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庚其人其事

　　袁庚其人其事

　　⊙` 苏 娅

　　Yuan Geng, the Founder of CMB

　　奠基招商银行者，出身不是银行家。

    袁庚：“改革开放马前卒”

　　从广州到蛇口，乘大巴。下车转的士，对司机说去哪里哪里，那是袁庚的家。

　　袁庚是什么人？

　　你不知道？蛇口的创办人啊。

　　的哥一头雾水，耸耸肩。

　　很想对他多说一些，打住。袁庚不是蛇口的毛泽东，邓小平，没有《东方红》，《春天的故事》流传。25年前，深圳等等特区还没有影子，从蛇口传出的新理念，时间就是金钱，效率就是生命，把沉闷的中国翻了一个个儿。就为了从阴霾中透出的这片和煦阳光，多少年轻人奔向那里，成了袁庚的战友，创造出一个又一个奇迹。

　　往事远去。没有袁庚的蛇口，日子照过，只是不再有当年的朝气。蛇口工业区已经取消，蛇口有许多街道，统属一个街道办事处。袁庚是这个办事处的一个普通居民。

　　是很早期的连体别墅，楼梯在门外。远远看见袁庚站在二楼门口等着。我跳下车，对的哥说，看，那就是袁庚！的哥抬眼望了望，一个和自己不相干的老人正冲着来客招手。

　　欢迎，一路辛苦。87岁，一米八的个头，直挺挺，说起话来声如洪钟。永远洒脱和干练。拥抱他时，全然不解这位先哲竟这么快就开始被人遗忘。

　　早就有人想拍袁庚的纪实片，有个口述历史机构也愿意出钱，但资金还不够请到摄影师。我应了下来，先起个头，哪怕一部分，也比坐等好。遐想二战这一段，由他自己讲述最合适，配上当年的图片资料，会很精彩。电话里约好我先见他，落实几个细节。然后，开拍。

　　袁庚作为美国总统的客人，出席美国立宪200周年纪念大会。大会之后，少数宾客应邀登上总统的游艇。在海上转悠时，总统热情洋溢地对当时在场的，为美国和世界和平作出贡献的几个人物，特别表示谢意。念完南非主教图图后，总统转向袁庚，向这位唯一专门从中国请来的客人，深表敬意。

　　所有的人为袁庚鼓掌，谁都不清楚总统感谢他什么，包括中国驻美大使韩叙：美国人怎么这样尊重你？袁庚矜持一笑，无语。

　　只有总统清楚，袁庚担当得起今天美国对他的敬重。

　　抗战后期，中共中央批准东江纵队和美国互换情报的协定，双方在广东罗浮山设立联合机构。这时发生了一件料想不到的事，日本在亚洲最精锐的部队，129师团波雷部队，在湖南衡阳大肆掠杀军民后，突然消失得无影无踪。盟军每天用3架电台形成交叉网络，也没有追踪到任何信号。波雷到底去哪儿了？

　　这让美国人发毛，因为事关整个东线的战略部署。1945年3月美军已经在大亚湾和汕头沿海一带选择盟军登陆的滩头地，准备建立反攻基地，实行对日大规模战略轰炸，迫使日本尽快投降。

　　袁庚负责的情报体系，东江纵队联络处，有两个重大发现：第一，发现和绘制了日军在汕头沿海和东山岛构筑的工事。美军情报部门通过鉴定，发现这和日军在塞班岛修建的洞穴工事一模一样。第二，终于在广州，东莞发现波雷部队。这支部队离开衡阳后，关闭所有通讯设备，白天休息，晚上行军，从衡阳连夜兼程，秘密赶往广东沿海地带集结。

　　显然，日军也得到情报，正在恭候盟军到来。日军修筑的工事，加上精锐的兵力，足以歼灭所有企图从海上登陆的盟军兵团。亚洲诺曼底登陆的计划，将化为死伤更为巨大，有来无还的泡影。消息落实，美军曾经设想从连云港登陆，但是最终放弃与日军正面冲突，直接在日本本土投放两枚原子弹。1945年8月15日，日本终于宣布无条件投降。

　　事后，美军在致东纵司令员曾生的信里，特地对袁庚表示敬意。说袁的功绩怎么评价都不过分。

　　你是怎么得到情报的？我问。??买通汉奸翻译嘛，只有这个办法，才能确认波雷的番号。美军急于知道这支日军下落，情况很紧急，我们的人效率极高。都是当地人，行动起来不动声色。我们的人，化装成小学教师，卖菜的，修鞋的，总之一切眼线围着汉奸转。一点一点的，就变成相当完整的有价值的东西。

