机,我们最好也能捎带着办点正事——“新北京,新奥运”的口号之下,我们如何自新?让奥运之花开放在更健康更和谐的土壤上。

  当韩国借助举办奥运会认识到了何谓国际标准,从而加速了与世界经济的融入,我们何妨让自己在这个各民族文化的交流仪式上变得敏感一点,感受穿越时空的自由与民主之精神。

  30年前,一个中国人

  孤独地做着准备

  据悉,本次随中国队出征雅典的不仅有参加比赛的407名选手,还有有关部门考察雅典赛事组织情况的官员,某体育器材公司的人员也赶到雅典,搜集产品使用信息。而在选手选派中,也格外注意给予年青队员锻炼的机会,为北京奥运会热身。可谓用心良苦。

  对比希腊方面,1997年赢得主办权后,讨论了3年时间才在2000年着手筹备,直到开幕式当天,一些小型工程仍在零星施工中。国内媒体自然不放过机会,响亮而轻薄的嘲笑声背后,似乎是对我们集中调动资源的能力深感自信,而认为彼国的奥运事宜还要受党派选举、政府换届的影响、还要经立法机构表决等环节的“干扰”,显得很没效率。

  当中国的金牌数暂居第一时,又有人公开嘲笑印度拥有十多亿人口,却没得过一块金牌,实属“南亚病夫”。印度人没有实行源自计划经济时代的体育训练“举国体制”,也从未制定过《奥运争光计划纲要》之类的基本国策。他们拥有世界最好的板球场,这个国度的人们玩着自己喜欢的板球而不觉得有任何改变的必要。

  在主持人的常识性错误和习惯性煽情中,那些在电视机前观看比赛的人们被迫跟着“名嘴”们每天早起数一遍口袋里的金牌,而一个民族的自信真地与此相关吗?

  我们的准备工作堪称积极,不久前,国际奥委会善意地提醒我们可以适当放缓场馆的建设速度。人们习惯用提前完工来奉承决策者,可是资金提前占用的成本和场馆建成后的维护费用,却在熟谙国际惯例的人们正常的考虑范围之内。在游戏中,人们通常只尊重那些会玩的人。

  一个民族真正的自信应当来自她自新的能力。在一派喧嚣声中,不知可有人记得,并非今日才有中国人想到要去取法希腊。在中国以改革的新形象昭示于世界之前的暗夜里,一位名叫顾准的老共产党人在两次戴上右派帽子、妻子被迫害致死、子女划清界线的生存境遇中,独自一人走在1974年探索真理的路上。

  值得庆幸的是,他的探索成果最终以《希腊城邦制度》和《从理想主义到经验主义》两本书的形式,向我们展现了令人吃惊并尊敬的自新能力和骨子里对民族复兴的自信。正如法国哲学家于连离开他的“希腊哲学家园”研究中国文化的目的在于,“这是一种策略上的迂回,目的是为了对隐藏在欧洲理性中的成见重新进行质疑”。迂回就是进入,顾准对希腊的研究也是为了:先作一番漫游,然后在此基础上,达成对历史未来的探索。

  上溯西方文明抵达希腊源头后,顾准的转变更加坚决,“当今天人们以烈士的名义,把革命的理想主义转变为保守的反动的专制主义的时候,我坚决走上彻底经验主义、多元主义的立场”。

  30年前,为了源自古希腊的科学与民主精神在中国的最终到场,斯人孤独而执著地准备着。再过4年,中国的普通民众将有机会在家门口感受扎根于另一种文化上的体育之花的美丽,努力体会体育赛事背后的精神,关注那些陌生的气质,反思自身文化的缺失。

  如果说1964年的东京奥运会是西方文明第一次接受它的“化外之民”日本,以经济和平崛起的方式“脱亚入欧”加入它的阵营,那么也就不难理解为什么申办2000年奥运会失败后,会有人觉得那么受伤。今天的人们似乎很难说清楚,中国究竟更需要一届奥运会还是一个市场经济国家地位的认可。

  30年后的今天,我们依然要像顾准当年一样,思考什么问题解决了,什么问题还没有解决。那些没有解决的问题里,我们希望能补充进一些琐碎的细节:国家体育总局挪用中国奥委会资金的处理结果如何?怎样杜绝不再发生类似事件?为什么有人竟然认为审计会影响奥运会代表团为国争光?奥运财政预算及其执行如何透明?媒体怎样充分行使监督权?

