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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传统在现代迷失》（上）
提起北京的传统手工艺，人们很容易想到景泰蓝、玉器、鼻烟壶等等，这些美仑美焕的工艺品不仅是北京的骄傲，也是中华民族古老文明的艺术再现。但是随着时光的变迁，这个曾经显赫一时的行业却逐渐衰落，成为被人们遗忘的角落。直到不久前，全国最大的传统工艺美术生产基地——北京工艺美术厂被法院正式裁定破产，人们才把目光再次聚焦到传统工艺美术行业，关注它的生存与发展。
风光不再 北京工艺美术厂破产
前不久，中国最大的工艺美术企业——北京工艺美术厂正式宣布破产，消息一经传出立刻引起轰动，各大媒体纷纷报道，业内人士更是扼腕叹息。
痛心归痛心，毕竟都是局外人，能够保持着一份理智和冷静。但是作为曾经在北京工艺美术厂工作了几十年的老职工，眼看着凝聚自己几十年心血的企业将不复存在，那种心情就不仅仅是“遗憾”那么简单了。
原北京工艺美术厂副厂长、中国工艺美术大师张同禄感触很多：“我一进厂就在这个厂，从看着它生根、发芽、结果，一直到灭亡，历历在目，全看得一清二楚。到现在，在市场经济发展的今天，我们的企业破产，感到非常的凄凉。
原北京工艺美术厂职工李佩卿：“我特别伤心，那时候我真的是，让我们职工举手表决通过美术厂破产，我没有举手。”
尽管北京工艺美术厂的倒闭，在这些老职工看来只是早一天晚一天的事儿，但当那一刻真的到来的时候，他们还是受到了很大的触动。对于企业的破产，他们无法释怀。但是在和这些老艺人的接触中，我们也听到了这样的声音。
北京玉器厂工艺美术师杨宝忠：“周边的这些都是我们同行的厂子，相继都倒了，今天停这个厂子了，明天停那个厂子了，好像习惯了。”
京城百工坊刺绣坊工艺美术师姚富瑛：“这也是一个自然规律，在这种情况下，破产也是个好事，它可以重组会更加飞跃。”
历史追忆——北京工艺美术厂曾红极一时
无论人们怎么惋惜，也不管大家觉得应该还是不应该，北京工艺美术厂终究还是破产了。这个曾经带给无数人自豪和骄傲的工艺美术明星企业，在走过了46个春秋之后黯然退出了历史舞台，它的光芒只有在回忆中去追寻了。
张同禄，中国工艺美术大师，曾任北京工艺美术厂副厂长，从事景泰蓝制作40余年，是目前国内唯一一个掌握全部景泰蓝制作工艺的人。他向我们描述了北京工艺美术厂当年的风光：“世界上都知道北京有个工艺美术厂，最繁荣的时候就是作为我们一个工艺美术厂，象牙雕刻、玉雕等行业很多，都是从各个厂抽调人员来做，每一个行业一个车间。那时候，工艺美术厂的产值、利润、品种、质量、创新等方面都是名列前茅。”
北京工艺美术厂于1958年建厂，集中了10多种传统手工艺，是全国最大的传统工艺生产基地。上个世纪90年代之前，作为北京市的知名企业，北京工艺美术厂为国家创汇立下了汗马功劳。在1981年，北京工艺美术行业还曾经以出口创汇1.5亿多美元的业绩，成为当时北京市对外贸易中创汇最高的行业。
张同禄告诉我们：“70年代末80年代初的时候就是这样，景泰蓝是供不应求，外贸还有外销人员，拿钱拿支票到这儿来订货，业务人员都躲着走，不敢见，完不成任务，等于是供不应求。”
然而时过境迁， 1989年以后，一些国家对中国实行的经济封锁和抵制政策，使传统工艺品出口之路举步维艰，北京工艺美术厂这个有着40多年生产历史的老企业也出现了危机。在艰难中维持了几年之后，它还是没有逃掉破产的结局。2001年7月，北京工艺美术厂以“资不抵债”为由，向北京市西城区人民法院申请破产，三年之后，这家有着46年历史的企业终于划上了一个句号。
破产之后，张同禄有事没事都会回到这里看看，对他来说，北京新街口外大街小西天的这几栋老楼，是他心中一个无法磨灭的印记。
原因分析——机制落后 人才匮乏
