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额信贷遭遇“升级”尴尬

　　《望东方周刊》记者姜智鹏/上海报道

　　如果思想不能解放，还是拿以前的那一套来做，村镇银行未必能发展得比小额贷款公司好。既然这样，我为什么还要接受与国开行的合作呢

　　“现在最大的问题是，有些管理部门的思想还没有解放！”走街串巷卖过麦糖，开过煤矿，如今想当一个“名正言顺 ”的“银行家”的韩士恭，操着浓重的山西口音，这样向《望东方周刊》记者评价目前正在中国农村进行的金融体系重建。

　　韩士恭是山西平遥人，出生于普通农家而不是“韩家大院”。在搞小额贷款之前，韩士恭经营了近30年企业，其间曾当过煤老板。

　　2005年10月，央行开始尝试新的小额信贷模式，并在山西等5省区开展了小额信贷公司试点，即由私人出资，用自有资金发放贷款。

　　“搞企业时向别人借过很多次钱，也借给别人很多次钱，跟地下钱庄打过交道，认识放高利贷的人”的韩士恭父子俩，和另外一家洗煤厂的老板父子俩，每人出资400万，成立了“晋源泰小额贷款公司”。

　　2005年12月27日，晋源泰小额贷款公司正式挂牌，韩士恭任董事长，成了中国改革开放之后的第一批“草根银行家”。

　　但这个只会说山西方言的“银行家”在近3年的时间里，对这个称呼的感觉，其实是既兴奋又担忧：兴奋的是，“银行家相对于煤老板，不仅意味着身份的蜕变”；担忧的是，在过去两年多时间里，所谓“银行家”的称号，很大程度上只是民间的自娱自乐。从法律和政策的角度上来说，韩士恭只是一个私营企业主，唯一特别的是，他所经营的企业是以“合法”放贷来盈利的。

　　晋源泰的风光日子

　　“别说30年前，这事就是放在10年前，我也早就进班房了。”韩士恭在谈起两年多来晋源泰公司的盈利能力时，依然有着抑制不住的兴奋。因为自2005年底晋源泰公司正式挂牌以来，截至2008年4月30日，公司净利润已经超过了360万元。

　　韩士恭告诉本刊记者，这个结果“让很多人开始重新考虑农村金融市场的潜力”。在韩士恭的记忆中，农村好像还从来没有哪个买卖能有这么高的收益率。晋源泰公司2005年挂牌时的注册资本是2000万元，到2008年4月30日，累计放贷9792万元，户数1048户；收回6172万元，户数710户；贷款余额为33.2万元，户数338户。

　　在这两年多里，韩士恭给农村的铁匠、养猪户、考上大学没钱交学费的学生都贷过款，“养殖、种植业、加工企业的贷款年利率是15.38%，其他行业一些小企业，年贷款利率是18.2%”，虽然利率并不低，但“整体还是供不应求” 。

　　风险则比原先预测的小得多。“在平遥农村，老百姓一般都有两间房和一个院子，但都没有正规的产权手续。一些小企业的厂房，其实也没有相关的手续，甚至就是在家里弄一个作坊，更不要谈银行账户了。”韩士恭告诉本刊记者。

　　韩士恭后来才发现，农民虽然很少有抵押物，“但农村有农村的好处，那就是人的流动性差，大部分人都是知根知底的”。由于都是当地人，所以“如果大家都知道某个人人品好，信用好，两个小时就可以让他把贷款领走”。“农村地方很小，谁家卖只牛、买只羊，很快大家都知道了。”这也意味着，晋源泰基本可以在贷款期内，一直掌握贷款人的经济活动。

　　在一般情况下，晋源泰的贷款流程是：首先，派专门的信贷员，对贷款申请人的经济状况和家庭状况进行调查，包括家里有几口人、几亩地、家里有没有病人、有没有在外地读书的大学生、在当地的人缘和口碑，甚至有哪些关系比较近的亲戚等；然后，再按照调查的结论，向贷款申请人提供8种贷款担保形式(抵押；信用；信用担保；亲属担保；农户联保；村干部、村委会担保；公务员担保)的贷款。