　　有资料吗？??中共和美国的信，大部分还在。你可以去东江纵队博物馆查阅。我这也有一点，不如博物馆的多。

　　我们约了2004年春节后开始讲述，天不作美，我大病一场，几乎失去说话功能。在北京西山休息时，和袁庚通话，为没有完成计划道歉。他大笑说，命在，就好。别想那些。小事一桩。

　　1946年2月19日，为回击来自某方的污蔑，香港《华商报》公开了东纵与美军情报合作以及美方感谢信。文革中红卫兵看到了，500人到北京发誓“揪出美帝特务袁庚”。康生明知内情，却批示“此人问题严重，立即逮捕，与曾生案一并审讯”。

　　在秦城监狱，他最乐意的是在放风时，观察蚂蚁社会。他每天为蚂蚁带去窝窝头碎屑，只见蚂蚁天天按时搬运袁老爷子捎来的美食，齐心合力，没有谁会半路偷吃或打劫。也有不为寻食的蚂蚁，单独从洞穴爬出。那是死期将至的蚂蚁，惟恐给同胞留下不洁，坦然离去。

　　高墙里，铁蒺下，十平米的空地上，袁庚看到世界上最团结无私，最经得起磨难的小生灵。蚂蚁之能，人却不能。中国处处内讧成风，一盘散沙，百姓失魂。他因此而感悟：地球物种里，蚂蚁将永远不会消亡。

　　一个偶然的机会，袁庚向王光美提起秦城监狱，才知道，关押他的那间牢房，也关押过这位共和国主席夫人。袁庚曾经被历史捉弄，也有幸大难不死，居然等到美国政府向他郑重致谢的一天。

　　60岁上改弦易辙，由情报官、外交官、转向经济，他的罕见智慧和高度理性再次大放异彩。这一次，让许多中国人记住了他。

　　1996年底，为CCTV拍中资企业在香港的记实长片。第一时间我先找到袁庚。我特在乎他的意见。那时，他虽已退休，可还是千头万绪地忙着。

　　说八点到，分秒不差，我的房门被敲开。他的第一句话是：“你别把香港写坏了。”

　　美伦山庄咖啡厅很安静，背景音乐舒缓地流淌，阳光穿过南窗暖暖在桌面移动。我们要了一壶冻顶乌龙，难得他给出的时间很从容。这地方，合适讲故事，听故事。

　　袁庚用他的经历，说明资本主义怎么看待资本，怎么把金钱当回事。

　　你不是问，“时间就是金钱，效率就是生命”怎么来的？其实，这不是我的创造，古人早就说过，一寸光阴一寸金，比我还厉害啊。时间和金钱的关系，是我在香港上的第一课。

　　我到香港后看中一座大楼，你去过？对，就是它。当时价格很便宜，6180万港币。谈好第一次付定金2000万，一手交钱一手交楼。那天是星期五，约了下午两点在律师楼交接。我们开了支票去，对方准时到达，拿着上千万支票马上就走人。对不起，失陪。下面汽车没有熄火，三点前要赶到银行。不然，周末再休息两天，损失就大了。边说边被保镖拥走。留下一个老板，继续洽谈后事。

　　会计回来讲当时紧张的场面，非常感动人。在香港，原来钱是这么重要！这张支票三点不存进银行，按浮动利率14厘计算，三天是几万元。赚钱的人，不会有任何人舍得白白浪费这笔利息。人家是这样对待钱的。

　　很惭愧，我刚刚接管经济工作，对钱的概念是一窍不通。不怕见笑，我觉得自惭形秽。

　　比比人家，招商局和下属单位，支票在保险柜里过夜是常事。根本不把国家的钱财放在心上，毛病之多，令人发指！

　　还有件事，值得一说。

　　我和李嘉诚一起，共同参与一个码头的竞标。我们招商局的底牌早就摊开了，他李嘉诚的迟迟不出来。还剩两周，账本来了。天哪，他以抵押做贷款条件！我们真金白银，银行资金到位。这不公平。我立刻决定退出合作，各投各的标。结果，李嘉诚赢了。

　　我一点也不懂无限信用和有限信用的区别。当共产党的官，当惯了。需要钱，打份报告。钱会有的，从银行拨嘛。这和任何人的身家性命无关，自己分毫无损。这叫无限信用。

　　在资本社会，无限信用等于什么，苏娅？等于零，分文不值！银行只认有限信用，贷款到期无着，以你的抵押赔付。还不够，对不起，破产。从此你没有信用了。

　　信用不仅在商业中，也在生活里，几乎意味着一切。我们这儿呢，多少年来，无限信用广泛用于任何国家机构和企业。在战时和战后，可以起作用。用过头了，有的人会对资金来龙去脉毫不负责，以至滋生贪污腐败。

