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永庆的91岁冒险

　　奇英县，位于越南首都河内以南400多公里处，稻田一望无际。在8月的酷暑高温中，来自台塑的工程人员正在商量着怎样炸开那座100公尺高的山，将路修到山另一头的海边。

　　这个地方所属的河静省，是越南最贫困的地区之一，也是越南最早的革命老区，有“越共故乡”之称。

　　然而这里拥有近5亿吨的铁矿石储量，过去几年间韩国浦项、印度塔塔集团等多家世界钢铁巨头的考察团都来过这里，然后被眼前落后的基础设施一一吓退??从这里开车到最近的大城市河内，需要8小时，离最近的荣市机场将近100公里。

周边公路上随处可见牛车、马车，大型机械设备很难运送。而若要改善当地交通，钢铁巨头们必须投巨资修建一座深水码头和至少一条铁路。

　　但王永庆一口认定这里是台塑的希望所在。经过多次实地考察，他准备在这里大干一场。据越南官方通讯社报道，台塑集团决定投资170亿美元在越南中部的河静省修建一座亚洲第二、世界第六大的钢铁厂，在三期工程全部完工后，产量将达到3000万吨，超过目前宝钢和浦项的产量。

　　直到工程开工前一周，91岁高龄的王永庆仍坚持要亲自前往现场主持开工仪式。最后，台塑高层集体以当地交通不便、禽流感、霍乱爆发为由，劝说他放弃了此次越南之行。

　　这丝毫没有降低该工程在越南受到的礼遇。2008年7月6日，越南总理阮晋勇亲自出席台塑炼钢厂的开工典礼。据《亚洲周刊》报道，阮晋勇在摄氏30多度的高温中兴奋地说：“这个投资项目不仅将改变越南，甚至将改变整个东南亚钢铁产业。”

　　“这是一笔划算的买卖。”中华商务网资深钢铁分析师马忠普评价说，这个雄心勃勃的项目，也触动了中国钢铁业的一处深层隐痛。

　　抄底越南：“划算的大买卖”

　　这是一个对钢铁极度渴望的国家。从造船、摩托车，到大街上拔地而起的高楼，都在呼喊钢铁，一如1992年的中国。

　　但拥有丰富铁矿石储量的越南，一直以来因为没有自己的钢铁工业而备受煎熬。

　　上世纪50年代，越南曾在中国援助下在河内建立过一个钢铁厂，后来在越战中毁于美军的轰炸。此后，越南只有一些小型轧钢厂，满足国内一些低级别用钢。

　　随着90年代的革新运动和经济起飞，越南用钢量急剧上升。据越南钢铁协会预测，到2010年，越南大约需要1000万到1100万吨钢材，到2025年，约需要2400万到2500万吨。

　　为弥补缺口，越南每年要从中国等地进口大量钢材。2007年以来，由于中国宏观调控，钢材产品出口关税大幅提高，越南的钢坯进口价格也上涨到1100美元一吨。

　　由于钢铁作为资本、技术密集产业的高门槛，不仅越南，整个东盟地区迄今都未能建立起一家大型钢铁厂。为尽快提高本国钢铁工业的产量，寻求外国投资成为越南努力的方向。

　　浦项、米塔尔、塔塔等钢铁巨头纷至沓来。但由于越南铁矿蕴藏地的基础设施大多十分落后，修建钢厂附带成本极高，钢铁巨头们一个个来看过，又一个个地离去。

　　转机发生在今年上半年。

　　此时，在台塑集团主要原料进口地中东，大批炼油、乙烯工厂在如火如荼地上马。仅在沙特阿拉伯，就有近600座石化厂即将竣工??这相当于台塑产量的10倍。坐拥原料优势的中东产油国，石化生产成本仅为东亚国家的三分之一。王永庆开始意识到，到海外资源产地寻求新的投资产业，是台塑的出路所在。

　　于是，当今年上半年越南股市、楼市双双雪崩，部分外资撤出越南时，已多次赴越南实地考察的王永庆决心下注。6月12日，越南政府给台塑在奇英县的炼钢厂一期工程颁发投资执照。

　　据台湾《经济日报》报道，该钢厂占地2000公顷，相当于1/4个高雄市。台塑将持有该项目95%的股份，台湾达丰钢铁公司持股5%。台塑承诺，该工厂将引进世界最先进的炼铁、炼钢、轧铁的技术及一贯化设备。一期工程投资80亿美元，预计2011年完工，各式钢品年产量达到750万吨。如果最后的三期项目都得到批准，总产量将超过3000万吨，在亚洲仅次于中国刚刚组建的河北钢铁集团。

　　钢厂预计将雇佣40000名到50000名工人。由于奇英县当地人口稀少，这些劳工可能将从中国等地输入。

　　作为基建配套，台塑同时在附近投资兴建一座可停靠30万吨级轮船的深水港，设计吞吐量将跻身世界港口20强。

　　这是越南有史以来最大的外商投资项目，占该国今年上半年吸引外资总量的一半，这给处于金融动荡中的越南注入一针强心剂。

　　“王永庆选择越南经济低谷时进入，只需花费很低的成本，在时机把握上颇见功力。”

　　马忠普预期，奇英县5亿吨的铁矿石藏量，可保证台塑钢厂数十年的铁矿石供应。钢厂还可以从与越南相距不远的澳大利亚、印度等铁矿石产地进口原料，其运输成本也将低于上海、武汉的钢厂。一旦投产，将可望牢固占据越南钢铁市场，并向东南亚、中东市场辐射。