从景泰蓝大师张同禄的回忆中，我们似乎感受到了北京工艺美术厂那段让人难忘的时光，然而就是这样一个汇集了北京传统工艺美术精华的企业，曾经风光无限，却不得不面对破产的结局，那么，究竟是什么原因让这个全国最大的工艺美术企业逐渐衰落，并最终走向了破产呢？
谈到破产的原因，北京工艺美术行业协会会长李进华认为，北京工艺美术厂破产的一个根本原因，是目前整个京城工艺美术行业普遍的不景气。近几年，在北京工艺美术行业，已经先后有北京花丝镶嵌厂、北京绢花厂、北京首饰厂等7家企业相继破产。
李进华说：“主要原因还是机制和体制的问题，尤其是计划经济转向市场经济以后，体制问题和机制问题没有做到很好的转变，走到一天不如一天，是个必然的趋势。”
李进华认为，在市场经济的大背景下，传统企业的机制不灵活，企业经营理念适应不了市场的变化，是北京工艺美术厂破产的主要原因。而一些作坊式的小工艺美术厂的遍地开花，低价竞争，则直接导致一些国有大中型工艺美术企业走向了衰落。
北京工艺美术行业协会秘书长朱洪认为：“这个时候工艺美术品这一块，有的品种上马比较简单，原材料也比较好找，设备要求也比较简单，所以区县工业、社队企业等等企业大量都上。这样国营和集体的这些老企业，和新发展起来的那些企业就没在一个起跑线上。所以这阶段来说，工艺美术就进入了低潮。”
由于传统工艺美术行业对于技术要求极其严格，一些不具备生产条件的小企业的进入，直接打破了工艺美术市场的平静。数量庞大、质量低劣的手工艺品一时充斥了整个市场，景泰蓝和玉雕成为最大的受害者。
张同禄对景泰蓝的现状很是担忧：“一个景泰蓝挂件，10块钱几块钱卖一个，已经不成为艺术品，还不如泥人贵呢，一个泥人也得20多块钱。景泰蓝又镀金、又掐丝、又烧蓝，才几块钱一个，我们的艺术给糟蹋成什么样了？”
中国工艺美术大师李博生则认为玉器市场的混乱与人们的逐利心态有直接的关系：“流落在民间的这些手艺人们，为了多挣点钱，比如说我做这么个小东西，上边我捅窟窿，我捅了10个窟窿，人家给我100块钱的话，下次捅20个窟窿，人家一看这叫针线活，我多给你加50，下回他就捅30个窟窿，这样就形成了大部分的民间派的特点，就是显活。”
张同禄建议：“凡是上市的工艺美术产品都应该有自己的标识。现在卖个鸡蛋，卖个苹果，卖个梨还贴个小商标呢，但是工艺美术没有，鱼目混珠谁都可以卖。”
除了市场恶性竞争，缺乏产权保护以外，业内人士还认为，人才的匮乏也是制约京城传统工艺美术行业发展的致命因素。据北京工艺美术行业协会统计，北京工艺美术界现在真正具有传统工艺美术技艺创作能力的骨干不足千人，还在维持生产的品种只剩下11个，已经失传或者面临失传的品种却已经达到了43个，其中包括我国在世界上久负盛名的玉器、象牙雕刻、景泰蓝、雕漆等等。
北京工艺美术行业协会会长李进华已经认识到了问题的严重性：“这个问题确实是一个非常严峻的问题。现在北京的工艺美术大师大多都是60岁上下，年轻的工艺美术大师很少，只有两三位40岁以上50岁以下的，大多都是在60岁上下。北京工艺美术第一线的生产人员，30岁以下的青年职工很少，我们统计大概不足10%。”
北京象牙雕刻厂厂长肖广义：“我们的工人，一个月他的工资收入水平并不高。现在来讲，你大学毕业出来以后，有的搞电脑，搞什么，最起码一个月都要拿几千块钱，有人拿到五六千块钱六七千块钱，他何必到你这儿来挣1000块钱呢？”
面对更多的选择，年轻人逐渐对传统手工艺失去了兴趣。从业人员日益老化，人才断档问题逐渐突出，成为这个行业最严峻的考验。一些传承了千百年，汇聚了无数代艺术大师才华和心血的手工艺技艺，面临着后继无人的尴尬。
北京工艺美术行业协会秘书长朱洪最担心的是：“有些技艺形成之后它附着在人身上，如果说人不在了，技艺也就不在了，人亡艺绝的概念就指的是这个。”
