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财经周刊》：饼干大王的心事

　　饼干大王的心事

　　最近两个月，在面粉、白糖和奶油之外，卡夫饼干里增加了一项新成份??即将离职员工的抱怨声。

　　1月24日下午3点，万达广场电影院放映厅，卡夫包场。销售经理陈宝庆仍然记得那一刻压得人喘不过气的静穆。这是卡夫中国地区执行董事戴乐娜（Lorna Davis）第二次与全体员工见面，这位新老板刚刚宣读到“2008年第四季度总部从北京迁往上海”。

　　陈宝庆醒过神来的第一个反应是看看周围的同事??他们也同样吃惊的正盯着他，这位在卡夫工作了23年的职员清楚，他们所担心的事真的发生了。

　　在刚刚过去的2007年，卡夫被美国商业周刊评为大学生最佳雇主之一。

在中国，“卡夫的待遇一向是同类公司中不错的。为了鼓励员工，公司还专门设立了五年贡献奖、十年贡献奖。”市场部的王丹说。“这样一家公司怎么会在员工完全不知情的情况下，突然就宣布搬家上海？北京总部340名员工的利益如何保证？”

　　留给卡夫员工们困惑的时间并不多。在消息宣布十多分钟后，戴乐娜匆匆离开这个给人们无数欢笑的放映厅，并没有解答员工们的困惑。

　　此后的两个月，猜测和不安的气氛弥漫在卡夫北京的办公室里，同事见面时第一句话往往是“你愿意去上海么？”接着则是“就算我愿意去，他们会要我?么？”

　　“如果可以我会同意去上海。”毕业刚一年的利飞说。利飞老家不在北京，去繁华的上海继续打拼倒是无所谓。不过他担心的问题是，自己其实是最基层的员工，在上海的达能饼干公司同样的职务上也会有员工，到时候这个职位会给谁呢？

　　“我没办法去上海。”已经呆了8年的小于代表的是大多数立场坚定反对搬家的员工。虽然针对基层员工的遣散计划尚未公布，自己是继续被聘用还是直接解雇是个未知数。即使被聘用，在北京长大、在北京成家的小于显然不可能为了一份工作跑到上海去。父母家人都不会同意，“实在不行我只能回家生孩子?了。”

　　从1984年进入内地市场开始，卡夫食品的总部就设立在北京。目前总部员工340人左右。其中很多人因为家庭等原因无法离开北京，他们可能面临失业。

　　根据该公司的声明，对不愿去异地工作或者被裁减的员工有高于中国法律要求的经济补偿，但对于很多在卡夫工作多年的老员工而言，失业依然是一件可怕的事情。一个呆了十多年的老员工说，“如果重新出去找工作，你会发现是在跟自己的老同事竞争。”卡夫收购达能饼干业务之后，已经成为中国饼干市场第一品牌，“还能有多少可去的地方呢。”

　　工会，这个最近频频露脸的组织成为这家跨国巨头的员工们能想到的唯一维权方式。

　　2月4日，卡夫职工代表成立工会筹备委员会，当天就得到朝阳区CBD工会批复。2月22日， CBD工会批复同意成立卡夫食品中国公司工会委员会。除去春节休息，从筹备到成立只用了一周时间。这是中国外资企业成立速度最快的工会，事实上，批准其成立的CBD工会也成立不久，这是其成立以来第一个批复成立的工会，其主要职责之一就是负责开展CBD里众多的外资企业工会权益。

　　从卡夫进入中国就加入的陈宝庆当选为工会主席，加入工会后，他说话也开始变得有条不紊：“我们理解公司整合的需要，但是整合必须按照合法的程序进行。”

　　新劳动合同法第四条规定，用人单位在制定、修改或者决定有关直接涉及劳动者切身利益的规章制度或者重大事项时，应当经职工代表大会或者全体职工讨论，提出方案和意见，与工会或者职工代表平等协商确定。

　　与管理层的谈判就从这一点展开。对卡夫来说，北京、上海两个原有的总部间的整合显然也是必要的。对于选址，戴乐娜给出了三个理由，一是上 >>海税收优惠；二是人才更多选择（强生、可口可乐总部都在上海），三是上海客户更?多。

　　卡夫北京员工们对以上理由表示出强烈的反对。“我们一一讨论过，觉得根本不令人信服。”陈宝庆说。一是税收优惠，卡夫财务部的工作人员没有接到任何通知要比较两地的税收政策，或者研究企业合并后营业额增大可能争取到的优惠；二是人才选择，全球最大食品公司雀巢和吉百利、箭牌等许多有名的食品公司总部都在北京，美赞臣、宝洁总部在广州，显然不缺少人才；三是客户，卡夫的客户应该是面向全国的，不应该仅仅是上海。

