湘潭十人鲸吞亿元国有资产调查

　　仅仅10个人，就可以无视近千名企业职工的权益——像变戏法似的将上亿元国有资产尽收囊中，在这些善良的员工看来，这部蛇吞象的闹剧幕后一定还有主使

　　文 本刊记者 马丽 阮加文 ＊廖崇道

　　作为湘潭国有企业原湘乡化工厂的退休、离职干部，宋绍怡、许克成没想到《国资委主任》的真实版正在他们身边上演：湘乡化工厂的十名高管，利用湘乡化工厂破产的机会，通过一系列暗箱操作将巨额国有资产据为己有。

如果以1997年国家的统计资料为依据，这份国有资产近1.4亿元，如果以2007年四川开元集团收购湘乡化工厂变体——“湘潭碱业有限公司”的价格为依据，这份国有资产是9400万元。伴随着国有资产流失，湘乡化工厂近千名职工的股权和善良正遭受着践踏。

　　《法人》杂志记者经过深入湘潭的实地调查，不但透析了事件的真相，更靠近了事件背后为维护国有资产和自身权益锲而不舍的一群人。

　　“脱壳经营”下消失的国资

　　湘乡化工厂（下称“湘化”）是湘潭市预算内国有企业，主管单位是湘潭市化工局。由于历史原因，1997年的湘化负债近2个亿，资产负债率高达154%。为了维系企业和数千名职工的生计，湘化走上了破产重组之路。

　　但是湘化没有走一般的破产路径，而是选择了逃避债务的“脱壳经营”：停止以湘化名义的经营，让其进入破产程序，另行注册新的公司，全面接管湘化的经营业务，但不接管湘化的债务。正是这个“脱壳经营”之术为后来的侵吞国有资产埋下了隐患。

　　1997年8月，湘化以其劳动服务公司和工会的名义分别出资40万元和15万元，共计55万元注册成立了湘潭碱业有限公司（下称“湘碱”），当时是湘化劳动服务公司以办公大楼30万元的资产和雕画玻璃工艺厂10万元的资产，湘化工会以实物10万元和现金5万元的资产出资。湘化劳动服务公司经理宋绍怡担任了湘碱的法定代表人兼董事长，但是一个月后的9月7日，宋绍怡将董事长职位转给年轻的王礼平，王礼平一直担任董事长职位直到2007年湘碱被四川开元收购。

　　湘碱带着国有资产55万元经营湘化，但是真正的启动资金却来源于两个方面：一是从湘化现有资产中拨过来的1275万元，它是以买断850名职工国有企业身份的形式，人均15000元计算得出；二是这850名员工根据公司制定的集资入股方案，分别投资1000元到11000元不等的股金共计163万元。

　　湘碱的会计报表、当地一家会计师事务所2001年对湘碱出具的审计报告以及湘碱向入股员工签发的《股权证》证实了上述事实。需要指出的是，这1275万并没有真正量化到职工头上，而是以湘化的应收货款、库存的产品、原材料和生产系统内的在制品等合计1275万的流动资产投入湘碱，因此，理论上湘碱1330万元的资产（1275万+55万）都属于国家所有。

　　宋绍怡告诉《法人》记者，甩掉债务的湘碱从1999年开始盈利，截至2004年湘碱净利润3423万元，但是这些净利润几乎没有国家和职工的份，而是巧妙进入湘潭十人的腰包。

　　2002年国企改革出现了MBO（管理者收购）的风潮，湘碱很自然的加入了这一行列，以王礼平为首的十人经过三次精心运作，实现了将国有资产据为己有的目的。

　　第一步，2002年3月20日，将55万元的原始注册资本变更登记，改为王礼平、唐开石、章汉奇、唐毅、刘大军、丁映辉、彭建强、赵紫薇、陈小罗、肖韶来等十位自然人的现金55万元，其中王礼平出资29万元；

　　第二步，2003年5月20日，将湘碱注册资本增至1275万元，仍按比例划至了王礼平、唐开石等十人名下，其中王礼平出资357万元；

　　第三步，2005年4月26日，将湘碱注册资本再次增至4700万元。通过一份股权结构设计方案将股东由原来的十人扩充至49人，但是原来十人的财产均以几何方式增长，以王礼平为例，1997年作为董事长的王礼平仅仅投资了11000元，2005年则暴涨至2642.26万元。

　　在湘碱成立、运营和盈利的同时，湘化这个两块牌子一套人马的企业，一直辗转在北京和湖南、湘潭省市两级，争取在破产企业的笼子里排上队，直到2004年12月才正式破产。

　　湘乡破产后，湘碱以3000万的低价拍下了其无偿使用达七年的湘化的机器设备和装置、380亩土地的生产经营场所等固定资产。

　　同时，政府对包括湘碱850名职工在内的全部湘化1300名员工进行了国企职工身份买断，人均按2万元计算，总体费用基本上相当于湘碱拍下湘化固定资产的3000万，这再次证明了1275万不是对850名职工国企身份的买断，如果是对850名国企职工身份的买断，政府没必要在正式破产时对这部分人进行二次买断。

