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其仁：货币供应是金融危机最关键因素

　　北大国际MBA-世纪管理名家大讲堂专题论坛19日举行，主题是“当前的宏观经济形势及企业的对策”。搜狐财经对本次论坛做独家网络直播：

    周其仁：

　　当前世界，我们可以看到不是一个很小的变化，是一个蛮大的变化，次贷危机，我们已经都知道了，一般过去的判断认为这个东西对中国的直接影响较小，它是金融领域，是金融当中的一个产品发生了问题，是一个非常微弱、非常狭小的市场出现了问题。

随着时间的展开，现在大家认为这个看法是有问题的，他不但影响到美国的金融，不单单是次贷，影响到美国的金融，而且影响到美国的实体经济，会影响到全球的实体经济，当然现在的思潮起伏，正在抬头的思潮，包括媒体的标题，都提到美国特色的社会主义，美国靠政府，都能用大把的纳税人的钱去拯救市场，这个故事已经传的沸沸扬扬，以及正在进行市场化改革的中国，到底这个方向还要怎么走，就会带来一个很大的“问号”。我想一个国家也好，一个世界经济也好，在选择他的发展方向的时候，他经常会有这些起伏，中国的传统讲30年河东、30年河西，就是说重大的思潮经常会变换，我们简单的看一看中央计划体制，苏联式的中央计划体制，在40年代到70年代的时候，上个世纪，40年代反法西斯的中流砥柱是苏联，因为反法西斯不光靠红军的勇敢，还要有经济基础，每天多少火炮、坦克、子弹上前线，这是苏联的中央计划体制提供的。但是，在应付千百万人日常生活，多样的生活消费方面苏联模式看来是失败的。所以需要改变，世界潮流开始改变。而在西方国家，一个里根，一个撒切尔，开始对政府调控这种体制进行反思，在西方市场经济下扩大改革，里根和撒切尔改革是70年代末、80年代初。大体上同时，中国在邓小平领导下开始改革，从计划经济向市场经济走，摸着石头走，摸到一块石头往前走一步，但是整个方向是缩小中央计划，缩小政府的干预，扩大市场的作用，扩大企业的作用，扩大企业家的作用。这个趋势很清楚。然后中国的改革就带来了东方、西方整个全球的格局的变化。到1991年，拒不改革和长期拖延改革的苏联坚持不下去了，所以1991年前苏联联盟以垮台而结束。苏联倒台以后变成一个非常激进，500天的市场化、私有化，全球的风向一下卷到了市场经济。在市场经济当中还有一个次生的品种，就是原来东亚模式，像日本通产省，他也是以市场为基础，但是国家显然在东亚的经济当中起了更积极的作用，有一段被看作是优于欧美发展，因为日本从60年代以后，60年代中期开始发力，有一个超高速增长的过程，很快从战后差不多废墟的国土成为世界上第二大经济体，也刺激了英美的改革，但是到1997年，亚洲金融危机表明这种国家较多干预，所谓精英控制市场，较多的政策干预这种模式也遇到了麻烦。这个在思想理论上又引起了一个变化，这个变化就加强了所谓西方的资本主义，就是英美式资本主义。这个潮流从1997年亚洲金融危机之后，你看世界舆论、理论界，对所谓东方，对亚洲模式，对裙带式资本主义有很多批评，有很多批判，那么这个潮流就开始越来越摆向英美，当中美国不可一世，如日中天，美国经济在新世纪前后如日中天，很有讽刺性，一共就那么几年，1998年、2000年到现在就是七八年的时间，美国一方面几乎是独强、独霸，全球就这么一个潮流，他的GDP10万亿元，日本5万亿，欧洲5万亿，美国是遥遥领先，恰恰是这样一个遥遥领先的国家打了一场伊拉克战争，然后国内就发生了一系列的变化，最后就酿成了在他的心脏部位发生了次贷，然后由于全球化的影响，杠杆是伸的非常远的，这一下思潮潮流又开始摆，又开始变动，美国最后国会吵来吵去，通过七千亿美元纳税人的钱救华尔街，救市。担心这个金融恐惧导致市场彻底的崩盘，即便如此，7000亿方案通过以后，美国市场还是没有消停下来，还是没有信心，投资还是在跑，道琼斯指数还是在跌，什么时候收口，没有人知道，所以我们现在处在这个时候，确实对自己的国家，不光是我们经济体制，整个国家的路线，当然要有一个重新的思想，重新的定位。像这种时候，是一个重大的历史关头，我们现在的想法和做的决定，不单单是影响我们企业的经营，会对国家的发展方向和世界的格局会有重大的影响，我想这是我们共同要来回顾的一个全球的大的背景。到底未来会怎么走，会有很多看法。