　　3月5日开始，卡夫工会与管理层开始谈判。卡夫工会提出了三点要求：1、要求管理层就非法迁址问题公开道歉；2、工会与管理层签署集体合同；3、在双方没有就以上问题达成共识前，不再单方面宣布遣散员工计划。

　　3月12日的一次谈判中，作为管理层代表的人力资源总监已经答应签署集体合同。

　　“时间很紧。”3月13日下午，陈宝庆又一次前往CBD工会，这一次，除了CBD工会主席李广彪，朝阳区工会主席王玉英以及一些法律专家也在场。李广彪认为总部搬迁这样的大事，员工有事先的知情权。

　　3月14日下午，北京市劳动局组织双方讨论。劳动局劳动工资处认为，卡夫搬迁没有民主流程带来的再就业与补偿问题应该协商解决。这让陈宝庆和其他两名谈判成员觉得有了一些进?展。

　　事实也似乎确实有了些进展。3月17日发稿前，卡夫公司公关部紧急打电话来解释他们的观点，并称当日管理层正与工会研究集体合同的细节。

　　“我们得到的消息是公司原定3月底要公布遣散计划，彻底完成人员安排，现在是非常关键的时候。”陈宝庆说。“遣散计划的问题仍然没有直面回答。”他说，上海达能饼干总部现有120人，而高层透露出来的新总部计划则是，总部编制不超过250人。

　　卡夫中国公关总监李玲平告诉《第一财经周刊》，这份尚未公布的遣散裁员计划主要内容是现有北京总部员工中的一半可以提供上海工作机会，并提供北京至上海的搬家费用；另外一半将被辞退，但可获得超过中国法律规定的赔偿。

　　蹊跷的是，卡夫提供的北京总部员工总数为250人，比工会提供的数字少了90人。第一财经周刊获悉，这90人主要是销售管理团队。卡夫方面说，对销售团队的整合方案尚未确定，本次方案暂不涉及。

　　与此同时，卡夫表示将推出员工关爱计划和职业过渡支持项目，包括一些心理辅导课程，保证健康心态等。

　　不过中国员工们显然不认为问题出在“心态”上。他们更倾向于多研究研究劳动法。“问题没有解决之前，心理辅导也没有用。”市场部的王丹说。“大家主要还是意外。”之前公司没有征求过员工意见，也没有透露过一点信息。

　　2007年12月初，卡夫收购达能完成后召开第一次员工大会，原中国区总裁柯马克升职前往巴西，达能原饼干业务达能饼干中国董事总经理戴乐娜升任卡夫食品（中国）有限公司大中华区总经理。

　　“当时是在嘉里中心，消息公布大家都很平静。”陈宝庆回忆。他在卡夫工作了23年，亲历了卡夫中国多次变革。作为跨国公司，卡夫的CEO也是任期制，不过不管怎么换，卡夫的文化都是一脉相承?的。

　　2007年年初，卡夫总部搬进位于凯德大厦新的办公室；2007年9月，卡夫中华区总裁柯马克宣布，卡夫耗资3600万美元在北京亦庄经济开发区的新工厂正式建成。加上收购完成后达能饼干业务的加入，两个品牌在中国的市场份额已经达到20%。

　　似乎一切都是好消息。

　　2007年11月，收购方案通过的第二天，卡夫亚太区总裁范易谋与中国区总裁柯马克来到北京总部，当他向员工们宣布这个消息的时候，全体员工热烈鼓掌。“市场更大了，业务更好做了。”王丹当时的想法也是当时大多数卡夫人的想法。“虽然并购裁员是非常有可能的事情，但是按照卡夫既往的风格，公司会考虑员工的利益的。”

　　王丹说，自己对卡夫感情深厚。虽然才进入公司5年，但卡夫的规范化流程以及对员工的待遇都令他很自豪。“卡夫的员工待遇应该算同类公司中不错的，比达能的高。”现在这也变成了坏事儿??王丹甚至考虑过，是不是因为卡夫的员工待遇高而成为首先被裁减的对象？

　　王丹的乐观源于以前对卡夫的了解。

　　卡夫的管理文化一直为外界称赞。卡夫认为，与其把那些积累了一定经验的业务经理们辞退，卡夫会把他们安插在辅助职能部门中。事实是，公司的高级管理层承诺会在公司建立“员工狭道”，始终会 >> 留任那些优秀的人才。这种做法可以保证卡夫公司不会浪费它对职员进行过的投资。在美国《商业周刊》的一次调查中，通过薪酬福利、培训计划和能否挽留人才等方面评比，卡夫被当选为大学生就业最佳雇主。