其实除了体制、恶性竞争、人才断档以外，北京传统工艺美术行业还面临着市场冲击、生产原料匮乏等问题。也正是这些问题导致了京城工艺美术行业的整体衰落。在感叹大型工艺美术企业纷纷破产倒闭的同时，很多人也发出了这样的疑问：在经济快速发展的今天，传统手工艺是否真的已经完成了自己的历史使命，走到了尽头？如果答案是否定的，那么还有谁能挽救这个正在走向没落的行业？
寻找出路——业界呼唤政府保护
说到传统工艺美术，北京工艺美术行业协会的会长李进华形象地把它比作“历史名片”。
李进华：“一件传统工艺美术经过专家鉴定，它是汉代的，是唐代的，是宋代的，是清朝的，反映了当时那个朝代的这种工艺美术，和它历史的文化的一个见证，所以我们认为传统工艺美术是历史的名片。对于现在的工艺美术大师，过去的文物也是大师的作品，所以我们认为现在大师的作品将来也是历史的文物。”
李进华认为，传统工艺美术不仅仅是手工艺品，它还在用自己的方式记录着历史，从这个意义上来说，保护传统工艺美术，就是保护历史，保护文化。他的观点得到了很多业内人士的支持，在这些老艺人看来，历史上传统手工艺的几度繁荣都与国家的支持密切相关，而现在，保护传统工艺更需要得到国家的支持。
中国工艺美术大师李博生呼吁：“我希望政府鼓励支持那些动手的人，我们现在我觉着我的周围所接触到的，就感觉到，并不缺乏科学，缺乏的是高级技工。”
李博生认为，在传统工艺保护上，日本和法国等发达国家的方法值得借鉴。在它们那里，特级工艺大师享有“国宝”级的地位，由国家负责工艺大师们的日常开支，作品则由国家收藏，在我国这种意识还相对缺乏。
近年来，国内传统工艺美术行业的衰落，已经引起了国家有关部门的高度重视，1997年，国务院发布了《传统工艺美术保护条例》，随后，北京市政府也在2002年的9月正式实施了《北京市传统工艺美术保护办法》。这些条例和办法的实施，对于已陷入困境的工艺美术产业，能起到什么样的作用呢？
朱洪：“这个保护办法就政府对挽救北京濒临灭绝的传统工艺美术做出了好多规定，采取了很多行之有效的措施。比方说保护办法里就提出要评定珍品，调动积极性，大师们要给带徒的补贴等等。所以这就能看出政府如果能给予有力的扶植，工艺美术企业自个做一番努力，行业协会在其中再给一些帮助，这三元结合可能就会摸索出既能传承传统工艺美术，又能使工艺美术的企业在市场上健康发展的这么一个有效的方式。”
生存现状——工艺美术大师汇集百工坊
北京工艺美术企业的纷纷倒闭，使人们再次把目光对准了这个曾经被冷落的行业。人们在探究京城传统工艺美术衰落的原因时，也开始关注这些工厂里的手工艺人。厂子没了，这些工艺美术大师到哪里去了呢？在《北京市传统工艺美术保护办法》颁布以后，北京市政府很快就想到，要把这些工艺美术大师们集中起来，为他们的创作提供一个好的环境和平台。于是，在2003年年底，“京城百工坊”开业了。
号称“传统工艺活博物馆”的“京城百工坊”位于北京崇文区光明路乙12号，是一座建筑面积达4万平方米的大型仿古建筑，建筑内部仿制老北京街巷，每一扇门旁边都挂着中、英文两种语言的标志牌，牌上是对工作室主人和其技艺的详细介绍。从标志牌的号码来看，这里已经集中了100多位工艺美术大师，设置了30多间大师工作室。
其实“保护”并不是百工坊的唯一任务，这一间间小小的作坊还肩负着一个更重要的使命，那就是探索“传统手工艺如何在市场上生存”的问题。
北京京城百工坊艺术品有限公司总经理陈桃林说：“我们在走一条路，就是摸索着走一条路，就是工艺美术这个行业单个人面向市场的能力很弱，而我们把他集合在一起，解决他的观念更新的问题，解决他的题材创新的问题，做一些高端的东西，让他自己能够把技艺留下来，把这个技艺传下去。”
用百工坊总经理陈桃林的话说，百工坊既不是一个生产企业，也不是一个销售企业，它只是一个综合性的文化产业，在这里把工艺美术各个行业的大师们集中起来，共同来探索一条适合市场发展的道路。经营一年多来，百工坊的努力已经得到了社会的认可，但与此同时，陈桃林也真切地体会到了发展传统工艺美术的艰难。“这些老艺人们，他从师傅那个地方学来的是非常非常传统的东西，这些传统的题材和传统的观念，影响了它对技艺的传承。”