　　当然有很多各种各样的角度，市场失败了，华尔街太贪婪，太胡来，金融资本主义为他贪婪的本性驱动，所以酿成了大祸，所以马克思关于世界资本主义经济危机的理论重新开始有了影响，德国《资本论》的销售量急剧上升，很多舆论、媒体、学者开始再用资本主义经济危机这个理论理解当前发生的全球的变化，这个当然是很正常的，因为马克思的影响力一直就很大，他原来一些预言，在资本主义繁荣的时候就不被人注意，当资本主义危机，像美国这个最强大的资本主义经济出现问题的时候，他当然会引起广泛的关注。但是我们也要考虑其他的角度，因为这个现状非常复杂，马克思毕竟是一百多年以前的理论家，当时创下的理论对解释当代的这些复杂的变化，可能要加很多新的因素才行。我这里向各位推荐，也是我自己认识世界，认识当前这个变化的另一个角度，这个角度是美国经济学家尼尔根弗雷德曼认识世界为主的一种方法，有一本代表作推荐给大家看，因为已经有了中译本，题目就叫做“货币的祸害”，他那个角度和那个什么“主义”是没有关系的，他叫社会主义也好，叫资本主义也好，你是独裁国家也好，你是民主国家也好，你是酋长领导也好，你是总统领导也好，尼尔根弗雷德曼从上个世纪60年代以后用几十年的时间得出这样一种判断，导致世界、导致经济、导致市场出现重大不稳定，重大变动，不是别的原因，它最关键的一个因素就是货币。

　　我想在座各位一般都会认为我们是懂货币的，不过我最近的研究得出的结论有所不同，我们都懂钱，但是不一定懂货币，我们每个人有多少钱，除了很糊涂的人之外，一般是知道的。企业，复杂一点，财务、现金流，但是只要有一定的专业人员，他应该也是知道的。一个地方财政收入多少，开支多少，一个国家财政收入多少，开支多少，这个不容易懂，我有一篇文章还没有开发，叫“懂钱容易，懂货币更难”。货币和钱到底有什么不同呢？因为货币是这个社会当中总的流通的钱，这个钱我们一般没有直观的感觉，我们知道自己的钱，知道贸易对手的钱，知道上游、下游的钱，但是我们说，比方说像中国经济，或者说全球经济，现在总的money到底有多少呢，或者说总的流通当中在转的钱有多少呢，这是一个不容易回答的问题。但是尼尔根弗雷德曼恰恰认为是日常生活中人们难以感觉到和难以观察到的货币的力量，它就是对很多经济的变动起了基础的作用。在这里我们补一点关于货币的基础知识，我们今天所讲的货币，至少在今天大多数文明国家，都是政府控制发行的货币，这个货币表现形式是纸币，或者由纸币变化出来的其他形式，银行的存折，甚至电子货币，但它本质上是由政府来放发的一种流通的工具，政府怎么可以放发货币呢？因为政府原来是掌握着国家信用，人类历史，你去看，人们并不是一开始很容易相信这个纸币，如果我们追溯货币的历史，发现早年的货币并不是纸币，并不是政府印钞印出来供大家流通交换用的，人类在很长的历史上，用的是贵金属货币，这个知识非常重要，因为我们会发现，离开了贵金属时代，离开了贵金属做货币的时代，经济就出现了新的特征，这就是“货币的祸害”，弗雷德曼这本书里面用了很多大量的历史知识，货币的知识，交代给我们。中国人都懂，我们多少年都是用白银做交易手段，白银是贵金属，它的储藏、分布、开采，直到今天都受技术手段的影响，不可能在年度之间发生较大的增量，这也是为什么人类选择贵金属做货币的原因，换句话说，贵金属做货币他不容易发毛，因为你除非有突然重大的发现，采到了大量的新的金矿或者银矿，贵金属做货币没有办法突然增加很多，他跟传统时代经济增长之间有蛮不错的匹配，经济增长也不快，需要流通的货币也不多，金银的增长也很慢，他是这么一个过程。