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们不是都要死，而是——都要改变。”

　　——《圣经·新约全书》

　　“我相信每趟火车都有罪恶的货物！”史登堡(Josef von Sternberg)在1932年所拍电影《上海快车》(Shanghai Express)中的这句台词，同样可以套用在正进行股份制改革的四大国有商业银行上。对于飞驰向海外资本市场的建行而言，解决市场化转型中产生的“原罪”是其改制上市的必经之途。

　　除了王雪冰、张恩照这样因腐败而落马的最高负责人，在建行为上市而摈弃的人群中，既有权力下放导致的金融大案主犯，也有重效率轻管理背景促成的业务骨干，更有“减负”思路下的被裁员者。值得注意的是，就宏观而言，中国的改革历经从放权改革到效率改革，目前已经提升到公平改革阶段。由此，建行在上市后进一步完善公司治理的过程中如何保证实现社会公平，同样是一个重中之重的问题。

　　技术官僚王雪冰

　　严格说来，王雪冰虽是在建行行长的任期内被捕入狱，主要还是其任职中国银行期间的旧账被清算的结果。但他始开国有商业银行最高负责人因国外监管部门追究责任而落马的先河，并且让正处重提上市计划前夜的建行面临极其被动的局面。而且，历史在两年后的建行还出现了惊人的巧合。

　　王雪冰是从普通交易员一步步升迁为银行最高负责人，曾经先后在中国银行总行财会部、资金部，伦敦分行、纽约分行工作，1988年起任中国银行美国地区总经理。长期在海外分行工作的经历使王雪冰更倾向于认同国外的价值标准，在当时中国官员普遍低调的环境中其行动也显得格外让人瞩目。1993年，在短期赴光大银行任职之后，王雪冰重返中国银行，历任行长、党组副书记、副董事长、党组书记、董事长等职。2000年2月起，王雪冰调任中国建设银行党组书记、行长。

　　2002年1月14日，建行官方网站悄然将相关栏目的“行长”改为张恩照。此时据王雪冰担任建行行长不足一年。4天后的1月18日，美国财政部货币监理署（OCC）与中国人民银行发布联合消息，对中行纽约分行违规行为作出罚款2000万美元的处罚，原因是包括纽约分行在内的中行在美三家分行，于1991-1999年间被发现有不当行为。而正是该段时间，王雪冰在中国银行纽约分行开始了他对大银行家之梦的追逐。

　　无论是在中行还是建行，王雪冰都从未掩饰过“42岁就当了中国四大商业银行行长”的锋芒与更大的抱负。很难想像如果王雪冰有机会领导建行接下来的上市之途，今天的建行改制会呈现何等局面。在其任间开始的建设银行减少支行的改革模式，如今已成为四大银行改革模式的雏形，尽管这里面王雪冰个人所起的作用是“职务使然”，但其“金融技术官僚”的身份早已为业界公认。

　　2003年12月10日，北京市第二中级人民法院对王雪冰受贿一案作出一审判决，以受贿罪判处王雪冰有期徒刑12年。判决书显示，在1993—2001年期间，王雪冰利用中国建设银行行长以及曾经担任过的中国银行董事长、行长，中国银行纽约分行总经理等职务上的便利，为华晨（中国）控股有限公司、北京再东方广告有限公司等企业谋取利益，并为此非法收受这些公司给予的钱款、艺术品、名牌手表等贵重礼品，共计折合人民币115.14万元。

　　据王雪冰的一位前下属回忆，王曾经流露过从行长位置上提前退下来后到大学教书的念头。但目前的他正在面对扣除羁押期后近十年的监狱服刑生涯。

　　幸运潘家海

　　2003年底，56岁的潘家海在建行浙江分行工作近20年后，因为后勤服务的社会化改革，本来可以内退的他带着170多名后勤人员离开了建行，成立了浙江建银服务公司。这一年，建行浙江分行削减机构70多个，削减员工1657人，包括正式员工1228人。

　　在这场建行为改制而进行的大刀阔斧的裁员过程中，潘家海无疑是幸运儿。因为对于大多数被裁减的建行员工来说，他们是在不情愿中承担着建行改革的“成本”。

　　以建行吉林延边分行为例，2003年9月25日，100多名代办员在一夜之间集体下岗。而根据省行给出的补偿标准——每月150元，每年1800元为基数，然后乘以工龄，即使工作10年的员工所获得的补偿费也不过18000元，并且其他像劳保等所有补偿费统统包括在内。

　　2004年7月5日，建行喀什分行行长热普卡在一天之内连续奔走于下属的5个县级支行。由于建行发展战略的调整，这5个县级支行不得不撤销，这些网点的员工也将被当地农村信用社整体接纳。