陈桃林认为，大师们的陈旧观念限制了作品的创新，也在很大程度上制约了行业的发展。据他介绍，20世纪70至90年代，北京传统工艺美术行业在全国同行业中还始终处于领先地位。但进入90年代中后期，北京传统工艺美术行业由繁荣走向衰退。据统计，在2001年全国高达700多亿元的工艺美术总产值中，北京仅有3.2亿元，占全国0.44%。与近年来工艺美术发展较快的广东相比相差五十多倍。
陈桃林告诉记者：“他们认为这个东西只能做成马上封侯，大吉大利，福禄寿这些东西，他很少去琢磨反映我们这个社会主流文化的产品，所以他们这种观念的问题限制了这个行业的发展。”
而对于百工坊这个新的家，大师们也提出了自己的意见和要求。
张同禄希望：“不够的方面，就是怎么在市场方面来运作，怎么让大师工作室或者是百工坊的各坊，让他在市场上给予关注，在市场运作上也应该更上一层楼，很简单的就是说让他有效益，经济效益。”
尽管大师们对他们的新家还有些不太满意，但在陈桃林看来，这些只是暂时的困难，只要解决了大家观念上的问题，“百工坊”的日子一定会越来越好。“关键还是观念的问题，就是说在百工坊，我经常讲的一句话：百工坊可以什么都没有，但是不能没有人，我们只要有大师和我们经过“洗”过脑袋的，有新的观念的员工队伍，就一定行。”
行业坚守 传统手工艺期待再度辉煌
尽管百工坊开业已有一年多时间，但是对于京城的工艺美术行业来说，一切都还刚刚开始，谁也不知道这种探索，是不是真的可以为传统工艺美术开辟一条康庄大道。但陈桃林的信心也并不是没有根据，国际旅游联合会主席埃里克•杜吕克先生在参观“京城百工坊”以后，就发出了这样的感叹：“这里是中华人民共和国的卢浮宫。”陈桃林说，他希望能够有更多这样的鼓励，让这些工艺大师们燃起新的希望。
姚富瑛，1941年生，刺绣工艺美术师，从事刺绣工艺40余年， 2003年11月进入京城百工坊经营刺绣坊。他兴致勃勃地向记者展示他的刺绣技艺。“这件衣服非常好，它既不过分，又代表一种中国的高贵文化。你看‘寿’字在中心，还有两侧，还有万富寿喜，表示所有的喜庆的东西，所有的福寿的东西都集满一身。”
记者帮这位老艺人算了一笔帐，他如果每天刺绣，靠刺绣产品赚的钱一天只有10几块。在记者看来几乎赚不到钱的买卖，姚富瑛老人却做得有声有色，他一遍遍地向客人介绍刺绣，只是为了让更多的人能够了解中国的传统文化，并珍惜这种专门创造美丽的技艺。
据了解，虽然姚富瑛老人经营的是刺绣坊，但真正的刺绣精品并没有给这位老艺人带来多少财富。在这间小小的工作室里，记者发现，有一些产品跟刺绣并没有多大的关系，比如小老虎鞋、小靠垫等等。
姚富瑛老人解释说：“因为这个很受市场的喜欢，很多朋友来了之后不光要看京绣。虽然是小的东西，也有一部分收入吧。咱们可以把老年的组织起来，就说过去绣工比较老的，在刺绣的基础上再增加一个产品，主要是为了适应市场。”
依靠制作一些传统的小玩意来适应市场，而那些精美华丽的刺绣却常常被冷落，这样的情况，姚富瑛老人似乎早已习惯。他告诉记者，他一直在等待，等待传统工艺美术的再次辉煌，而现在，他已经看到了这种希望。“京绣市场我觉得现在有一些回升，还是不错的，只要是有好的产品，有好的传统的，比较精细的、精密的、精美的东西，在市场上还是有一定的位置，还是不错。”
虽说姚富瑛老人现在每天只能赚到十几块钱，百工坊目前的生意也还比较冷清，但是在那里，记者明显能够感觉到的是隐藏在这群老艺人们心底里的那份可贵的坚持。几十年来，正是这些大师们用自己的双手，撑起了京城工艺美术辉煌的昨天，而现在，他们又要用双手去开辟属于自己的明天。
那么，他们能坚持多久呢？他们在走向市场的道路上又会遇到哪些意想不到的问题和困惑呢？在下期节目当中，我们将着重讲述几位传统工艺美术大师闯市场的辛酸故事。
（ 责任编辑：任宁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