金银做货币，中国人是银子做货币，小的交易就拿铜钱、铜板做交换，这是中国多少年来的货币制度，这种货币制度就是贵金属为本位的货币制度，这种货币制度很稳定，很可靠，在贵金属时代从来没有听说有高速的通货膨胀，一般说来也不会出现大事儿，因为弗雷德曼关注的这个变量受技术条件的限制，他不可能突然增加很多，突然减少很多，当然例外也是有的。比如说一个国家的贵金属由于某种原因突然移到另一个国家去，那这两个国家的经济就会发生变化，贵金属大量流出国家，就会进入通缩状态，经济萧条，甚至出现民不聊生。反过来，大量的贵金属移入的国家，他的通货就守不住原来的位置，他的物质价格就要涨，比如西班牙入侵拉美，发现新大陆，南美洲有很多贵金属，一船一船拉回西班牙，然后南美的经济就进入萧条，西班牙人很高兴，一船一船黄金拉回来，当时认为黄金就是财富，没有想到从此之后，西班牙和欧洲差不多一百年，货币总水平急剧上涨，通胀水平有记载一百年翻了三番，这是个别情况。通常情况，如果没有重大国家之间的关系，贵金属时代是一个比较稳定的时代，贵金属作为货币有很多缺点，它很沉重，像过去的商人背一个钱袋，当啷响，它很重，同时很容易成为目标，很容易成为让人下手的对象，这是不好的。所以在贵金属时代开始有一个创新，中国人也参与其中，就是以贵金属为基础，开一张银票，这张银票代表贵金属，不用带一万两银子在身上，这张纸很容易放，不会响，很容易携带，很容易隐藏，你走遍天下到我的银号都可以兑现，这是山西人历史上票号和钱庄的历史。用一张符号，用一张证书代表贵金属，这是人类交易历史上很大的一个进步，但是里头就开始潜伏一个危机，就是你开出了银票和存储的银子之间有可能是不一致的。就是银子做水，因为很多银票做了以后不马上提现，他不用，只要不用，多开一些银票也无妨，所以在票号竞争的时代，好的优质的票号的银票是值钱的，也有一些滥票号，存一万块两，开一万五千两银票出来，加入了一个不稳定的因素。后来，当这种银票开始变成国家垄断的权益，不准各家票号发钞，只有国家指定的权威机构，央行才能发钞，到了这个时代，现在全球都是这个时代。这个时代的第一阶段是国家发的钞票也是以贵金属为本位的，财政部有很多金银财宝才可以发这个票子，我这个票子代表了金银财宝，代表了储存的数字。就好象私人可能在里头搞名堂一样，国家也可能在货币问题上搞名堂，因为国家有巨大的财政需要，他总想多花钱，就像我们在座各位一样，总觉得钱不够用，控制着印钱的工具，就可能使他法定的货币脱离可兑换的贵金属的基础，这个事件在货币历史上屡屡发生，很多国家控制了货币，他控制货币是说我已经是本位了，所以发出的票子是可靠的，但是国家控制了货币的印刷权，他经常或者很普遍的会脱离那个贵金属的本位，变成一种完全法定的不可兑换的货币。印钞票就是拿政府的信用做担保，发多了，政府的信用要受损失，滥发，政府最后一定要倒台。然后发出来的票子跟贵金属已经没有关系。中国的历史上，我们的蒋委员长就干过这个事情，他发的金元券完全跟金子没有关系，他为了打共产党，统一中国，武力取天下，税收没有很好的基础，不能很好的收税，又想招兵，又想搞军火，怎么办呢？印钱。所以蒋委员长当年在大陆失败了，当然军事战略的失败是一方面，毛主席功夫比他要高强一点，他在国统区的失败就是发票子，所谓人心尽失就是滥发票子的一个必然结果。国民党时代最糟糕的时候，通货膨胀率每月可以升50%，大家想想看那个生活是没有办法好，民不聊生。我们北大后边有一排老房子有一位专家叫季羡林，国宝级的专家，我们每年春节都会去探望他，有一年过春节，毅夫要去看他，我就跟着毅夫一块去看他，就聊，老先生的话很重要，他说当年他当学生的时候，日子很好过，七块大洋，生活不错，还有人力车可以坐。