赖账：某些公职人员的特权？

　　人们普遍认为，欠债还钱天经地义。但在中国的许多公职人员那里，这个道理似乎行不通。以至于一些地方政府不得不多次发起声势浩大、措施严厉的清收贷款行动。

　　全国到底有多少公职人员违反同金融机构签下的还款协议，长期拖欠贷款？真实的数字可能无人知晓。

湖南省怀化市金融证券办主任单柏华估计，拖欠总额至少上百亿元。在怀化这个经济欠发达的地级市，官方最新的统计资料显示，大约有2000多名公职人员拖欠金融机构贷款4000多万元，其中来自农村信用社的贷款约占80％。而在4年前，该市已开展过一次大规模的清收行动。

　　类似的数据可以列举一长串。据黑龙江省2006年8月的统计，这个数字为5．6亿元。目前在甘肃省，公职人员拖欠农村信用社的贷款为2．5亿元。湖北省在3年前有3万多名公职人员拖欠农村信用社贷款（含担保贷款），本息累计高达6．12亿元。

　　这些省市无一例外都采取了看似严厉的催款措施。如请纪检监察部门对欠款者诫勉谈话，通报批评，对逾期未偿还贷款本息的，不调动、不提拔、不评优，甚至停职、停岗、停薪等等。

　　今年3月成立的“怀化市清收国家公职人员拖欠金融机构贷款工作领导小组办公室”（以下简称“清收办”），在6月18日将第一批停岗通知书共609份送到了59个市直单位。通知规定，限贷款人在月底前还清贷款，否则，从7月1日起停岗，停岗期间，“由单位按本市城镇居民最低生活保障水平每月发给本人基本生活费，剩余工资、福利等用于归还所欠贷款”，直至还清为止。

　　到7月13日，该市累积有543人还款3681802元。被下达停岗通知书的609人中，没有归还贷款的人数降至408人。

　　同样的数字，带给负责清收工作的官员和普通银行职员截然不同的体会。单柏华身兼怀化市清收办副主任一职，对这些举措，他比较满意，“很有震撼力，效果很不错”。但中国人民银行怀化市分行的一名普通职员则不满地表示：“措施不是很得力，几个月才清收了几百万元。”

　　有一组数字可以印证这位银行职员的看法。截至7月13日，怀化市有5个县区累计清收的数额都不足5万元，其中辰溪县的清收任务仅完成7600元。另有3个县区已连续两周没有追回一分钱的贷款。

　　这种反差似乎表明，清收公职人员贷款，是一根“难啃的骨头”。单柏华说，贷款群体的特殊性决定了清收工作的艰难与持久。据了解，这些贷款主要集中在所谓“特权部门”，如公检法、工商税务和金融系统内部人员。“他们贷款方便，我们要债时就面临很多压力。”熟悉情况的人士称，“很多人得罪不起”。

　　据2003年怀化市的统计，该市金融系统干部职工共欠贷款1457万元，政法系统干部职工共欠贷款993万元。此外，各级党政干部也是欠款大户。这与甘肃、黑龙江等省拖欠金融机构贷款的公职人员构成很相似。

　　去年，河南省商丘市农村信用社向包括4名县处级干部、30名科级干部在内的116名公职人员多次催缴贷款，还配有纪检监察部门的诫勉谈话，但他们就是“赖账”不还。

　　罗运海是中国农业银行怀化市分行的副行长，接手清收工作刚满半个月。谈及清收体会，他一脸凝重地表示：“难度大，关系复杂，承受的压力大。”他声称自己做好了“敢于碰硬的思想准备”，否则，工作就开展不下去。

　　这位副行长透露，尽管工作才开始，但说情的、威胁的已经出现。他可以想象，一旦到了攻坚阶段，“会有更复杂的情况，很多问题会逐渐暴露”。

　　农业银行一名职员的遭遇让罗副行长的心情无法轻松。欠款者一家几口携带着日常生活用品来到那名职员家里，警告他：“如果你把我欠款的事情反映到清收办，我们就住定你家了。”

　　记者试图联系这名职员，但没有人愿意透露他的姓名和电话。尽管清收办的工作人员和一些银行领导都“非常拥护政府的行动”，但面对记者的要求，他们总是面露难色，担心不管是提供农村信用社负责人的电话还是欠款者的姓名和单位，都会得罪人。

　　一位县清收办的副主任，其高度的警惕性让记者感到很意外。他厉声质问：“你要那些东西干什么？”然后匆匆结束对话。

　　记者了解到，清欠行动开始后，怀化市某信用社向一名铁路公安干警催讨贷款时，对方“不予理睬，态度非常强硬”。一名税务干部更是有恃无恐，他警告信用社派来的人：“你要我还钱可以，我明天就去查你们的税。”

　　还有的国家干部会很不耐烦地对前来催缴贷款的人员抛出一句话：“公家的事情不要搞得太蛮了，以后你们难免有事到我手上。”

　　去年，溆浦县农业银行的工作人员去县林业局收贷款，被林业局领导叫来的林业公安打伤。会同县某信用社一名副主任去找乡政府催还贷款，结果和一名副乡长打了起来。事情以副主任被公安局拘留而告终。