　　随后，贷款申请人就可以拿到贷款了。晋源泰的工作则将进入第二阶段，就是对贷款人的“生意”进行指导。“如果是养猪户，我们就会经常派人去看养猪场，指导防病，有时候还会帮忙联系客户。”

　　“现在一共有11个信贷员整天在外面跑，工作量非常大，人手也非常紧。”与高强度工作对应的，是韩士恭给员工每月1500元的工资，“在平遥，这已经是相当高的工钱了。”韩士恭说，这也是他敢于公布业绩的一个重要原因。在过去 30年经营企业的过程中，韩士恭“没少跟银行打交道，我知道现有的所有银行，都不会愿意为了农村几万块的贷款做这么多的工作，人力成本和时间成本是体制内的银行根本没有办法承担的”。所以，韩士恭并不怕银行来跟他“抢生意”。

　　草根金融来路

　　1949年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后，中国的金融体系基本上是由政府组建、运作，民间信贷比较沉寂。

　　从2004年开始，在连续3年的中央1号文件中，国家陆续提出，“鼓励有条件的地方，在严格监管、有效防范金融风险的前提下，通过吸引社会资本和外资，积极兴办直接为‘三农’服务的多种所有制的金融组织。”“有条件的地方，可以探索建立更加贴近农民和农村需要、由自然人或企业发起的小额信贷组织。”以及“大力培育由自然人、企业法人或社团法人发起的小额贷款组织”。

　　2005年10月到2006年8月，根据央行的部署，山西省平遥县、四川省广元市中区、贵州省江口县3个试点县(区)成立了4家完全由民间资本构成的“只贷不存”金融机构试点，其中就有晋源泰小额贷款有限公司。

　　按照规定，这些公司以股东合法的自有资金发放贷款，不得以任何形式吸收存款，在当地经营农村小额贷款业务。

　　2008年，全国性的破冰正式开始，晋源泰“终于有了合法的名分”。

　　2008年4月24日，中国人民银行、银监会发布《关于村镇银行、贷款公司、农村资金互助社、小额贷款公司有关政策的通知》，对存款准备金管理、支付清算管理、会计管理、征信管理和风险管理等问题做出规定。

　　2008年5月4日，银监会颁布《关于小额贷款公司试点的指导意见》，正式承认小额贷款公司是由自然人、企业法人与其他社会组织投资设立，不吸收公众存款，经营小额贷款业务的有限责任公司或股份有限公司。

　　小额贷款公司按照市场化原则经营，贷款利率上限放开，但不得超过司法部门规定的上限，下限为人民银行公布的贷款基准利率的0.9倍，具体浮动幅度按照市场原则自主确定。

　　在资金方面，规定依然严格，有限责任公司的注册资本不得低于500万元，股份有限公司的注册资本不得低于10 00万元。小额贷款公司的主要资金来源为股东缴纳的资本金、捐赠资金，以及来自不超过两个银行业金融机构的融入资金。

　　但晋源泰面临的竞争也将很快变得激烈，因为就在小额贷款公司逐步发展的同时，另外几种农村金融形态也在逐步成型。2007年伊始，银监会就发布了6项行政许可实施细则，开始推动村镇银行、贷款公司、农村资金互助社的试点。

　　村镇银行是一个全新的、专为农民、农业提供金融服务的金融机构；贷款公司是由境内商业银行或农村合作银行全额出资的有限责任公司，注册资本不低于50万元人民币，经营方式也是只贷不存；而农村资金互助社的运作模式，主要是吸收社员存款和向银行等金融机构融入资金，再向社员发放贷款，富余资金还可以购买国债和金融债券。

　　晋源泰“升级”尴尬

　　按照银监会于2008年5月4日颁布的《关于小额贷款公司试点的指导意见》，“小额贷款公司依法合规经营，没有不良信用记录的，可在股东自愿的基础上，按照《村镇银行组建审批指引》和《村镇银行管理暂行规定》规范改造为村镇银行”。

　　这意味着，从监管层的角度上看，村镇银行其实是小额贷款公司的“高级形式”。而据《望东方周刊》记者自200 8年5月以来调查了解的情况，从外资到内资，从自建到改造，中国村镇银行的体系建设，正处于全面开动的状态。