　　“将湘化的流动资产剥离出来放到外边，让它运作几年，用其产生的利润把湘化的固定资产买下来；也可以说是用其产生的利润把全厂职工国企身份买断，然后湘化的固定资产拱手送人。”一位了解内幕的人士总结了王礼平等人运作的奥妙。

　　是真实出资还是谎言？

　　根据2002年3月20日的湘碱《股东会议纪要》，55万元原始注册资本之所以变更到王礼平、唐开石等十人名下，是因为“由湘乡劳动服务公司出资40万、湘乡化工厂工会出资15万并未到位，而公司运作实际资本是授权委托的出资人王礼平、唐开石、章汉奇、唐毅、刘大军、丁映辉、彭建强、赵紫薇、陈小罗、肖韶来等十位自然人的现金55万元。”

　　同样，根据2003年5月16日的《股东会议纪要》，公司注册资本由55万元变更为1275万元，是由王礼平等原十位出资人在原出资额基础上按比例追加的投资，其中“王礼平股东原出资29万元，增加股资328万元，共计出资357万元，占资本总额的28.0%；唐开石股东原出资2.6万元，增加股资125.4万元，共计出资128万元，占资本总额的10.0%……”

　　这两份股东会议纪要透露出一个信息：55万和1275万元的国有资产都是王礼平等十人的个人出资。果真如此，王礼平们就不存在侵吞国有资产的嫌疑。

　　宋绍怡认为这是他们迷惑外界的障眼法，他告诉《法人》记者，王礼平在2005年6月湘潭中院的法庭上（宋绍怡等41名职工股东提起的股权之诉，下文会有论述）亲口承认，其出资的29万来自于湘碱。

　　一位不愿透露姓名的财务人员在看过湘碱的财务报表和工商变更登记资料后表示， 1275万元的出资也存在很大问题。

　　湘碱从1997年至2004年会计报表的实收资本一科均为1275万，所谓的实收资本就是出资人的原始资金。而2003年5月湘碱将注册资本由55万元增至1275万元，工商变更登记时认可王礼平等十人新增投资1220万元，如果这是真实的，“实收资本”科目期末数应是：1275万+1220万=2495万元，而不是03年所显示的1275万元。

　　事实上，2004年12月的《湘碱股权结构设计方案》也明确表明，王礼平等十人是代表907名职工（后又有新股东加入）持有股份，王礼平十人无法隐瞒这一事实。

　　对王礼平等人的行为，宋绍怡、许克成等一批原湘化职工不断的举报、上访。2007年11月中旬湘乡基层检察院介入此案。据知情人透露，湘乡检察院对王礼平十人中的唐开石、章汉奇、唐毅、刘大举和丁映辉五人进行了传讯，他们对侵吞国有资产的事实全部认可，甚至主动交出了几十万元暂扣款。

　　正在湘乡检察院准备立案时，突然又没了动静。知情人士透露，这与原湘潭市委副书记劳动的出现有关。劳动是从湘乡走出去的领导，参与指导了湘乡的破产工作。在检察院着手调查后，劳动去了一趟检察院，之后该案被搁置，唐开石等五人被放，暂扣款也归还。

　　被践踏的股权和反践踏

　　前文提到湘碱的启动资金有两部分，除了湘化的流动资产1275万，还有850名员工分别投资1000元到11000元不等的股金共计163万元，到2004年，职工股金达200多万。

　　根据《公司法》的规定，股东是指在公司成立时向公司投入资金或在公司存续期间继受取得股权而享有权利和承担义务的人，每位股东都拥有对自己入股的资本享有收益及相关的权益，除非股东自愿转让股权，公司不能强迫股东退出股份。

　　然而湘碱却将职工的入股款视为集资款，否认职工股权。要求离职、退休、辞职的员工必须从公司退股，对于不予退股的职工不予办理退休手续。截至2004年职工入股资金已缩减到80多万。

　　面对这种公然践踏职工股权的行为，宋绍怡、许克成、阳深耕、李农、黄健光等从湘碱退休、辞职的一群老干部、职工开始了艰难的维权之路。其中宋绍怡是湘碱第一任董事长，许克成是原湘碱销售部部长，阳深耕、李农、黄健光三位都曾经担任湘碱的董事。

　　辞去湘碱董事长职务的宋绍怡，以普通员工身份入股了1000元，退休时湘碱要求宋绍怡退股，他没有答应；作为中层干部的许克成则入股3000元，1999年他离开湘碱到岳阳打工，湘碱让他退出全部股份，许克成只退了2000元，还保留1000元的股权。

　　湘乡于2004年12月份破产终结，2004年11月份，宋绍怡、许克成、阳深耕、李农、黄健光等人代表原湘乡带资带劳至湘碱的41名职工股东，向湘潭市中级人民法院起诉了湘碱，请求人民法院责令被告确认原告在被告公司中原始股东身份，明晰股权，责令被告依法给予原告作为股东应行使的知情权、红利分享等权利。