　　事实上，早在几个月前，不安的情绪也曾经降临到达能中国饼干公司。

　　2007年7月，全球第二大食品生产商??美国的卡夫食品公司宣布，将以53亿欧元（约72亿美元）的价格，收购法国食品巨头??达能集团(Groupe Danone SA)旗下的饼干业务。卡夫是美国饼干巨头，去年其全球饼干业务的销售额为50亿美元。目前其拥有的品牌包括奥利奥(Oreo)、乐之(Ritz)饼干等。一旦与达能的交易达成，卡夫在欧洲市场的占有率将大幅提高，其世界第一的位置也将更加稳固。

　　卡夫收购自从提交议案就困难重重。这笔交易一度遭到法国政府的反对，因为法国政府不愿看到本国食品巨头落入外国公司之手。为了获得支持，卡夫集团的收购提议包含两个重要承诺：达能饼干业务在欧洲将作为独立单位运作，总部依旧位于法国，并由现任总经理Georges Casala和他的团队继续领导；双方的意向是在协议签署后的至少三年内不关闭达能饼干位于法国的任何工厂。

　　最后达成结果是除在拉丁美洲和印度的业务外，达能旗下所有其他市场的饼干业务都将归卡夫所有，包括其在中国的饼干业务。

　　这是达能中国饼干公司的第一个离职高峰。“部门一下子走了三个。”一位2007年毕业加入达能的新员工描绘当时的情形说，而他所在的原本男生资源紧缺的部门很快变成了清一色的男员工。“到正式并购前又走了三个。部门里面未婚女生基本都走光?了。”

　　恐慌延续的结果是达能工厂罢工。2007年10月底，并购能否通过的关键时刻，在达能苏州饼干工厂，工人们组织了三天的罢工，江门工人也罢工一天以示声援。

　　此后卡夫国际作出承诺，三年内不关闭达能中国工厂。达能饼干中国公司约2300名员工将全部纳入整合后的公司，原有的合同继续有效。11月9日，欧盟委员会有条件地批准了这项收购。

　　这么一项巨资收购后的整合工作其实是一个挑战。中国人民大学经济学院教授黄卫平指出，跨国公司在大规模并购后，必然出现全球范围内的裁员新潮，这是它们适应世界经济状况进行全球资源重新配置的过程。

　　也因此，卡夫与达能的业务高度重合，裁员是正常的事情。东方艾格咨询公司的分析师陈渝介绍，在快速消费品行业，从产品出厂到超市终端，一般的流程是销售总经理，各区域销售经理，助理经理，再到经销商。卡夫与达能的饼干业务原来都有各自的通道，但是并购后，完全可以借用一个通道完成整个流程，出于资源高效利用的考虑，另一个通道要被裁掉也是顺利成章的事情。

　　达能饼干厂总经理戴乐娜就职后的人事变动让陈宝庆和其他员工感觉到一些与卡夫以往不同的东西。

　　先是管理层的任命。“当时指定了一家咨询公司，对高管们进行面试，但是结论是什么，考核标准都不透明，直到最后1月24日就公布任命。”陈宝庆表示自己仔细观察过这些事情。

　　王丹也觉得有一件事情很具代表性。在一次会议上，一位总监对于如此迅速地定下新总部表示质疑。戴乐娜当下发问：“好吧，那你站到我的位置这里来，说你会怎么决定。”此后的会议，卡夫的高层就很少有人再去质问。 “卡夫以往做什么事情都是货比三家。”2007年初，卡夫办公地址搬到凯德大厦，选址确定之前就曾经找过三家代理公司比较方案。

　　两家大型公司的合并，几乎一定会伴随以文化之名的互相抱怨、误解与排斥。这在两家饼干公司的交易中也表露无遗。卡夫公司内部传言“采购部的供应商都换成达能的供应商，因为价格更便宜。”“上海总部的选址和装修都交给一家公司，是因为跟达能以前就熟。”李玲平则说，整合尚未开始，双方都在用各自原来的供应商。选址装修是找了一个咨询公司做策划。但是两件事都没有到具体实施阶段，都符合正常流程。

　　王丹说他也不愿意相信这些是真的，但是新任命的公布以及紧接着的高层变动，都让人觉得达能的工作方式正在取代卡夫原有的规范。

　　在记者得到的卡夫新的组织架构表中，组织架构上16位高层管理者中有8名原卡夫管理者，其中两名是总部过来的外国人。

　　赵强原本是负责卡夫四家工厂的大中华区制造总监。在收购刚刚完成的时候他曾接受记者采访表示“卡夫不会雪藏达能品牌，更不会消灭达能品牌。我们会尊重其品牌价值。”现在，他也辞职了。