　　然而“如此猖狂”的公职人员，在单柏华眼里，毕竟“只是极少数”。他乐观地估计，清欠工作不会遇到大的阻力。

　　在怀化市鹤城区的农村信用社，有447名国家公职人员拖欠了1294万元贷款，欠款者以乡镇干部居多。截至7月13日，信用社回款尚不足5万元。但鹤城区信用联社副主任杨明球还是愉快地表示：“政府的清欠行动对我们来说，就是一场及时雨，如果没有政府强大力量的介入，这些贷款根本无法收回。”

　　在清欠行动开始之前，他说，没有公职人员主动还款。而现在主动找信用社的人多了，尽管有人要求的可能是减免利息，理由是“家里困难”。一名警察，在11年前借款2.2万元，利息达2．8万元。他在接到催款通知后，请求信用社减免利息。怀化市环卫处的一名领导，在某信用社贷款6000元，拖欠了10年后，他希望免掉全部利息。

　　为保证诉讼时效有效，信用社每两年会给贷款者发一次催款函。但那些公职人员，“要么找不到人，要么不在上面签字”，催款函有去无回。鹤城区的信用社基本得不到回执，但“也没有办法，不知怎么办”。

　　怀化市一些公职人员拖欠贷款的能力让人惊讶。记者了解到的最早一批欠款，发放于20年前。而少则七八年，多则十几年的欠款，很常见。有人拖欠贷款的时间太长，以为信用社早已消除了那笔债务，以至于接到催款通知书时，还大吃一惊。

　　如果按照法律时效去追讨，杨明球无奈地表示，“这些贷款基本上全臭了”。一些欠款的公职人员责怪政府“多管闲事”，他们认为清收贷款是银行的事，欢迎银行去法院起诉。其实，这些人很清楚，法院不会受理已过诉讼时效的案子。

　　国家公职人员拖欠贷款有种种原因，但杨明球认为，在鹤城区信用社的欠款者中，因为家庭困难，真正还不起贷款的大约只有10％。用溆浦县清收办副主任吴勇的话说，“绝大多数都是主观故意不还”。

　　吴勇认为，一些国家公职人员利用手中的权力和关系，不管是否具备贷款条件，都能贷到款。同样，他们也会利用手中的权力和关系长时间拖欠贷款，“让他们主动还款，是不可能的”。

　　陈禄生在农村信用社工作了30多年，曾担任过县级信用社的副主任。他了解的信用社大多管理不善，对于有权力有关系的人，可以放松贷款手续，甚至连抵押、担保都不需要。

　　一名国税局干部，先后使用两个名字，从1997年开始每年都从溆浦县一家信用社贷款，共累积了17笔计90万元。

　　12年前，据说是某中央媒体驻湖南联络站的张林科，从鹤城区信用社贷款174.2万元。如今，此人不知去向。

　　7月18日晚上8点多钟，在流经怀化市区的舞水河的一座桥上，有3个中年妇女在卖五角钱一碗的凉粉、一元钱一串的长沙臭豆腐和各种烧烤，有穿着背心的中年男子靠在桥栏上，摇着破旧的扇子。

　　这些普通百姓并不知道早已开始的清收行动，但这不妨碍他们有着同金融机构人士一样的见解，如这样漫不经心的说法：“能够借到钱，还能够不还的人，不会是我们这些老百姓。”对国家公职人员的拖欠行为，他们几乎无动于衷，因为“见怪不怪”。

　　中国人民银行怀化市分行副行长许立新批评一些国家公职人员有特权意识在作怪，“他们认为自己的权力是至高无上的，拖欠贷款就像一些公安去KTV唱歌不给钱一样正常。”

　　据许副行长提供的数据，截至今年6月底，怀化市各金融机构共发放各类贷款186.5亿元，其中个人消费贷款为6．3亿元。国家公职人员拖欠的4000多万元贷款，在其中所占比例并不大。

　　但这种欠款导致的恶劣影响不可低估。许立新说：“老百姓都看着当官的。官员不守诚信，整个经济秩序、社会秩序都会乱套。”

　　从2007年开始，怀化市准备花3至5年时间打造出一个“金融生态市”。在满分为100分的目标管理考核方案中，“切实抓好国家公职人员拖欠银行贷款的清收工作”为15分，占了信用建设这一项分值的30％。

　　清收工作被一些金融界人士解读为创建金融生态市的突破口。“首先要拿最难解决的国家公职人员下手，培养一大批讲诚信的官员。”许立新说，“这对建立诚信社会，太重要了。”

　　单柏华认为，国家公职人员拖欠贷款，影响了党和政府的形象。因为对公职人员来说，“诚实守信是基本操守，失信是一种污点，当你在行使行政管理职能时，群众会质疑你的公信力和可信度”。

　　在一些金融界人士眼里，农民欠债还钱的思想，根深蒂固，他们的信用比公职人员要好。

　　从全国各省市清收国家公职人员欠款的情况来看，已有许多迹象表明，怀化市的清收行动，将是一个漫长、迟缓而又费力的过程。一些欠款者在观望等待，一些银行人士也在猜测：政府的决心到底有多大？是不是能够做到怀化市政府秘书长、市清收办主任谢宏有所言，这项工作“不获全胜，决不收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