罡风吹散了热爱

　　罡风吹散了热爱

　　一个少年，有很多梦想，在日复一日的光阴中却无所依托。我们匮乏一种令人心安的事物，人们有时叫它信念，有时则称之为人类之爱。

　　李海鹏

　　我如但丁所说，“已至人生的中途”，有时却仍是个迷惘的人。

在生活中失去的事物当中，那些小的我还算清楚，比如爱情。如今人们终于发现了这个秘密——绝对意义上的爱情是中世纪骑士的发明，近乎臆想。在我生活的年代中，大约有五年，人们相信爱情是个真事儿，在那种爱的范式中，物质是非常次要的，痛苦则至为甜蜜。在那之前和在那之后，人们都要现实得多。那个时代就像磷火偶然一闪，很快就消失了，对此我并无真正地惋惜。可是，那些在生活中失去的，或者说缺少的重要的东西，都是些什么呢？我并不总是知道。

　　我想我们都在遗忘中生活。早上我脑袋空空地起床，晚上我脑袋空空地上床。也许你不是这样，那么我祝你始终有此错觉。每个月薪水会打到我的工资卡上，然后被划入另一张银行卡，这张卡会自动按时还贷。我享受着前所未有的便捷，不过我可不愿意像惠特曼歌唱美国一样歌唱我们这个时代。

　　生活已经向我演示了它充满奇迹。我的表姐从一个辍学女孩变成了亿万富婆，我的堂哥则从一个英俊医生变成了卡车司机，而他本来是她少女时代的偶像。在同一个家族当中，人们的地位浮浮沉沉，没个一定。早先我看过家谱，在年少虚荣的时候，我曾像别人一样希望自己出生于一个值得夸耀的家族，可是我找到的只是一些最普通的名字。如今，我过着祖先做梦也想不到的生活。我有一台随身携带的小机器，可以用它跟千里之外的人说话，别人也可以通过它随时让我变得沮丧。这在以前可是需要咒语才能达到的。我们拥有祖先十辈人也不可能拥有的物质和他们在东北的寒冷土地上所说的“娘们”。我们靠一种证明自己比别人强的愿望活着。我们可以喝到千里之外的一头牛的奶，虽然时机掌握不好的话就会有尿尿不畅之虞。乏味的生活一去不复返。我们就像滑水运动员穿过惊涛骇浪，过着一种闪亮的生活。是的，它闪亮，闪亮—无情又美丽的闪亮。

　　在这个国家，经过经济飞驰的三十年，好像有无数曾经遥不可及的梦想都已经实现。我们的父辈曾经致力于给运输工具都安上轮子。轮子曾被看作是一个伟大的发明，但那是青铜时代的事儿。我们这个时代，本质上说，则致力于现代化。现代主义诗人阿波利奈尔在一百年前曾经咋呼说：一座水电站代表了最高级的美。这么说，如今的中国比哪儿都美。

　　可是无论是现在还是过去，人们似乎都缺少点儿什么东西。在早前的某个幽暗的日子里，我家买了一台苏联产的电子管电视机。当天晚上我们看的是《马背摇篮》，八路军战士庇佑着孩子们，穿过坏人的枪火。电影演完了，它已经热得像个炉子。后来我在这台电视机上看了不少电视剧，有一年看了一个香港的，看完也就忘了。可是二十多年后，我却常常想起电视剧主题歌里的一句歌词：未怕罡风吹散了热爱。确切说是半句。我偶尔会想：真的好像是有一阵莫名所以的风，已经悄悄地吹散了我们莫名所以的热爱。记不起整句歌词，也不记得消散的是什么，但是我记起了有什么东西消散了。

　　我想起了当年看那电视剧时窗外的沉沉暮色。在不远处，受到污染的黑色的河水正在汩汩流入稻田，到了秋天人们就将收获乌黑的稻米。硅酸盐厂的工人们散了工，带着他们沉重的尘肺，慢吞吞地走在去喝散啤酒的路上。那时我曾感觉到空虚，却无法诉诸言语，现在我已经足够成熟，明了那空虚从何而来：我是一个少年，有很多梦想，可是在日复一日的光阴中却无所依托。我们匮乏一种令人心安的事物，有时人们叫它信念，有时则称之为人类之爱。那时我们在街边的暮色里，现在我们在一间把自己打扮成东南亚或者西班牙风格的酒吧里，孤独却是永远不变的。

　　因此我有一个梦想，打磨一下自己的音乐天赋，等哪天五音全了，就去K歌半句：罡风～吹散鸟～热～爱。对我这种神性全无、人性尚存的家伙来说，这一句已胜过人类全部的煞有介事的圣咏。问题是，你有深挚心声，却不能婉转歌唱，才是人生郁闷莫此为甚的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