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达：警惕“进步下的伤害”

　　这两年，我们的乡村图书馆来了一个叫阿丽霞的新职员，很和气的乡下大妈，气定神闲的样子。我和她没有深聊过，可是很喜欢她。昨天打开乡村报纸，报上照片里，那个坐在计算机前的不就是阿丽霞吗？她怎么就成了新闻人物？！事情要从2006年说起，当时我们的乡下图书馆决定参加一个叫做“乡村图书馆支持”(RLS)的计划，这个计划是大名鼎鼎的比尔·盖茨基金会的项目，它的目的是把乡村图书馆系统作为一个平台，通过这个平台帮助每一个“遗落”乡间的人，都有机会掌握使用电脑的技术。

在此之前，我们这个图书馆已经自己开始做这样的工作，几乎每个星期都有各种和电脑有关的免费学习计划。而RLS还资助各州举行乡村图书馆员的全州、全国的电脑推广计划的交流。美国已经有48个州参与了这项计划。读了报才知道，阿丽霞在图书馆的职位，原来是电脑技术员。而她上报的原因，是因为她所策划主持的学习计划，入选今春的RLS全国交流大会。比尔·盖茨夫妇的基金会为她支付费用，去华盛顿参与交流。在乡村，这就像是中了彩票一样的大事，只要想想就知道：阿丽霞都30年没有坐过飞机了。

　　这样的计划，我们也可以把它叫做电脑学习的“一个都不能少”。城市已经非常普及，现在普及到乡村，普及到还没有普及的年龄段。我相信比尔·盖茨夫妇和阿丽霞的心愿是一样的，就是帮助所有的人跟上新的信息时代。阿丽霞说，我是个有四个孩子的寡妇，我知道人在需要帮助的时候是什么感觉，所以我会尽力去做。她确实在尽力，因此才会成为华盛顿RLS大会28000名乡村图书馆员代表之一。我们也因此可以看到全面进入新时代的图景。我们的邮局信箱里几乎已经不再有来信，我也很久不贴邮票了，而交流却扩展了何止百倍。好处是显而易见的，尤其我们曾经经历过完全被封闭的年代，现在获得信息很容易。记得以前在中国，图书馆对读者很傲慢，现在要研究和写作，网上资料虽然不能全部替代图书馆，可毕竟资料已经铺天盖地。

　　就在同时，我也读到另外一条消息。就是迪士尼公司收购了“企鹅俱乐部”。企鹅俱乐部是一个儿童社交网站，是专为14岁以下儿童建立的，迪士尼公司保证，在这个网站儿童绝对和成人资料隔离，只是儿童的社交、游戏，也有一些儿童商业活动。那是个收费网站，每个孩子的月费是5.95美元，网站仍然迅速取得1200万儿童登记。无疑，在迪士尼接手改善后，网站可望吸引更多儿童成员。类似针对儿童的网站也有，例如Whyville，主要靠公司赞助游戏来赚钱。例如有丰田汽车公司赞助的儿童购买虚拟汽车的游戏，逐渐在游戏中积累分数“买汽车”，孩子们很入迷。

　　我们从小很习惯正面看待“进步”，进步永远是好的，落后肯定不好。前不久，我们的朋友山德尔夫妇去佛罗里达和家人团聚，过60岁生日，回来在电话里对我说，他这次回去很伤心。我问他为什么。他讲了一个新时代的故事。

　　山德尔没有孩子，他一直把妹妹的两个孩子视若己出，每次见了他们回来，都像充了一次电一样。这次回去，妹妹的一个儿子已经进入儿童网交世界，每一分钟都关在自己的房间里，已经没有一个人能把他拖出来，山德尔不能，孩子的父母也不能。他对我说，这个孩子面对全世界，却已经和家庭隔绝，按照今天趋势，很难预见孩子长大后就能改变。我突然想起前几年，山德尔自己也陷入网上股市，完全忘记了画笔，现在处在半挣脱状态，精神状态好得多，可是给家庭带来的伤害至今未能复元。因此也想起在中国看到的情景，任何时候进网吧，里面黑乎乎的，全是没日没夜在打神鬼游戏的年轻人。

　　我们现在有了反思的观念，就知道进步背后可能有隐患。例如，中国也有了经济进步中对污染隐患的反思。可是，远没有来得及顾及人的心理层面。弗吉尼亚理工学院有个“资讯科技对儿童、青年和家庭冲击中心”，中心主任对迪士尼接手企鹅俱乐部忧心忡忡，他说，“大多人认为，迪士尼公司是健康的，不会做伤害儿童的事情，但要以为盈利公司都会关心消费者利益，不论对象是成人还是儿童，那是很危险的想法。”他呼吁社会关注保护进步下的儿童权益。我好像没有理由怀疑迪士尼公司心怀叵测，他们或许和比尔·盖茨夫妇的基金会，和我们图书馆的阿丽霞一样，都是新时代推动“一个不能少”的好心人。在他们的好心下，城市病也在扩展到朴素的乡村、天真的儿童。本来，天下的硬币都有两面。

　　一个时代浪潮过去，总要毁掉社会的一个部分。就像上世纪六七十年代的嬉皮士运动，使得一些年轻人永远失去接受正规教育的生活轨迹。社会总体平衡，他们是少数，是社会进步的代价，甚至谈不上是好还是不好。这是无可阻挡的事情，总有这样的百分比，只要比例不高，大家就会接受。可是，对于山德尔和他的妹妹，家庭悲剧是百分之一百。

　　因此，社会还是必须有这样的研究和关注，尽量降低各种“进步下的伤害”。

　　(作者为旅美作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