锦屏电站公路违规施工毁坏环境调查

　　祸起“国家重点工程”

　　2008年6月30日晚，一场暴雨突降冕宁，7月1日凌晨1时许，位于冕宁县西南约80公里的里庄乡董家沟暴发泥石流灾害，数十数百公斤乃至上吨重的山石随浊浪汹涌而下，扑向由汉、彝、藏、蒙四民族构成的里庄乡里庄村，泥石流所到之处，人畜饮水管道断裂、耕地毁损、合抱粗的大树被拦腰砸断。

事后清点，泥石流共毁损了冕宁县里庄、金林两乡的十余亩耕地，5条堰沟（总计长度约七、八公里），800多米人畜饮水管道，而在此次泥石流灾害中受灾最严重的是地处里庄村的冕宁县冕里稀土选矿有限责任公司的稀土矿选厂。由于正面遭遇泥石流，灾后几乎变成了一片乱石堆，经该公司统计，直接经济损失高达3900余万元。由于选厂被毁，该公司的稀土矿也无法继续开采，全公司自泥石流发生之日起停产至今。

　　原本山清水秀的山谷何来这满沟的乱石？泥石流源自何方？人们溯浊水而上，很快在上游不远处找到了答案。

　　原来，问题出在二滩水电开发公司为建设国家重点工程锦屏水电站而修建的对外交通公路沿线。由于3年多以前修建这条公路时，施工单位为节省开支，未按规定将修路产生的荒渣全部倒进指定沙场，而是就近就便倾倒，致使大量荒渣从半山腰顺陡峭山坡直接滚落谷底。尤其在各隧道的两端处，当年倾倒的荒渣更是将山体砸出了一道道深沟，致使谷底积石厚达数十米。堆积的荒渣栏断溪流，形成了一个个大小不一的水塘（堰塞湖），这些堰塞湖因6月30日的暴雨而溃坝，像多米诺骨牌一样逐一垮塌，洪水挟裹着乱石直扑下游，一路肆虐，之后冲进奔腾的雅砻江。

　　正是锦屏电站对外交通公路建设中的违法施工行为导致了7月1日凌晨的泥石流。这一点，本来没有什么疑义。因为，就在7月1日当天，当事的冕里稀土公司员工就赶赴现场查明了原因。次日，当他们会同里庄乡政府、二滩水电开发公司锦屏管理站的同志再次赶赴现场时，小规模的塌方仍在继续，而这一切，都有当时的录像为证。

　　天灾，抑或人祸？

　　据冕里稀土公司总经理王大启和里庄村村民介绍，灾情发生后，他们通过多种途径联系二滩水电开发有限责任公司锦屏管理局，希望双方坐下来协商一下赔偿事宜，但他们的要求遭到了对方傲慢的拒绝。7月18日，受灾方派出十余名代表前往锦屏管理局二号营地要求商谈赔偿的事情，再次遭拒。非但如此，见受灾方来的人较多，锦屏管理局还迅速调来了30余名头戴钢盔，手持警棍、盾牌的武警战士。双方剑拔弩张相持不下，鉴于闻讯赶来的村民越聚越多，武警方面没有采取进一步行动。

　　需要加以注明的是，为什么锦屏管理局能这么轻易地调来武警？经了解，原来当天赶赴现场的系水电武警某部，而这支武警部队恰恰又是锦屏电站漫水湾至雅砻江畔全长57公里对外交通公路的9家承建单位之一，整条对外交通公路共设了10个标投，该部队是惟一一家承建了两个标投施工任务的承建单位，他们无疑是这件事情中的利益相关方。

　　在接下来的争吵中，锦屏管理局方面一负责人否认灾害是由于对外交通公路修建过程中的违法行为引起的，并将灾害原因归结于“自然现象”。该负责人的这一表态引起了受灾方的强烈不满。村民们问：里庄乡一带自古山清水秀，植被茂密，若不是施工的原因，这满山谷的乱石来自何方？在泥石流肆虐的山谷里，许多合抱粗的树木被砸断，这些大树没几十年长不出来，说明这里几十年来从未发生过这样的“自然灾害”，为什么在锦屏电站对外交通公路建成仅两年之后，就发生了这样的“自然灾害”？