　　那时与现在，贪官一脉相传。把他们和无限信用连在一起，照见了本质。

　　袁庚对中资企业如日中天的资本运作，也有独到见解。有这样的故事垫底，我知道什么是比较经济，怎样去对比制度的本质。

　　后来，当记者根据我的本子，长枪短炮对准袁庚时，我还在香港采访其他人物。

　　CCTV以及我们摄制组的哥儿们，见惯了金玉其外的官们、官员式的企业家，对袁庚率直到位的言论和谦谦君子的风度，很是意外。不由赞叹：这老爷子，倍儿棒！

　　其实，有没有镜头对着，有没有事先为他准备的提纲，袁庚的观点一往如初。他具备深邃思想者的素质和操守，还要加上他特有的大气与儒雅。

　　问过袁庚，怎么会在十一届三中全会以前，就已经想到找中央要一片地。这比中央决定在沿海成立若干经济特区，足足早了八个月。

　　出狱后，我在交通部外事部门工作。为了签订海事协议，我去了许多国家，大致从法律角度看出我们和别人的区别。制度上，区别就更大了。也算是见得多吧，比别人幸运。

　　在调到香港招商局前，让我先考察。去那里一看，一栋旧楼，一个破码头，两个小造船厂，和起来，资产不过4000万元。香港人根本不知道有个国营公司叫招商局。要发展，就得有工业。钱从哪儿来？借。我起草了一份报告。

　　在报告里，袁庚明白无误直奔主题，请求向银行（包括境外银行）贷款，也可试发股票和有价证券，多方设法吸取港澳和海外游资。一系列改造措施，得到交通部部长叶飞的大力支持，马上报中央。三天后报告批准。1978年10月8日，61岁的袁庚正式出任香港招商局常务副董事长（董事长由当时的交通部部长兼任）。

　　有这样的头领，招商局岂会不发达兴旺？离任时，袁庚72岁，招商局资产200元亿，比接手时的4000万元膨胀了500倍。只有股份制，才会有这么高速发展，袁庚断言。这些公司最早的董事长，都由他亲自兼任。一番心事与君共，由来造化非一朝。

　　招商银行成立于1987年4月8日，是国内第一家股份化银行。2004年上半年公司资产总额折合人民币5388亿元。早在成立当年，1987年10月，就以《蛇口工业区住房抵押贷款办法》为据，提供住房按揭，惊动全国。1995年7月，正式推出“一卡通”。十年过去，这张卡依然是国内信用卡中，智能化程度最高的。

　　现在可能没有几个人知道，蛇口工业区内部结算中心，就是招商银行的前身。中心为了消除工业区内部企业分别到银行存贷的时间差和利率差而设立。运转了两年，袁庚正式向中国人民银行报请创办招商银行，得到人行陈慕华行长支持。现在招商银行在世界前100名银行中，平均资产利润率排名十三。美国金融杂志认为，是中国本土最佳银行。事实上，在国内五家上市商业银行中，招商银行资产始终排第一。

　　“成立伊始共36人，平均年龄24岁，我的办公室才6平方米。”??第一任行长王世祯记得很清楚，如果照搬四大家银行，就没戏了。虽然招商局是独家股东，袁庚坚持董事会领导下的行长负责制。董事会既不是橡皮图章，真管分内事物，但又不干预行长经营。两权分离，是招商银行得以快速发展的定海神针。王世祯接替董事长后，此法依旧。

　　招商银行之后不到一年，1988年3月平安保险诞生。现在，平安集团旗下，人寿在国内居第二，产险位居第三，资产总值2035亿元。袁庚的司机马明哲，后来在蛇口工业区社会保险公司??平安保险前身??工作数年。这种简历，给28岁开始演义平安善本至今的马明哲，以无限伸展的宽阔空间。

　　他见不得“摸着石头过河”的谨慎或陈腐。河上有桥，多付点路费，为什么不从桥上过河呢？他是这样当主领的，前后有50位外籍兵团进入平安高层，财务、精算、IT、规划、投资、营销，几乎占据所有重要部门第一把手。在国内保险业中，90%外籍人士受雇于平安，绝无仅有。现任总经理张子欣年薪800万，高于美国《财富》500企业顶级管理人平均薪酬。还有更高的，900万年薪加期权股票。??值，马明哲说，他们为平安带来的收益，够平安为他们发500年工资。

