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研究从来没有项目资金资助,完全是出于个人的学术兴趣,所以被认为是更个人的,甚至有些边缘吧
■本刊记者 刘天时 发自北京
10月,谢泳的新书《储安平与〈观察〉》终于出版,这完成于11年前的书稿第一次以全貌面市。 从储安平到《观察》再到西南联大,从一个人到一本杂志再到一所大学——十几年来,谢泳以知识分子、“五四”以来中国自由主义知识分子研究逐渐闻名。
追溯往昔、钩沉旧事、感怀前辈,研究者谢泳的意旨当然不是沉溺的回望,当然地,要比照着提醒着我们的现在。在“他们的故事”与“我们的现实”之间,似乎就是那个所谓的“自由主义知识分子传统”——断断续续、若有若无、似是而非,被权势挤迫、被利益挟持,但又总能一息尚存、余音袅袅。
这“传统”、这“精神”,应该就是当代学者谢泳试图挖掘讲述与扼腕叹息的。
讲述,娓娓道来;叹息,哀而不伤。谢泳研究和文章的低调与平实,有他个人涵养的追求,亦有他对前辈对信念谦卑的敬重、对历史对人生无奈的深情。
那些旧人旧事
人物周刊:您最初是如何确认您的研究对象的?他们的哪些特质吸引您?
谢泳:1980年代,我是做文学批评的。但那时我就从知识分子的角度关注一些报告文学作家,他们因为对现实介入比较深,名噪一时。1990年代以来研究储安平、《观察》杂志、西南联大,是自然而然的事。
我研究的知识分子基本都是自由主义一派,从他们所受的教育来看,都应该算是英美派;从学术渊源上可以追溯到胡适和他主办的《努力周报》,再接下来,就是围绕《新月》杂志的一些撰稿人。
我对左翼知识分子的兴趣比较少,比如鲁迅、冯雪峰。左翼的传统,从“五四”开始经历建国,基本是可以接续上的,比如后来的周扬、丁玲、夏衍。关于他们的研究可能并不深入,但他们的生平传记还是不陌生的。
但是,那些自由主义知识分子,他们在过去很长的时间里,是被我们的主流意识形态所否定的、在我们正统的学术界是被湮没的,甚至到了1980年代思想解放运动时期,当时对青年最有影响的李泽厚对胡适的评价都是非常低的。对自由主义知识分子的重新认识和评价,也就是近几年的事情。而比之于左翼传统,我个人也更看重来自他们的思想资源。
人物周刊:与以往的同类研究相比,您的研究的独特性在哪里?有什么特别的研究方式?你的风格是怎样的?你的研究产生了什么影响?
谢泳:我还是比较重视原始资料的搜集,比如书信、日记,也确实打捞了一些史料。1990年代,互联网上与此有关的东西还很少,我的很多素材来自旧书,我有淘旧书的习惯。
从文风上看,我的研究还是比较朴实的,谈不上什么文采,讲求清晰。比作家专业,比学者作家。
这些年也陆续出了几本随笔,畅销谈不上,但在读书界还有些反响。比如1997年的《旧人旧事》,是关于中国自由主义知识分子的随笔。这本书之受欢迎,大概是因为与时代感应呼应吧。
另外因为我不在正统的研究机构里供职,比如社科院或者大学,我的研究从来没有项目资金资助,完全是出于个人的学术兴趣,所以被认为是更个人的,甚至有些边缘吧。
人物周刊:在您的研究中,研究对象的经历和人格给您的冲击最大的是哪一位?或者您可以稍微谈谈储安平,因为您对他研究的独到,人们提到储提到《观察》,就会提到您。
谢泳:我最早知道这个人是个大右派。后来读戴晴的文章对他了解更多了些。他是非常有理想有才能的。他早年在英国呆过,后来任过《中央日报》文学副刊的主笔,都很成功。他办《观察》之前已经很有钱生活很安逸了,但他不是庸俗的没抱负的人,他还是想做事、有担当的。他想通过办杂志通过言论推动社会进步。但当时他还非常年轻,在政界没什么经历,所以难免比较激进。但总的来说,在胡适后,他是中国自由主义知识分子最主要的代表。1949年后他的影响减弱了。另外他还是有名的美男子,英文好到可以同声翻译外文电稿,文学修养好,字也好,而且有一定经营和管理才能。总之是一个很全面的难得的人物。
人物周刊:您对您的研究对象几乎没有负面评价。
谢泳:基本是正面偏高的评价,我是有意为之的,因为这些人过去都很倒霉,太倒霉了。我们过去亏待过他们。虽然左翼知识分子也有过悲惨的时候,但是后来基本还是得到了补偿,有坎坷,也有辉煌,即便他们在专业上有才能的不多。但是右派,自由主义知识分子,很多都是不错的专业人士,可是他们的命运都少有例外地悲惨,他们在有生之年都不曾风光过,都看不到前景,整个社会都不认同他们,他们的力量只能来自内心。这是多么艰难不易,令人惋惜。
人物周刊:您对当代知识分子问题的研究触及不多。您怎么看他们的状态、才能和历史作用?