　　截至2007年12月，全国已经开业的村镇银行达到15家。其中，最具代表性的分别是汇丰银行在湖北随州曾都设立的一家村镇银行、常熟农村商业银行在湖北咸丰县设立的一家村镇银行。

　　2008年3月，汇丰在重庆大足一家新的村镇银行获批筹建；常熟农村商业银行目前则“正在等下半年批文下来之后，马上开始在湖北恩施筹建第二家村镇银行”；而据韩士恭透露的“内部消息”，国开行目前正在与晋源泰“谈合作把晋源泰升级成村镇银行的项目”。

　　但韩士恭和复旦大学经济学院副院长孙立坚都认为，这些所谓的“村镇银行”在很大程度上只是有名无实。

　　以汇丰于2007年12月13日在湖北随州曾都正式开业的村镇银行为例。汇丰村镇银行最初只是以农业相关企业特别是出口型企业为服务重点，并不向个人提供小额贷款服务。按照其开业时公布的发展规划，到2008年下半年，汇丰才会“研究其他服务的可能性，包括向农民提供直接贷款，或通过与信用社、农村互助社以及农业企业的合作，向农民提供间接贷款”。

　　汇丰银行(中国)有限公司行长兼行政总裁翁富泽告诉本刊记者，汇丰在对四川、湖北等农村市场进行考察时，也是以农村民营企业所面临的融资环境作为考察重点。“国际化经验”一直是翁富泽强调的重点，但参考汇丰在别国农村金融经营的经验，似乎这也意味着汇丰的村镇银行并不会在多大程度上直接就贷款业务与农户打多少交道。

　　据汇丰方面提供的数据，汇丰目前在全球很多国家建立的农村小型信贷业务，一般都是批发银行业务。在印度，汇丰是将业务批发给当地小额贷款机构，再由这些小额贷款机构向7万多个贫困家庭提供小额贷款。在墨西哥，汇丰也是与最大的小额贷款机构Compartamos合作，农户必须先是Compartamos的客户，然后再在汇丰的分行获得贷款和付款。

　　2001年由农村信用社改造而来的常熟农村商业银行股份有限公司董事会办公室一位姓毛的负责人告诉记者，常熟农商行设在湖北咸丰县的村镇银行，几乎也是本能地把农村的中小企业作为了最主要的业务对象。

　　在韩士恭眼中，这些村镇银行把农村中小企业作为最主要的贷款对象，“其实就不是真正的村镇银行，只能说是原来的信用社或者是商业银行的代销点”，而让村镇银行与普通农户不能亲密接触的原因，“还是制度不行”。

　　实际上，当初4大国有商业银行退出农村市场，最主要的原因就是“效率过于分散、成本高企和管理困难”。如今，农村的信用体系依然没有建立，个人、项目信用质量难以掌握，这些曾让4大国有商业银行头疼的问题，依然是村镇银行发展的巨大障碍。

　　孙立坚认为，农村信贷难以建设成一个长期的业务关系体系，一个简化模型是：“在城市商业信贷模式中，1家银行请1个业务员花1个月时间就可能与1家大型企业建立为期10年甚至更长的业务关系，而在农村信贷体系中，1家银行可能要10个人花1个月时间，才能弄清楚一个农户的经济、家庭情况，然后才能贷给他最多不过几万元的贷款。而且，这个农户可能几年甚至几十年，都不需要再贷款了。”

　　在现在的晋源泰，如果一个信贷员跟经理说一声，某个贷款人在当地口碑很好，那他两个小时就能把几万块的贷款领走，但如果有商业银行的加入，转变为村镇银行，这种“看上去非常不规范”的模式肯定是行不通的。也就是说，“晋源泰现在活得很好，但也许一转变成村镇银行，很快就会因为体制的约束反而难以生存”，面对着国开行主动伸来的橄榄枝，韩士恭一直存在这样的担忧。

　　“村镇银行的模式，其实是没有后劲的，很多村镇银行，不过是做做样子而已。一个只有两间房、几头猪的农民，可以在哪个村镇银行贷到款呢？”韩士恭直言，“如果思想不能解放，还是拿以前的那一套来做，村镇银行未必能发展得比小额贷款公司好。既然这样，我为什么还要接受与国开行的合作呢？”