　　但商务部中国国际经济合作学会的研究员吴东华在8月7日的博客中认为王永庆“豪赌越南败率大于胜率”。他认为，受美国经济步入长期衰退影响，东南亚经济普遍进入衰退期是可能的，加上全球房地产步入衰退期，压缩了建房钢铁需求量，全球钢价下跌已成必然。这一轮房价上涨用了7年，但是衰退至少要两到三倍时间，所以“台塑投资越南钢铁厂在地域和时间上都不看好”。

　　“双就近”：钢铁业海外建厂潮

　　“对于台塑这样一家未涉足过钢铁领域的石化企业来说，敢如此大手笔地投资越南钢铁业，这反映了世界钢铁业的新趋势。”“我的钢铁网”首席分析师贾良群说，过去几年，铁矿石价格飞涨及新兴国家用钢量快速增长，吸引了众多世界钢铁巨头到新兴国家就地开矿建厂。对于铁矿石资源匮乏而国内市场日趋饱和的东亚钢铁企业来说，这一趋势尤为明显。

　　2005年6月，韩国浦项制铁投资120亿美元在印度奥里萨邦开工建设一家年产1200万吨的钢厂。浦项还在墨西哥等地考察多时，筹备在当地建厂。就连一直以来担心核心技术外流的日本新日铁，也于今年3月宣布在巴西建设一家年产1000万吨的钢厂。

　　这些项目的特点是“双就近”??就近铁矿石产区，就近钢铁消费市场。既降低物流成本，又减轻环保压力??东亚国家人口密度大，大型钢铁项目对环境压力巨大，故有中国首钢的搬迁。

　　马忠普则指出，到铁矿石储量丰富的新兴国家建钢厂，就地满足当地钢材需求，有助于缓解全球钢铁市场的供需失衡，平抑铁矿石价格暴涨。

　　马忠普预计，处于工业化高峰期的国家人均用钢将达到五六百万吨。工业化快速起步的东南亚各国未来用钢量将达每年几亿吨，而东南亚仍没有一家大型钢厂。2007年东南亚消费钢铁4700万吨左右，其中2000万吨依赖进口。

　　在国际需求的刺激下，作为世界第一大钢铁生产和出口国的中国过去4年钢材出口年均增长2000多万吨，成为满足国际市场新增用钢的主力。但中国产钢主要依赖进口铁矿石，宝钢、武钢对进口铁矿石依赖度超过90%。在今年的铁矿石谈判中，从澳大利亚进口的铁矿石涨价96%。这助推中国国内钢铁价格上涨，成CPI大幅上涨的重要因素。

　　为此，2007年以来，中国采取降低出口退税、提高钢铁产品出口关税、推行出口许可证制度等措施，试图抑制钢材出口和铁矿石价格。

　　但中国钢材出口放缓加剧了国际钢铁市场的供需失衡，导致钢价居高不下。今年7月，由于中东产油国建筑市场火爆，阿联酋的螺纹钢价格在一周内暴涨10%，达到1700美元/吨。国际钢材价格疯涨使中方在铁矿石谈判桌上的被动地位得不到任何改善。

　　中国钢铁业界也试图通过并购掌握海外的铁矿石资源。宝钢、中钢等厂家在澳大利亚等地收购了不少矿山。但澳大利亚的优质铁矿已被三大铁矿石供应商垄断殆尽，中资难以插足。且由于对方把持当地基础设施，中方往往要另起炉灶新建铁路和港口，导致开发成本居高不下，铁矿石困境仍然未见化解。

　　东南亚失着：中国钢铁的隐痛

　　“要切断恶性循环，中国钢铁企业就要积极走出去，在新兴国家建大型钢厂。”马忠普说。

　　事实上，中国钢铁业已不止一次收到来自东南亚国家的邀请。就在两年前，柬埔寨曾邀请数家中国钢铁企业赴当地考察，希望中资依托当地铁矿资源建设大型钢厂，但未见回应。

　　多年来，中国钢铁企业在铁矿石丰富的越南、柬埔寨、印尼等国，一直“只开矿不建厂”。马忠普认为，这种政策会给当地人带来“外资掠夺资源”的疑虑，“特别是像越南这样渴望发展自主工业的国家，想光开矿而不在当地建厂，很难得到当地政府支持，这样我们连开矿也并不顺利。”

　　“到东南亚建钢厂，通常需要附带建设铁路、港口等配套设施，投资巨大，而且东南亚国家不时会发生一些政经动荡，在这里投资大型项目，存在一定的风险。”以贾良群的观察，中国现有钢铁企业以国企为主，国企机制之下，多数厂家以“稳”字当头，投资策略偏保守，不太愿意冒险。

　　在贾良群看来，王永庆挺进越南，意味着中国大陆钢铁厂商失去了一个走出去抢占先手的大好机会，因为像越南这样既有矿源又有市场的理想选址并不多。未来台塑钢厂将依托其资源优势，与宝钢、武钢在中国南方新建的钢厂在东南亚市场展开激烈竞争。

　　不过，在吸取经验教训之后，一些中国钢铁巨头最近开始尝试迈开新的步伐。宝钢正计划和巴西淡水河谷合资在巴西建设一家年产量500万吨板坯的钢铁厂，中钢也正在印度建设一家500万吨的钢厂。

　　(本报记者王康对本文亦有贡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