　　当天，双方在争吵中不欢而散。

　　一波三折的现场采访

　　在接到受灾方发给部分驻川媒体记者站的情况反映后，记者一行于9月3日自成都飞赴西昌并直奔凉山州冕宁县。次日凌晨6时，自冕宁县城出发，驱车颠簸两个多小时，终于抵达位于雅砻江畔的里庄乡，由此开始了这趟并不顺利的采访。

　　要采访导致此次泥石流的原因，就要上锦屏对外交通公路查看现场当年的渣土倾倒情况。但是，记者从3日到4日连续通过冕宁县重点办向二滩公司锦屏管理处联系采访，都遭到了对方的拒绝。4日上午，当记者持临时通行证来到封闭运行的锦屏对外交通公路路卡前时，值勤武警告知记者，他们于当天早上刚刚接到通知：所有临时通行证自即日起全部作废。由此，记者被拒于锦屏对外交通公路之外。下午2时49分，记者给二滩水电开发公司政治思想部罗主任打通电话，想请他协调采访的事情，但得到的是一个明确答复：“我们拒绝采访。”

　　当然，“办法都是人想的”。此后，记者利用锦屏管理局发给里庄乡的惟一一张长效通行证最终还是进入了该公路。

　　据当地老乡介绍，里庄乡虽然地处偏远，但在他们里面还有一个更为偏远的彝族乡叫金林乡。原先，两乡之间有一条26公里长的土路，是两乡往来和金林乡通往外界的惟一通道，由于修建锦屏对外交通公路，原先的土路被切断破坏，作为补偿，锦屏管理站发给了里庄乡这惟一一张长效通行证。

　　进入对外交通公路，沿马颈子沟至金林乡方向，记者看到由于当年施工时图方便，就近就便随处向山下倾倒废渣，对外公路所在的沟南一侧山坡植被被大面积毁损，一片斑驳陆离，许多地方至今草木不生。个别地方的山体上甚至砸出了一条条深沟，从上面往下看，令人头晕目眩。而与之形成强烈对比的是沟北郁郁葱葱略无阙处的山体。

　　在金林乡境内，记者看到了一处当年修路时的指定渣场，这个渣场的实际征用面积为160亩，但实际堆放了荒渣的地方不过30余亩。事实表明，大多数工程废渣并未按规定倒进指定渣场。

　　里庄乡里庄村54岁的彝族老人吉都乌合告诉记者，从2004年到2006年，在锦屏对外交通公路建设施工期间，每天一到下午5点过，施工队伍就开始往山下倒荒渣，一直要倒到天黑，这期间，里庄村就会刮起“沙漠风暴”，弄得人睁不开眼睛。

　　从1973年起就担任里庄村支书直至2006年的谢成林告诉记者，自从锦屏对外交通公路施工以来，山上的植被遭受大面积毁坏，沟里的水变混了，以前随手可捞的鱼也绝了迹。他说，“国家搞西部大开发，在这里修锦屏电站，听说要创包括坝高在内的好几个世界之最，对此，我们是举双手赞成的，但是，西部大开发你要文明开发，不能这么乱搞嘛！”

　　伴随记者在锦屏对外交通公路上的采访，始终有一辆车牌号川O75521越野车紧随我们。我们走，该车走；我们停，该车也停。没料到的是，当我们采访完毕下车后，该车突然加大马力追上我们刚才所坐的车，一个紧急右转，横挡在前面。两名锦屏管理局的干部和3名武警从车上跳下来想要强行收缴该车使用的通行证。对方的要求遭到了司机的严词拒绝。

　　当天下午，记者又亲眼目睹了被乱石掩埋了一半的冕里稀土公司选厂。

　　违法弃渣屡“叫”不停

　　锦屏对外交通公路建设中的违规违法行为不仅在施工现场摆满了证据，而且从过去的文件中也能找到充分的证据。通过多种途径，记者找到了如下三个文件：

　　其一是冕宁县国土资源局于2005年6月17日以“冕国土资改[2005]第1号”文向二滩公司锦屏建设管理局发出的《关于责令地质灾害隐患工程项目整改通知书》，《通知书》明确指出，二滩公司锦屏管理局在其对外交通公路的建设中多处存在无序排放荒渣的行为并责令其“立即停止对外交通公路建设引发地质灾害隐患的违法行为”；

