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雪桦是第一位在国外拍戏的中国导演。1990年夏天,他在纽约排舞台剧《傅聪和傅雷》,认识了王国兆带着来看戏的李安,两人从此成为朋友。当时,李安刚刚完成《推手》。
拍片子就跟写文章一样,文如其人。 你无法在李安身上找到所谓的“性格”,他的性格,是一种没有“性格”的性格。他身上体现的就是东方文化人的特质。
我去看他拍《卧虎藏龙》,在片场,当时有一个镜头,杨紫琼坐下,负责服装的人已经把她的衣服摆放好,忽然李安的节奏就变了,“啪”地站起,说“不对”,迅速跑过去把她的衣服拽好,接着拍。章子怡光是一个镜头,李安就跑上跑下,让她演了7遍。我们导演一般不会像他这么折腾。李安对现场所有的东西都非常清楚,同时知道该放的就得放。《卧虎藏龙》的打戏,他就是完全交给袁和平去做的。
李安很重感情。他不是很善言谈,比较腼腆,但对朋友特别好。去片场看他,他都忙着给你搬凳子,倒咖啡,做这些很琐碎的事情。虽然是最好的华裔导演,也没有什么派头。他在北京拍《卧虎藏龙》的时候,病得很厉害,不停地咳嗽。第二天,我带了几盒“金嗓子喉宝”给他。他一接过去,就跑开了,原来他跑去拿给章子怡,她也在咳嗽。他对演员很关心。当时,我跟他说,另外一个导演胡天明在隔壁拍电视剧,他马上说你带我过去吧,把胡天明乐得很开心——很有面子嘛,一个大导演在病中还主动跑去看他。
我们一起吃饭时,他会不时地给家里打电话,交代、商量家里这个事那个事。他是个很顾家的人。他面临的诱惑是非常多的,所以我说,文如其人,一个导演要有人格力量,在各方面都要优秀,李安就是这样的人。我们这个圈子里有两种人:一种人原来是这个样子,过5年10年出名了,就完全变成另一个样子;还有一类人,经过10年20年,做好做大了,还是原来的样子,譬如李安、吴宇森和谭盾。
你猜李安讲了什么?
■贾樟柯
有机会跟李安见面,是在伦敦电影节。那一年的伦敦电影节正在放他的《卧虎藏龙》。我们有一个共同的朋友、美国著名影评家汤尼·雷恩。一天傍晚,汤尼·雷恩说,带你去见一个中国朋友。我们穿过伦敦的大街小巷,到了一座很阴暗的建筑跟前,进去以后才发现高朋满座,李安就在那儿。第一印象是李安特别瘦弱,从他的眼睛里你能感觉到他长期缺觉。当时我问他是不是特别累,他说因为跟着《卧虎藏龙》做宣传,基本上没怎么休息。然后他谈起了我的电影《站台》,他在纽约已经看过了。之后我们聊了些中国电影的现状,和各自喜欢的中国导演。这期间我去了趟洗手间,回来之后就看到汤尼·雷恩看着我笑。人越来越多,李安的那个特别能言善道的犹太人编剧,正在那儿说,《卧虎藏龙》其实是武侠版的《理智与情感》,李安把西方人容易接受的概念和中国的武侠结合起来了。
以前我们一直说越是民族的就越是世界的,到头来,我们的电影竟开始编造所谓的“民俗”,偏离到一个很奇怪的方向。但李安的电影一直在讲一种共性。我记得李安曾说,他在美国是一个中国人,在中国是一个美国人。我不太同意他的说法,我觉得他是一个特别典型的、受了很深厚的中国传统文化影响的人。他先是在台湾读书,再去美国。中国传统文化的传承和延续在海外是没有被中断的,他们没有经过“文革”,没有经过“革命文艺”的改造,所以李安身上的这种文化传统没有因为去美国读书、接受西式教育而消失,他身上早已深深打上了最基本的中国人的人文道德的烙印,中国人对事物的看法对他影响至深。他站在传统文化的角度,看到中国人几千年的深藏在血液里的处事方法和处事哲学,看到中国人做事情的方法,中国社会里面的秩序。他找到了一个很好的角度,一个很平静的角度。李安的电影能够取得这样好的成绩,我一直认为,是因为他很清楚中国人生活里面的人际关系和诸般困境,这种困境《喜宴》里有,《卧虎藏龙》里也有。人们往往觉得李安看起来像是一个非常儒雅文弱的书生,其实他有很强的意志力,他拍《卧虎藏龙》的时候,经受了很多压力,包括长时间的等待,最后他开创了武侠片的新格局。在对传统文化价值作判断时,他比我们敏感了很多。
那次见面,他讲了非常多的拍电影的经验。分手后,汤尼·雷恩问我,你猜你去洗手间的时候李安给我讲什么呢?我当然不知道。汤尼·雷恩告诉我,李安对他说,你作为一个影评人一定要爱护贾樟柯,因为他很有才华,很不容易。汤尼·雷恩讲到这个的时候,我内心非常感激。作为一个同行,作为一个前辈导演,他对一个新导演有这种关心,挺让我感动的。这也符合他的性格,他不会当着我的面说这话,而是在我不知道的时候跟别人讲。所以尽管我并不很熟悉李安,但透过他的作品,加上跟他的有限交往,能感受到一种同行之间的亲密。可能因为大家有共同的使命,所以那种亲近感是油然而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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