　　情况确实显得有些不对劲，其中一部分??卡夫员工对达能的敌意或许真应该算是心态问题。“很明显，卡夫好像变得越来越达能化。”陈宝庆说，工会专门设立了一个意见箱，意见中很大一部分就是关于卡夫文化的问题，很多员工困惑，即使去上海，如果卡夫原来的文化变成达能文化，能否适应也是一个问?题。

　　“新的文化应该不是单独的卡夫，也不是单独的达能” 李玲平说，“公司会充分考虑双方的优势和资源，制定一个合适的商业模式。”

　　事实上，多少有些尴尬的是，李玲平虽然目前仍在高层管理者名单之上，但是因为家在北京，孩子尚小，她本人几乎不可能离开北京。她的去留也在员工们的猜测之中。

　　与卡夫不同，达能是靠不断并购起家的。英国《经济学家》曾经专门总结达能的扩张战略。在中国，最典型的是收购乐百氏和娃哈哈。2000年3月，达能收购乐百氏92%的股权，双方成立由达能控 >> 股的“乐百氏(广东)食品饮料有限公司”。此后乐百氏大幅亏损，老乐百氏人的比例也缩减至20%。而娃哈哈与达能的合资中，娃哈哈保持了主导权，负责经营，娃哈哈从1996年合资至今保持了高速的增长。

　　和君创业咨询公司的李肃认为，达能在经营管理上并没有统一的文化，一般都要依靠对方管理团队。如果卡夫公司也按照达能的经营管理方式，会有风险存在。

　　文化冲突的表现在3月6日达到高潮。这一天，卡夫中国工会向卡夫国际总部CEO发了一封邮件，反映的问题是“新上任的原达能饼干厂总经理做事情的方式与卡夫的价值文化格格不入。”

　　“如果能够提前沟通，也就不会引起这么强烈的反对了。” 中国人民大学研究人力资源的教授彭剑锋说：“从可能影响的员工人数来看，卡夫搬家可能波及或者导致失业的人数相比以往很多并购裁员案例，都不算特别，但是正因为在新劳动法刚刚颁布的时候发生，非常敏感；所以非常引人关注。”

　　“裁员不应该是并购整合时候企业想到的第一个方案。而且，考虑到中国员工的情绪，裁员也不应该简单进行”，他说。

　　不仅仅总部员工担心搬家可能导致失业，2007年刚建成的北京新工厂也开始担心起来。卡夫北京工厂的工会主席刘家宝说，他已经向美国总部递交申请，寻求妥善的解决方式。

　　目前还看不到搬家风波对卡夫市场销售的影响。“根据去年制定的计划，第一季度的销售任务以及各部门的指标都是达标完成的。”陈宝庆说，但是如果事情未能得到妥善解决，员工人心不稳，或许就会（对销售）有影响。

　　对卡夫公司来说，这应该算作一种再明确不过的威胁。

　　员工们的愿望很大一部分在工会上。“我也很担心怕辜负大家的希望。”陈宝庆说。他说，工会将与公司就签订集体合同一事进行谈判，内容将涵盖赔偿问题以及员工留任问题。

　　北京广盛律师事务所律师刘春泉表示，签订集体合同可以增强卡夫员工的谈判能力，“防止企业各个击破，从而得以保护弱势员工。”

　　3月13日，戴乐娜临时取消了原定在上海举行的媒体专访，留在北京。卡夫方面表示：“卡夫正和近期成立的卡夫总部工会密切沟通。”

　　卡夫工会被彭剑锋称为是“第一次员工自发组建的真正意义上的工会。”目前在中国的外商投资企业法人单位已达15万余家，绝大部分的世界500强企业也在中国建立了分公司。外资企业建立工会的比例达到了40%左右，但是中国青年报社调查中心与腾讯网新闻中心联合做出的调查(4747人参与)显示：71.6%的人认为“工会是必要的，但作用还没完全发挥出?来”。

　　3月17日，新的一周开始，卡夫工会与管理层开始新一轮的谈判。当然结果不会很快出来??至少不可能像那些焦急的员工期望的那么快。

　　“即便是答应了我们的要求，也算不上成功，顶多只是补偿。”如果最终确定搬家到上海，陈宝庆可能会离开这个工作了23年的公司。“谁知道在这个2007年才搬进来的新办公室还能呆多久呢？”陈宝庆望着这个新办公大楼说。对这个拿了五年贡献奖、十年贡献奖，卡夫资历最老的员工来说，最好的青春都留在了这个饼干王国。一旦离去，会有多少不舍？

　　（应采访对象要求，文中王丹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