　　其二是冕宁县国土资源局于2006年10月12日以“冕国土资改[2006]第07号”文向二滩公司锦屏管理局再次发出的责令整改通知书，称“你单位对外交通公路施工过程中，造成严重地质灾害隐患行为，威胁我县腊窝乡麻哈村5组4户及里庄村一组9户村民生命财产安全”，并责令整改；

　　其三是冕宁县防汛抗旱指挥部于2008年6月27日发给锦屏电站管理局的《关于尽快处理我县里庄乡洋房桥以上工程弃渣的函》，函称：“你单位锦屏对外交通公路开工建设以来，大量的荒渣被弃放在里庄乡洋房桥以上的三条山沟中，由于当时弃渣处理措施不够完善，经过几年的雨水冲刷，致使大量荒渣被冲到洋房沟之内，将会威胁到里庄乡15户59人的生命财产安全”，鉴于此，特要求锦屏电站管理局“尽快处理”。值得注意的是，就在此函发出后的第3天，冕宁县突降暴雨并造成了7月1日凌晨的泥石流灾害。

　　就锦屏电站对外交通公路施工中的违规行为，记者回到成都后，在负责此项工程勘测设计工作的成都勘测设计院交通分院得到了进一步的证实。该分院院长、教授级高工傅支黔告诉记者，由成勘院交通分院承担设计工作的漫水湾至雅砻江畔锦屏对外交通公路总长57公里，总造价13亿元人民币。其中，根据环评报告共设计了13处堆渣场，将运输处理荒渣的费用都纳入了工程概算。他还记得，仅各堆渣场修筑拦沙坝挡墙的费用就达到了590万元之巨。

　　钱是划出去了，但各施工单位事否严格按设计要求将荒渣倒进了指定堆渣场却又是另一回事。傅支黔证实，2007年9月，水利部水保组在对锦屏对外交通公路进行检查时，就对施工中乱倒荒渣的行为提出过批评并责令二滩公司整改。其后，二滩公司也确曾组织人员对该工程部分地段进行过一次清理。

　　傅支黔称，出现乱倒荒渣的行为将影响整个工程的验收，业主方和业主方所聘用的监理单位应承担主要责任。

　　最后，傅支黔告诉记者，对于锦屏对外交通公路，目前尚未进行最后的验收。

　　灾民心声

　　在里庄村采访时，记者发现了一个奇怪的现象：当地村民说起7月1日的泥石流灾害，他们急于要告诉记者的，不是自家的耕地、水渠、饮水管道的受损情况，而是冕里稀土公司选厂的受损和停产情况。为什么会这样？

　　经了解，记者得知，原来，由于里庄村山高坡陡，原本耕地就少，加上近年来的各种土地征用，迄今全村的人均耕地已不足0.1亩，完全失去了仅靠种地生存下去的可能性。当年，本县冕里稀土选矿有限责任公司总经理王大启前来里庄村投资开矿，与村民曾经约定：由于开矿占用了村民的耕地，今后凡矿上用工，首先聘用里庄村村民。此后，王大启说话算话，稀土矿的选厂几乎全部使用的是里庄村的村民。到现在，里庄村共有400多劳动力常年在选厂上班，人均月工资在1500元上下，稀土公司于是成了村民心中自己的公司，成了全体村民最主要的经济来源。而今，稀土公司因灾停产，这等于断了里庄村村民的生路，村民们急了。为了向二滩公司索要赔偿、为了尽快恢复稀土矿的生产，他们正在全力寻找各种可行的方案。

　　在结束在冕宁的采访时，记者在想：无论王大启还是二滩公司，对里庄村的村民而言，其实都是“外来户”。那么，为什么村民们将前者视作亲人，却将后者视作对头呢？

　　结果还是里庄村老支书谢成林的话让记者想通了其中的道理。他说：王总（村民们都这么称呼王大启）到这里搞开发，不是他一个人发财，而是带领大家共同发财。“你说，西部大开发是不是都该像王总这么搞？”他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