　　更让韩士恭担心的是，根据银监会的《村镇银行管理暂行规定》，村镇银行最大股东或唯一股东必须是银行业金融机构。最大银行业金融机构股东持股比例不得低于村镇银行股本总额的20%，单个自然人股东及关联方持股比例不得超过村镇银行股本总额的10%，单一非银行金融机构或单一非金融机构企业法人及其关联方持股比例不得超过村镇银行股本总额的1 0%。这也意味着如果改制为村镇银行，韩士恭将最多只能有10%的股份，“辛辛苦苦打下来的江山，等于拱手让给银行，连发言权都没有了”，这显然也是韩士恭所无法接受的。

　　来自灰色金融的挤压

　　除了把晋源泰做大，能够跨地区形成一个“像当年山西商人的票号一样”庞大的网络，韩士恭还有一个梦想，那就是把他的小额贷款公司开进城市。“我做了30年的企业，知道城市的社区也很需要晋源泰这样的贷款公司。”但是，“有些管理部门的思想还是没有解放”，韩士恭现在唯一能做的只能是等。

　　韩士恭不知道的是，虽然很多人依然在等，但也有一些人，正在城市进行着一种类金融的灰色尝试。

　　陈丽颖原本是东航的一位空姐，2006年股市火爆的时候，几个炒股技术好的人在朋友圈子里融资，以房产抵押，借了陈丽颖30万元。1年后，陈丽颖拿回了本金和利息一共39万元。而据她所知，这几个朋友就靠自己的房产和汽车抵押，一共融到了上千万现金，获利超过50%。

　　“深切感受到资金的放大效应”的陈丽颖很快意识到了“商机”。2007年上半年，陈丽颖和朋友一起开办了一家名为“利复”的公司。这家公司的业务就是“在资金供给和资金需求之间架起一座桥梁，引导民间闲余资金通过这个平台，去帮助那些有信用、有前景、有市场、有抵质押物而又急需资金的企业和个人并获取回报”。

　　最初的时候，陈丽颖的公司，只是做一些小范围内的中介服务。

　　陈丽颖的第一笔生意，来自自己的好朋友高宁。2007年4月，高宁的物流公司接到了一家跨国公司的订单，但面临着100万元的资金缺口。

　　高宁以自己在莘庄的一处房产抵押，委托陈丽颖以15%的月利找到了100万元资金(不是陈丽颖自有资金)。一个月之后，高宁还来了115万，陈丽颖个人则得到了5万元的佣金。

　　很快，陈丽颖的生意就跨出了自己的朋友圈子。浙江的一些地下钱庄也开始向陈丽颖批发贷款业务，其模式几乎与国外银行在农村的贷款批发模式如出一辙：首先是陈丽颖以自己的房产给钱庄作为信誉抵押，“一般钱庄给我1000万，我自己的房子才值100万，用房产证去抵押就可以了”；然后，陈丽颖再找到一些急需用钱的小企业或者个人，以15%～30 %的年利率再借款给他们，自己从中赚取5%～10%的佣金。

　　“钱庄的朋友说，这种方式有个专业术语，叫委托贷款。”陈丽颖说，目前已经有3家钱庄在和她的公司合作。“钱庄一般做大生意，像我这样的小生意它们懒得直接做。”

　　1年多来，陈丽颖陆续做成了200多笔生意。其中，最多的就是小企业周转借款。“有物流公司垫资的，还有一家很小的贸易公司”，甚至“还有要赶在房产商打折的时候买房子，欠几万块钱的”，“这种情况，银行是肯定不会借给他们的 ”。

　　陈丽颖说，她的“蓝海战略”其实就是“找一些银行看不上，或者做不了的生意”。

　　陈丽颖还透露，由于她已经跟钱庄有了很长时间的“业务往来”，她给钱庄的产权证抵押“也不是正规的”，因为“ 大家都熟了，所以3个钱庄，每个我都给一张房产的产权复印件。实际上，我就一套房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