  体育的艰难回归

  当小将张怡宁在乒乓球女子单打项目中轻松夺得中国夏季奥运会历史上的第100枚金牌,有媒体在第一时间以《百年小平佑我中华,中国奥运已揽百金》为题,将月度两大时事热点联系在一起,表明心愿。而在宙斯的“保佑”下,希腊戏剧性地拿到了他们的首金后,也是佳绩频传。

  历史上,古希腊人对神的态度是很有意思的。他们的神会嫉妒、爱争斗、好女色,虽然是神,但上有神界、下有人域,一切世俗权力也因此受到约束,城邦公民平等地参与公共生活。尽管亵渎神庙者会被剥夺参加古奥运会的资格,但比照人类历史,他们可以说早早地就为人域之事除魅。

  但体育在现代却几乎不可避免地被多重隐喻与暗示的油彩涂抹。当上帝已经“死了”,失去终极承诺照拂的心灵需要寻找世俗世界里的信托,在正义与公平的极度匮乏中,人们下意识地将体育塑造成现代社会的宗教替代品之一种。尽管大多数国度里的人们已经明白,建立地上天国的徒劳和危险,但对心灵慰藉的渴求驱使体育承担起宣读公告的角色:这里有公正!努力者终将获得回报!重在参与!

  随着资本主义生产方式的全面确立,人们被裹挟进节奏不断加快的生活洪流,人群的聚合不断生成又打破,面对陌生冰冷的世界,每个人心中都不免产生不确定性和焦虑感。人们曾经选择政治领袖作为彼此的黏合剂、给予他们一种虚幻的目的感和团结感(在一些地方这种选择现在仍被认为有效),但付出了巨大的代价之后,人们认清了其中的危险,于是,他们更成熟地在体育赛场激动人心的竞争、废寝忘食的痴迷与声嘶力竭的欢呼中感受人类作为整体的共在。

  奥运会在某种意义上,就是这样一种仪式。所以当有人企图破坏这一准宗教仪式的神圣性时,比如希腊田径选手服用兴奋剂、中国击剑队员遭遇匈牙利裁判“黑哨”、美国拒绝在奥运停战协议上签字时,人们由衷地表示愤慨。就是这样,当人们亲手毁了自己的生活之后,很难再容忍别人毁掉生活的象征。

  当然,有时体育也会充当其他有意思的角色,比如足球这项美妙的运动在中国,球员踢得糟糕时人们批评他们,球员赢得胜利时也会遭到批评。由此似乎可以总结出,这个国家的人们并不缺乏对胜利和失败的体验,人们珍惜、不肯放过的是一种公开表达的渠道和载体。

  20世纪以来民族国家意识高涨的势头,直到一个世纪之后才在全球化的经济理性面前稍稍收敛。在奥运赛场上争金夺银,也就成为“想象中的共同体”最喜闻乐见的活动。民族情绪的表达冲动可以理解,但如果奥运会弄成亚洲杯的样子,估计世界人民就会忘记韩国人主办世界杯时的狭隘表现,而津津乐道于中华文明亲和力的丧失。

  在巴特的眼中,意识形态的滥用正潜伏在某个角落伺机而动。对此深感不满的他,连一场摔交比赛都要分析出几千字,破解现代“神话”。

  每个公民都可以参加的古代奥运会,早已不再可能。补救措施是大力开展群众体育活动,在普及中提高全民素质。市场化的体育运作模式可以保证少数精英的运动成绩大体建筑在群众性的普及基础之上,避免两者严重脱节导致的畸形发展。

  而所谓的“举国体制”,在特殊的历史时期发挥了特殊作用。但长期看,有违“可持续发展”的理念,有限的资金被不成比例地投入竞技性项目中,追求竞技成绩的提高忽视群众体育的开展,已经成为政府提供公共产品不足的又一表现。在雅典的夺金热潮背后,我国城市居民拥有实际意义上的社区体育场地,2002年人均仅为0.006平方米。

  这种体制孕育而生的日渐庞大的体育官员队伍,用不计成本的投入换回来的金牌作为政绩的唯一体现。从中央到地方,莫不如此,金牌指标与待遇、职称层层挂钩,以至于创造出令外国人无法理解的“一块奥运金牌=两块全运会金牌”的换算办法。

  据说,2008年将是“举国体制”最后的辉煌,其后市场化的进程将加速。“一杆子把事儿支到了2008”,不知道这是畸形政策的惯性,还是体育官员出于个人利益抵触改革的托辞,或者是一个民族智慧成熟所必须跃过的心理门槛。但值得怀疑的是,如果4年后这一体制在北京功效显著,上上下下都觉得有面子,有谁会站出来替它叫停?

  很多国家的经验表明,举办奥运会通常会使本国资源大量流向竞技体育,从而使“推进大众体育蓬勃开展”的设想成为泡影。而由于体育之外的其他因素带来的对群众体育的伤害,似乎也难以避免。社会学家郑也夫在《歌哭平民公园玉渊潭》一文中,哀悼玉渊潭方圆十里的数万人在半个世纪里形成的游泳习俗,在没有民意调查、没有说明理由的情况下,群众体育活动对公共空间的使用被2004年7月19日的一纸禁令封杀。

  人们终于无奈地发现,即便返回体育自身,21世纪的你我也已无法寻回人类早年岁月在奥林匹斯山脚下古希腊人那纯粹如银的运动身影。但正如人类的几乎所有社会性活动一样,人们将在其中持续地体会精神的提升,追求自由与平等,抗拒如影随形的异化。

  雅典圣火已熄。2008,北京,有所结束,有所开始,有所期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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