谢泳:我对1930年后出生的知识分子,不太有信心有兴趣。他们大多没有受过完整的教育,他们在应该读书的时候经历战乱,后来的又经历各种政治运动。而“五四”一代知识分子,其中很多既有传统学养,又有留学经历,中学西学融汇贯通,从教养和才能上,都是后来者没法比的。至于70年代后出生的,我所知不多,但从环境来说,还是比较平稳开放的,应该好些。
做他们那样的人
人物周刊:请谈谈您自己。比如什么样的经历或者读书经历,使您判断中国确实有自由主义这样一个传统有待挖掘?您是1961年出生的,您所研究的那些人那些事,在您的成长阶段,应该是不大被正面提及的吧?
谢泳:他们都是我青少年记忆中被大家说的“坏人”,右派分子。1957年被打成右派的知识分子里面,其实是左右派都有的,但主干还是自由主义者。1949年后的政治运动,每有一个批判对象,都会汇集专门的批判材料,从地方到中央,搜集和编纂都不少。比如,1954年批判胡适,三联书店就出版了8卷本的《胡适思想批判》。1955年批判胡风,作家出版社出过6册《胡风文艺思想批判论文汇集》,我对这些“坏分子”的最初了解就是来自当时的一些反面教材。这些反面教材虽然目的是供批判,却也是一种特殊的传播方式。
我也算是生长在一个右派家庭。我父亲是小地方的右派,他是个会计,只是因为人际关系的原因,以为比周围人有点文化能干点,摊上了。但多少,这个背景还是对我有所影响的。
人物周刊:有什么特殊的人、特殊的书,对您产生了特殊的影响吗?
谢泳:1982年夏天我用一个下午读了普列汉诺夫的《论个人在历史上的作用和地位》。我记得作者在书里非常明白地论证了个人在历史上的作用,还用符号列出了公式。他说一个人在历史上的作用不是绝对的,也不是不可替代的,没有什么不能替代的人。我看完后以普列汉诺夫的论点为依据,结合自己的想法写了一篇反对个人崇拜的文章投给《人民日报》理论部。文章当然没有发表。依现在看,当时的想法肯定也有很多出于误解,但在当时,确实很兴奋。
后来个人想法逐渐成熟稳定下来,能做点事情,主要还是得益于1980年代初的思想解放潮流。有一套“走向未来丛书”,六七十本,从自然科学到社会科学,简要编译了重要西方学术著作,编译者多是当时的青年研究生,现在有些影响的中年学者,比如徐友渔等。这套书在当时的高中生和大学生中影响很大。
人物周刊:关于青少年时光,关于1980年代,贾樟柯的作品能引起您的共鸣,能勾起您的回忆吗?您也曾经迷惘、反叛吗?你们都来自山西小城。
谢泳:我们的青少年文化生活背景,都是非常贫乏的。没什么书可看,更别说电影和音乐。1970年代末、1980年代初,我听到邓丽君的歌,还是觉得很新鲜——原来不仅革命可以唱,人生感情也是可以唱的。
贾樟柯的电影基本是底层故事,不规矩的少年人的美好无奈的情绪。我比他们要大些,而且我从来就是一个拘谨规矩的青年。
人物周刊:您给自己的定位是什么?您和您所研究的人的传承关系是什么?
谢泳:我们这一代人,知识结构残缺,人生阅历贫乏,与他们不可同日而语,望尘莫及。我愿意从人格和思想上学习他们,做他们那样的人。
人物周刊:您很满意自己现在所做的事情吗?听说您一直想办一本杂志。比起您现在的研究,您有过更张扬的人生抱负和社会理想吗?
谢泳:我的确试图办杂志,并且主持过《黄河》杂志改版。现在似乎没有机会了。
现在做的事,还好。我在山西,也不在体制内的研究机构,讲话余地也宽一些。虽然清苦,但是很平静。我是一个比较散淡平静的人,一个小人物。 (责任编辑:丁潇)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