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他的第二次见面,是在南京新街口一家西式茶餐厅。明亮的玻璃窗外是一片花花世界。商家搭台劲歌热舞,在料峭春寒里声嘶力竭搔首弄姿。人流熙攘,没有谁顾得上为这片早春的阳光停留。
玻璃窗滤过的阳光铺了他半边脸,让他面色半明半晦。这是一张年轻的脸,相貌算不上十分出众,有男性的棱角,但肌肤已有些松弛懈怠。淡淡一抹香水味,反让双眼越发苍老与疲惫。
他的目光从窗外收回,落在热气升腾的茶杯上,旋即又飘向头顶的一片虚空。
嗫嚅半晌,他终于开口:“你写吧!不要用我的真名就行。反正那一切很快与我无关了。”
让他给自己起个化名,他脱口而出:“就叫晓新吧!希望明天都是新的。”
晓新,这不是他的第一个化名。
从2003年7月起,他丢掉用了24年的本名,开始如是向人介绍:“您好,您叫我阿健吧。希望我的服务能让您满意。”
他所从事的,是一个有悖道德伦理、也触犯了法律的行业??把自己的肉体出卖给素不相识的女人,来获取金钱。
关于这个行业的称谓很多,诸如男公关、男妓、鸭子。但他不这么说。“像我们给女性提供特殊服务的人”,他总如是自称,字斟句酌。
那个他不愿提及的本名,记载着他曾经的家园与梦想。
那本名伴随他在东北一个小镇上的农户家中长大,伴随他十年寒窗,伴随他到上海一家艺术院校完成了四年学业。
他渴望回到过去,回到本名的状态。然而中间多出来的这四年,有如炼狱,殊难逾越。
下面的情节,为第一次见面时晓新的叙述。期间多次被泪水打断,晓新亦多次捶胸顿足,以头撞墙,姑且略去不谈。
陆姐 22岁以前,晓新的理想很简单:大学毕业后找个好工作,娶个温柔贤惠的女孩,生个孩子安分守己过日子。他一直认为是与陆姐的相遇,改变了他的人生轨迹,虽然这相遇原本也可变作擦身而过。
毕业前夕,他去跑招聘会。有限的职位被无数的求职者包围,让他恨不得扔掉手里的本科文凭。那一张纸,什么都不是,自己也什么都不是。
他胡乱把精心准备的十余份简历丢了出去。最后一份刚要投出时,被一个笑盈盈的女子给拉住了。“小伙子,不要急,也许我们这里需要你这样的人才。”
如今晓新仍能记得她的笑脸,说那笑意像母亲,像姐姐,也像情人。
4天以后,他的手机响了。有单位约他见面。过去一看,正是那天朝他笑的女子。她对他进行了很详细的面试。问他家境如何,甚至有没有女友,等等,之后决定录用他。当时就给他付了一个月的工资,五千元。让他发晕。“你的品性很好,就做我的秘书吧,有事我会叫你。”
他回去仔细看了,没有一张是假钞。他就这样成为陆姐的秘书。工作内容就是陪她吃饭,会见客户,敬酒。后来帮她开车,送她回家,再后来,他成为她的秘密情人。
“我那时是真心爱她的,也以为她跟我之间会有一个结果。我不在乎她离过婚,比我大,这些都无所谓……”
两年后,陆姐提出分手,并给了他一大笔钱。二人的私密关系在私密状态下了结。他很想把那装满钱的大信封摔到她脸上,然后痛骂几声扬长而去。然而最终还是接受了她所安排的一切。
那刻他才恍悟,结局早在开始就已注定。他们就此陌路。
可他的心情,完全是失恋者般糟糕。此后两个多月,他天天泡在酒吧里。“南京所有的酒吧,我几乎都去过了。”有时会在迷醉中跟不相识的女人发生关系,天亮了就走。
突然就发现手中所剩无几了,东北老家的父亲,已经来电话问他要钱。此前,他每月往家寄500元,就够家乡二老一月支出了。
沦陷 他翻出一个号码,是此前在酒吧相识的一个男孩的,那人多次跟他说过,可以给他介绍富婆。两年养尊处优的生活,已经让他想象不出还有什么工作,可以让他尽快得到更多的钱。
男孩把他引进一家休闲会所。首先是一个月地狱般的岗前培训。看碟,或在熟练者的指导下,把做爱当成一门毫无感情投入的技术,来反复练习。模拟各种场景,训练表情步态。他的进步很大。
“他们说,我有一股子天生的忧郁气质,很能打动人。”他笑了一下,笑声很干。
一个月的强化培训之后,他成为正式编号的员工。有客人通过照片选中了他,他就要提供服务。
刚开始他很兴奋,“雄性激素很多,感觉很好,好像征服了全世界。又占便宜又得钱呢。”他甚至还悄悄计数,每天数着,自己又多了几个女人。
然而那些女人,终归不属于他。“有一回被人拿皮带抽,抽得我生疼啊,还要我笑!我气了,我说我不干了,你还拿不拿我当人?”
他的质问换来的是更猛烈的抽打。“笑话,谁拿你当人看了?你就是个陪我玩的畜牲!”从那以后,他不再计数。
原定的赚钱目标很快成为储蓄卡上的一串数字,他原定收手的时候到了。事实上一年下来,他也觉体力不支。可他对未来有本能的恐惧,出来能干什么?
于是他拿钱来买业内所流行的各种壮阳用品,驴鞭、牛鞭,吃了不计其数。到后来假日期间,应接不暇的他偷偷违背禁令,买了市面上广告很厉害的补药来吃。“白花钱。一点效果都没有。”
他一直记得接待过的一个女孩。她的相貌与年龄都让他惊喜。她抱着他哭,嘴里喊着一个男人的名字。他不由自主答应了下来,并依据她叙述的情节来安慰她。
女孩酒醒之后,扇他耳光,又扇自己。“她后来就劝我,说看你也不是养活不了自己的人,干嘛要做这个呢?出去找个正经职业吧!”
这话让他恨不得再给她一个真心拥抱,然而脱口而出的却是戏谑:“那你帮我找个正经职业怎样?我会好好干的!”
“怎么可能?!”她的笑容突然冷却,迅速而仔细地收拾好东西,扔下钱走了。
他对着宾馆的镜子欣赏自己的身体,试着像“老大”教的那样给以积极暗示:“我的使命就是要为广大女性服务!这是一门艺术!”然而目光一旦落到那散落一地的纸币上,虚幻的自尊顷刻间落了满地碎片。
到后来,他也可以很卖力地表演,收放自如,懂得如何讨要更多小费,招徕更多回头客。金钱成为他换来的唯一回报,他甚至懒得去想,金钱的意义又是什么。 (来源:南方人物周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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