等他毕业当了教授就越来越差，因为货币越来越不值钱，到了40年代末期，简直就没法过，当时大学教授名义收入挺高的，好几百块大洋，领了钱第一件事就是要跑步去买米，为什么要跑步呢？因为跑慢了价格涨的快，这是教授记载的当年国民党统治下的生活。为什么物价涨的快？有各种原因，根本原因就是货币发的太多，这个道理在座各位，我想一句话就懂，如果这个社会商品服务量给定，你票子印的越多，商品服务的总价格怎么样？一定是这样，这个很简单。但是由于流通的复杂过程，谁也不知道社会的总货币量是多少，所以开始政府如果多印钞票的时候，是不容易察觉的，经济学有一个术语把它叫做隐蔽的通货膨胀税，就是所有挣的钱、工资、利润，你辛辛苦苦赚的钱，突然这个钱就不值钱了，谁拿走了？就是政府多印了钞票，印了钞票就给国防部，就可以招兵，不要税收的，老百姓不高兴了，你多收税，通货膨胀开始的时候好象是无痛苦的，所以很多国家会走入这条路。德国近代历史上发生过骇人听闻的，1920年、1921年、1922年，一张报纸从1个马克，一年以后会变成什么2200块，你都难以相信德国的膨胀，就是多印钱，弗雷德曼说的很清楚，通货膨胀就是印刷机的问题，德国那场恶性的通胀最后酝酿了希特勒的崛起，民不聊生，大众不满意，希特勒蛊惑人心，提出国家社会主义，没收富人，没收犹太人，往外冲，参与全球的市场分割，就是这么一个背景，如果没有那场高速的、畸形的、恶性的通胀，希特勒上台没有那个经济条件。近代历史上这种故事太多了，发展中国家更容易犯这个错误，发展中国家政局不稳，我还不知道我上台坐几年，一上手就先印钱，由于财政的压力，经常变成不稳定的因素。货币从贵金属货币变成纸币，变成法定的不可兑换货币，它是一个进步，因为交易容易了，不需要当啷的背那个钱了，但是它也蕴含着现代经济的巨大的危险，就是经济可能开始变得不稳定，而且很难察觉，一开始的时候很难察觉，等到通货膨胀一起来，又很容易找到各种理由去有意无意因该通货膨胀的真正的根源，都说商人太坏，谈到太贪婪，把东西卖的这么贵，商人任何时候都想把东西卖贵，问题是什么时候他能如愿以偿呢，为什么有的时候他卖不贵呢？货币在起作用。所以尼尔根弗雷德曼这本书非常强调一个东西，就是通过货币这个变量去认识纷繁复杂的现实的经济。1980年中国邀请弗雷德曼访华，1988年第二次访华，1993年第三次，但是前年去世，三次访华很有意思，都是中国通货膨胀抬头的时候，1980年是计划经济的后遗症一部分，一部分开始改革，1988年是为了改革当中协调城乡关系，我一会儿要讲，超发的货币。第三次是1993年，邓小平南巡，激活了中国经济，同时货币发行超量，中国三次都是高通胀的时候把弗雷德曼请来，他当年在上海的演讲记录还可以查出来，他讲来讲去一个意思，你叫共产党、资本主义、社会主义、你叫总统，他叫酋长，没有关系，只要货币不能够稳定，经济是不能稳定的，这是他基本的结论。所以他得诺贝尔奖的依据很简单，就是通货膨胀是一种货币现象，通货膨胀不是别的现象，他就是一个货币现象。这个理论福利德慢从上个世纪60年代，因为美国进入了滞胀，一方面经济萧条，一方面又多发钞票，多发钞票，实质经济起不来，物价总水平越来越高，原来通行天下的宏观调控，一看不行了发点钱，一看过热，收收钱，这个游戏玩儿不下去了，弗雷德曼就那个背景下孜孜不倦的研究着货币对人类历史和经济的影响，他的题目叫“货币的祸害”，货币是人类不能够离开的一个交易的媒介，可是这个媒介目前看，无论东方、西方，因为他是政府垄断，因为他是独家控制，因为他脱离了金本位，所以他有很大的可能出现问题，他一定要酿成了大祸，引起了教训，然后才会有谨慎的货币政策，才会在货币这个变量上，人们痛定思痛会走上一个谨慎的处理货币问题的这条路。这是我简单介绍的这么一个学术背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