　周小川时代的建行就开始强调利润最大化，不再单纯追求市场占有率。1999年，建行共裁员3万人。资料显示，在重提上市计划之后，建行人员分流情况为:2002年净减3075人，减员10%；2003年净减2800人，其中二级分行减少2100人。截至2005年年中，建行已从40多万人减少到目前的33万人，压缩了7万多人。建行高层的调研结果表明，理想的建行未来的员工总数低于30万人。

　　据一条只在建行内部网站挂了一天的消息透露，2005年是建行为上市要付出很大“代价”的一年，对所有职工将继续进行清理，并且取消了2003年的内退政策，一律实行买断制度。

　　“目前建行不是人太多了，而是许多岗位没有合适的人。尽管通过招聘可以解决一些，但更希望建行内部人员通过学习能够胜任这些工作。如果按华尔街银行家的标准来衡量，目前建行可能只有10%的人能够达标。”建行总行一位高层曾经如此感言。但很多基层员工对此非常不满，在张恩照事发后，新浪新闻的网友评论充满了来自全国各地建行员工的愤怒和牢骚，甚至随处可见“如果有机会，我也会捞一笔就跑”的言辞。

　　硕鼠张森淼

　　张森淼是建行广州市芳村支行原行长，由于涉及2002年审计风波爆出的“芳村支行虚假房贷诈骗案”，推倒了建行近年来系列金融案件的第一块多米诺骨牌。同时涉案的“银行内部的不法分子”，还包括建行芳村支行原房信科副科长陈炎斌和徐巧红、原房信科业务员林群海、原芳村建行光复路办事处主任黄健龙。

　　根据检察机关的起诉书：1998年1月间，在广海花园已经于建行天河支行开设监控账户，按照规定无法再开设监控账户的情况下，汕尾市立强实业总公司旗下子公司员工陈永隆勾结林群海、陈炎斌和黄健龙，以广海公司的名义在芳村建行光复办开设了一个用于接收贷款的一般结算账户，以办理广海花园住宅按揭贷款业务。随后，陈永隆在汕尾组织了12人，谎称其都是汕尾立强公司员工并伪造高收入证明。在根本无法缴清按揭首期款的情况下，以每人购买广海3套住宅的名义，前往芳村建行办理按揭贷款业务。身为芳村建行光复路办事处主任的黄健龙明知陈永隆首期款不足，还是根据行长张森淼的授意，在陈永隆实际上没存一分钱的情况下，为他非法出具了12本只有存款记录而故意不打取款记录的存折。之后，陈永隆就拿着这12本“首期款存折”，以上述12人购买广海花园36套住宅的名义向芳村建行申请按揭贷款，开始了一系列诈骗活动。

　　1998年10月间，陈永隆打算以深圳立强实业发展公司购买广海花园商铺的名义向芳村建行提出按揭贷款申请。在深谙贷款政策的张森淼和林群海指导下，陈永隆指使人伪造了具备2100万元资金的虚假验资报告、工商营业执照以及相应的财务报表，并以上述虚假资料在广州临时注册成立了深圳立强公司广州分公司，同时擅自将用于申请贷款的商铺定价调整为每平方米2.6万—2.8万元，以便获得高额的贷款。之后，陈永隆再次以深圳立强和广州分公司两个公司的名义向芳村建行申请按揭贷款。林群海、徐巧红、张森淼在陈永隆没有按照规定提交广州分公司财务报表，而且商铺价格明显不真实的情况下，层层审批同意发放贷款700万元。1999年3月，陈永隆故伎重施。林群海、徐巧红、张森淼这次干脆不进行核实，就审批同意发放贷款1076万元。

　　在近年来陆续爆出的银行大案中，这种金钱开路、内外勾结的金融诈骗套路多次被使用。根据建行公布的数据，2005年以来截至5月31日，已经成功堵截57起金融案件，金额达8631万元。建行有关负责人承认，这说明部分分支机构所处的经营环境严峻，面临的外部风险不容忽视。而随着类似案件的陆续出现，包括建行在内的中国银行体系在管理上的漏洞也暴露无遗。

　　值得一提的是，2006年1月1日起，金融系统首个积分制管理办法——《中国建设银行关于违规行为积分管理的暂行办法》将正式在全国实施。据了解，建行的积分制是一年一算，总分24分，凡员工或相关分支机构，只要违反了积分管理办法中的规定，就要被扣分。当年积分达到10分，将会受到书面警示；达20分，年终考核会被列入最低档；若达到24分，将视情节被给予下岗培训直至解除劳动关系的处理。如果员工有制止或举报违规行为的立功表现，处罚将酌情减轻。建行总行人士声称，积分制将与建行此前推出的《中国建设银行工作人员违规行为处理办法》、《关于追究案件发生机构及其上级机构领导人员责任的规定》一起成为建行预防金融案件的3道严密的防火墙。