　　由于破产终结前宋绍怡等人就提出了诉讼，湘碱出了个规定，职工们要想领取拖欠工资必须签署一个“自白书”，保证不参与宋绍怡、许克成等人的诉讼。宋许二人也被要求写下放弃打官司的保证，二人都拒绝了，结果宋绍怡没有拿到厂里欠他的二十个月工资，而许克成失去了办理托管的机会（办理托管的人员享有每月200元生活费和公司缴纳养老保险的待遇）。

　　打官司是要钱的，诉讼费用24030元，律师代理采用的是风险代理方式，但是也要先期支付律师固定代理费10000元。为了解决这些费用问题，参与诉讼的41名原告以及支持宋绍怡、许克成维权行动的300多名职工，决定凑钱打官司，有钱的多出，没钱的少出，甚至不出都可以，宋绍怡把这些凑钱的人名和钱数都记录下来了，有20、30的，也有50、100的。

　　湘潭中院受理宋绍怡等人的诉讼后，查封了湘碱的全部资产，并以裁定书的形式告知湘碱暂缓召开股东代表大会，并于2005年6月首次开庭审理，也是在这次庭审中王礼平承认其出资的29万元来自湘碱。

　　由于宋绍怡等原告并没有第一时间交齐24000多元的诉讼费用，2005年8月18日，湘潭中院通知他们七日内缴足诉讼费，然而由于补交费用被律师中途截留作为代理费，等到宋绍怡了解情况，再次凑钱交纳诉讼费时，湘潭中院已于2006年3月10日裁定“本案按自动撤诉处理”。

　　但是宋绍怡告诉记者，裁定上的日期是在他们缴足费用前，而裁定送达给他们的日期却是在他们缴足费用后，湘潭中院对裁定日期采用了倒签手法，宋绍怡认为一定有外力介入。

　　法院将他们的案子按撤诉处理了，但是24030元的诉讼费用并没有退回，宋绍怡和许克成表示，他们也不想要了，钱都是大家伙一点点凑出来的，要回来也没法退回去，更重要的是他们认为钱没有拿回来就还有希望继续审理。

　　宋绍怡们的维权活动并不是只在法院，他们走访了湖南和湘潭省市两级所有相关的监督部门，包括湖南省人大常委会、省国资委，但是结果他们的举报材料总是一层层转发，最后又到了湘碱手上。除了湘乡检察院的几天传讯，其他举报都如同石沉大海。

　　正面接触湘潭十人

　　2007年7月，四川大型股份制企业开元集团与湘潭碱业有限公司在湘乡市签订双方资产重组协议，前者以9400万元整体收购后者的股权，负责一切债权债务。原来的湘碱更名为“开元集团湘潭碱业有限公司”。而王礼平、唐开石等人继续留在湘碱任职，王礼平现为该公司的总经理。

　　2008年12月4日，周五晚上，记者致电王礼平表达了采访意图。出乎记者的预料，王礼平爽快的答应了，约定第二天上午在他的办公室见面。

　　12月5日上午，记者如约来到湘碱办公楼二层王礼平的办公室，但是王礼平并不在。记者三次致电王礼平，前两次无人接听，第三次关机。在等待的过程中我们看到了在王礼平对面办公室办公的唐某进出办公室一次，他询问了记者身份后，没有更多的话便离开。记者推测这个唐某应该就是十人中的唐开石。

　　半小时后记者离开王礼平的办公室，在湘碱大门口，记者再次拨打了王礼平的手机，做最后一次努力。这一次王礼平接了电话，在电话里王礼平表达了如下意思：“我现在是开元集团打工的，不方便接受采访，如果要采访湘碱的话，需要经过湘碱董事会批准，如果要采访湘化破产问题，你们可以到破产清算小组，他们比较了解情况。”王礼平的这段话流利得如同在背诵。

　　王礼平1962年出生，从他的证件照看来很斯文。1982年毕业于湘潭师专，曾经在礼陵县三中做过五年的人民教师，1987年进入湘化，先后担任秘书、调度员、车间主任。许克成对王礼平的评价是：“有时候胆小如鼠，有时候又很狂妄。”

　　许克成告诉记者，王礼平等人以前经常去他家玩，他们当着许克成的面讨论盈利分配的问题。许克成曾经建议王礼平拿年薪，“一年20万、30万都可以，你把厂子带发展了，你可以拿大头，职工应该得小头”。那时王礼平的回答是：“我哪敢呀，拿年薪了不得呦。”“王礼平果然没拿年薪，只是过了几年以后，把相当于年薪百倍的国有资产据为己有。但是那个时候我们根本看不出来他有这样的野心。”许克成说。

　　凭借11000元的出资，今天的王礼平身价已经过千万，盛传他在北京买了一套别墅，要陪女儿伴读。而为他腾出位置的宋绍怡，正在和许克成、刘义烈、阳深耕等一群人在他们的维权路上执着着，虽然检察院的侦查搁置了，法院的审理搁置了，甚至去省人大常委、省国资委的上访也都石沉大海了，他们依然没有放弃。

　　到目前为止，他们为维权已经花了五万多元钱，宋绍怡个人出了1万元左右，许克成也出了七八千。记者问宋绍怡有没有想过，即使你的股权得到了维护，1000元股本的本息相加也可能弥补了你今天维权所花的钱。宋绍怡没有回答，只是笑了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