　　记得我在《白猫黑猫》里说过，河上有桥，不必摸着石头过河，白白耽误现代化。马明哲让我惊讶，不仅仅因为他真的走了捷径，还在于他的清醒和持重。2003年底，他在公司高层训练班上，讲话的题目竟是《Tomorrow will never come》。这样的人，顶好是信赖他，别有脾气。

　　中集集团，中国国际海运集装箱（集团）股份有限公司，1980年1月脱胎于蛇口一家生产铁栅栏的小作坊。这是袁庚最早股份化的合资公司。李鸿章1872年成立招商局，原本是为了大清帝国的远洋业。中集集团的出现，该是回应了老祖宗，算得上招商局的主业。

　　袁庚有意，后人不负。曾经参加中集集团破土动工的董事长袁庚，以他对远洋业发展的期盼，想必会料到今天的福分，来自当年的善果。 1996年以来，中集集团的集装箱产量，一直保持全球第一。目前国际市场份额的50%以上，由中集集团包揽。满世界的远洋轮上，印着中集集团缩写的CIMI集装箱，书写着世界远洋货运史上，无可替代的一页。2003年，中集集团在中国上市公司百强中，位列三十八；中国企业出口额百强中，位列十一。

　　1982年开始建设的赤湾港，位于珠江入海口。当年袁庚调查组对比靠近香港的沿海地区，就是看中赤湾港，才决定选蛇口为工业区的。这里三面环山，一面临海，风浪不大。地球自转的原因，珠江入海时，赤湾港一侧位于西岸，不会形成淤泥沉积，是天生地造的深水码头。去那里看看，会被来自世界各地的远洋轮，繁忙的货运，还有发达的临港工业，瞧得眼花缭乱。

　　赤湾港和赤湾石油基地两大公司，统属南山开发公司。袁庚说，没有深水港将来发展就没有依托。现在，南山总资产近43亿元，体制转换，使它没有成为蛇口的依托。

　　清点往事，袁庚觉得后悔的事情，有三件：蛇口的面积太小施展不开，民主选举舆论监督没有立法，蛇口工业区没有让李嘉诚入股。

　　1979年蛇口工业区启动后，李嘉诚，霍英东等香港几个大财团要参加进来。“老袁，你这个地方我们一起参股，共同开发，好不好？”

　　我不敢做主，拒绝了。你想想，他们个个身家百亿，进来不就是大股东？招商局总共找汇丰银行借了1亿元作资产，几下不就找不着自己了？

　　“多谢诸公！不敢连累各位，我投入的资金还不一定收得回来呢！”他们也知道我是耍滑头，还有人骂我“袁庚这家伙真坏，不让我们进去。”

　　袁庚说，我很敬重李嘉诚这个人。出去吃饭，残汤剩羹从来打包带走。捐赠内地却出手大方。汕头大学，多少亿投进去，还请到杨振宁，李政道这些一流学者专家去讲学。

　　我没有做过生意，不知道参股其实有很多学问。傻呼呼地，坐失良机。现在很后悔，其实，他们那时已经想得很深。蛇口工业区有香港财团介入，意义不仅在于经济。

　　这么两个至关紧要的傻呼呼，注定蛇口工业区所有的新鲜与热烈，早早地，风吹雨打花落去。

　　十年里，蛇口工业区没有一个官员携款外逃。十年里，招商银行，平安保险，中集集团这些商品经济的襁褓，渐渐长成，楚楚动人。

　　我有迷魂招不得，雄鸡一唱天下白。天下一旦大白，这官还怎么做？雄鸡一鸣，袁庚得罪了左邻右舍。他说后悔民主选举和舆论监督虽然有蛇口的条例，却没有在上一级人大立法，以至不能贯彻到底。

　　那是梦吧？你是省长市长还差不多，其实也只是可以考虑考虑。区区一个工业区长官，剜除历史沉疴，谈何容易。当时的广东省委书记任仲夷已经报请中央批准袁庚任广东省副省长兼深圳市长，袁庚闻说，星夜赶赴中央组织部，要求撤消报请。

　　依我看，这才是值得袁庚后悔的事。不在高位，难谋远虑。居省长市长之位，袁庚以亲身经历，当能作出更加长远更加可行的布局。这样蛇口工业区极富特色的范例可以保留，还能辐射到其他特区甚至内地，形成更大范围的政治改革实验区域。可惜士大夫的清高，眼下能有几人读懂？他在蛇口的足迹，先因他而生，后随他而去，终于湮灭在芸芸嘈杂中。

　　??俱往矣。

　　袁庚属蛇，命里注定他一生中最绚丽的一页在蛇口写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