　　草根领导张恩照

　　相比王雪冰的落马，王的继任者张恩照在建行上市前夕倒下，对建行上市乃至国有银行改革的负面影响要大得多。

　　2005年3月16日，建行股份有限公司第一届董事会第四次会议发布公告称，审议并通过张恩照提出的因“个人原因”辞去中国建设银行股份有限公司董事和董事长职务的请求。此消息一出，舆论大惊。3月18日，时任中国人民银行副行长、国家外汇管理局局长的郭树清在建行走马上任。

　　实际上，早在张恩照辞职前3个月的2004年12月9日，他已在美国遭到起诉。在一起牵涉到中国建设银行信贷管理软件系统进口项目的合同纠纷案中，美国著名金融IT服务供应商Fidelity Nationa lFinancial（FNF）及旗下子公司Fidelity Information Service（FIS）成为主要被告，张恩照被列为第三主要被告。原告控告FNF和FIS合同违约，违反了诚信和公平交易原则，其向张恩照的行贿行为，违反了美国1977年《海外腐败行为法》(FCA)；而张恩照等人的行为则构成蓄意干预合同实施。起诉书指控FIS向张恩照行贿金额在100万美元以上，并将该项贿金通过注册于开曼岛的rosten转账。

　　6月20日，建行在官方网站上承认，张恩照因涉嫌违纪，目前正在接受党的纪律检察机关审查。

　　与王雪冰不同的是，张恩照是建行系统自我培养起来的最高负责人。张在建行工作了40年，曾当过见习生、学徒、拨款员，后一步步升到分行行长、总行行长、董事长。“他为人忠厚，不乏亲和力，在大的方面把握能力很强。”一位在建行系统工作多年的老员工这样评价张恩照。在业界，张恩照则被称为“脚踏实地干出来的金融家”，其在任期间提出了宏大的建行上市计划，并且保证了后期股改上市工作的顺利推进。但三年里连续两任最高负责人落马，建行作为一家传统国企高管权力过大而缺少有效监管的制度缺失十分明显（见本刊2005年4月20日第8期封面故事《张恩照的上海故事》）。

　　张恩照落马之时正值建行处于股改上市关键阶段，与境外战略投资者的谈判也正在紧张进行。张恩照事件由此直接影响到战略投资者的出价以及建行海外上市的时间选择和筹资计划。3月24日，中国建设银行宣布，正采取一系列新措施改善风险管理和内部监控，防止违规事件再度出现，并称争取用3—4年时间，“建立科学化、规范和有效的内部审计体系”。随后为保证股改大业，建行成立了违法违规行为专项治理小组，基层机构负责人和重要岗位员工将实行强制轮换。

　　郁闷孙建成

　　孙建成事件的典型，在于其卓越的工作成绩与任上案件多发，恰恰是国有企业效率改革中“重发展、轻管理”思路的体现，其最终的被问责也因此显得意味深长。

　　2005年5月26日，建行总行行长常振明亲赴长沙，宣布建行湖南分行行长孙建成被免职。孙被免职的原因是因为建行湖南省分行发生多起案件。与之形成鲜明对比的是，2004年，建行湖南省分行在孙建成任上，绩效综合排名湖南省商业银行系统第一。

　　孙建成历任建行厦门分行、深圳分行行长，并为厦门大学兼职教授，2003年8月任建行湖南省分行行长。当年，建行湖南省分行主要业务新增、经营效益和资产质量均创历史最高水平，是湖南省第一家不良贷款率降至国际警戒线以内的国有商业银行。

　　但在建行湖南省分行一路高歌猛进的同时，案件也如影随形。孙建成任职期间，建行湖南省分行共发案9起，涉案总金额在3000万元左右。5月27日，孙被免职的第二天，一起大型案件再次爆发：建行长沙市华兴支行信贷员刘大勇携款千万潜逃。此案发生后，建行华兴支行营业部主任也提出辞职。

　　有报道披露，仅2005年1-5月，建行湖南省分行就暴露了两起携款潜逃的案件。一是怀化市分行靖州支行的营业部柜员郑荣胜涉嫌贪污案，挪用3个单位客户资金近50万元；二是衡阳市分行石鼓支行肖姓客户经理，擅自支用客户个人消费额度贷款5笔共计32.5万元。两名在逃人员均未抓获。5月20日，建行总行突然来电，孙建成临时被召至北京总行谈话。5月22日，孙建成便提出主动辞职。

　　上述事件被普遍看成是建设银行系统刮起“问责风暴”的结果。5月初，建行出台了《关于追究案件发生机构及其上级机构领导人员责任的规定》，实行领导人员失职引咎辞职、责令辞职、免职制度。规定中的领导人员覆盖全行，即包括总行董事长、行长、监事长在内的总行、分行和支行的各级领导人员。今后建行对管理工作严重失职，发生案件和重大违规问题的机构及其上级机构的领导人员，除按照《中国建设银行工作人员违规行为处理办法》等规定处理外，还将要本人引咎辞职。《规定》出台至今，建行已有4个一级分行行长被处理。除了孙建成引咎辞职外，建行山西省分行原行长梁富成也提出辞职。

　　比对全行领导“问责规定”更早的，是建行的干部任用制度改革。2003年，建行总行废除了省一级分行行长职务终身制度。多家建行一级分行由此开始了废级定岗之举。直至2004年4月，当时的建行共有9名副总经理级管理人员、579名高级管理人员、3800多名经办岗位职务人员通过竞争上岗，走上管理岗位。总行有6名副总经理以上职务人员落聘，1100多名管理人员在竞争上岗中落选或被解聘。同时，建行一级分行行级管理人员和总行副总经理以上管理人员，已经由过去的任命制全部改为聘任制，一级分行行长、总行部门经理都实行了目标责任制。

　　无奈普宁思

　　如果说在建行改制上市过程中最大的黑马是美洲银行和它的董事长兼CEO肯尼斯·D·刘易斯，最具意外之喜的是获得建行最后一个承销商资格的瑞士信贷第一波士顿及中国区董事总经理张利平的话，最无奈的就是花旗集团和它的CEO查尔斯·普宁思了。

　　在建行启动上市计划之后长达两年多的时间里，花旗集团一直与其保持着密切联系。作为建行长期的合作伙伴之一，花旗一度为建行项目投入了大量精力，不仅收购了建行570余亿元的不良资产，还放慢了与浦发银行的合作，并承诺如果建行无法找到其他投资者，花旗将于上市前买进建行股份。

　　在2003年底建行获得中央汇金公司225亿美元外汇注资从而正式起动股改上市之后，建行、花旗最高层更是往来频频，建行战略投资者“非花旗莫属”的气氛一度相当浓厚。早在2004年1月花旗和建行在钓鱼台国宾馆共同举办的“商业银行风险管理与内部控制”论坛上，张恩照与专程从美赶来的花旗银行CEO查尔斯·普宁思联袂出席，就被业界认为是花旗与建行亲密合作的第一个信号。2004年春节前后，花旗被选定为未来建行上市主承销商之一。当年9月，中国建设银行股份有限公司挂牌成立，普宁思再访中国，随行的还有花旗联席董事长、前美国财长鲁宾。

　　但自2004年7月中下旬开始的正式谈判中，花旗提出建议，如若以战略投资者身份进入，双方可以在贸易融资、个人理财等9个领域展开战略合作。这一建议颇令建行失望——因为这其中不包括建行所寄望的花旗“看家本事”，如风险平台建设、金融产品设计等，最具增长潜力的信用卡业务也因花旗与浦发行排他性合作协议在先，不可能放在与建行合作之列。在最关键的价格问题上，花旗所开出的价格为1倍P/B（价格/账面净值），也是一个建行不能接受的价格。随后的2004年6月23日，帮助花旗在中国连获国企IPO超级大单的花旗亚太区副主席任克英突然被解职。到2004年底，双方已经意识到合作可能性趋微。随后的2005年3月，又陆续发生了张恩照被“双规”以及花旗集团被美联储申斥要求其解决内部控制问题的两大事件。

　　从5月份开始，市场上就开始盛传，因花旗迟迟未履行在建行募股前购入10亿美元股份的承诺，两家合作频传不和谐声音。

　　6月2日，有外电透露，建设银行已经放弃聘请花旗集团作为其上市保荐人的计划。在建行当日举行的上市筹备会上也未见花旗代表出席。该报道称，花旗集团的投资建议书没有及时完工，而且未能兑现在建设银行首发前买入股权的承诺。因此，在建设银行上市承销商名单中，将保留中国国际金融公司以及摩根士丹利，而没有花旗银行。

　　6月17日，美洲银行从众多竞争者中胜出，与建行签订战略投资协议，成为中国四大国有商业银行引入的首家境外战略投资者。6月27日，建行总行新闻处有关负责人对外表示，花旗已正式出局该行的战略投资者。这是建行首次向外界宣布该行与花旗分手，这也意味着花旗痛失价值1.5亿美元的建行上市承销商资格。更值得注意的是，花旗集团的最终出局，也预示着国有商业银行在选择外资合作者时的思路转变。

(责任编辑：孙可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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