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千百年来建立的知识体系而言,Google味道还有些生涩。但是,就社会整体而言,它又是那么生动活泼甚至激情澎湃,它五光十色,魅力无穷,正在重建我们的生活,改变我们的文化,甚至改变现实的政治空气。
我小时候最喜欢的一件事情,是闻新书的味道。
长大了仍然觉得,人世间最美好的事情,莫过于独坐书斋,窗外茂竹修簧,窗内满室书香,清茶一杯,古诗数行,偶有所感,则提笔挥毫,顿觉空气中墨香浮动。可惜的是,我生错了时代。
离开校园走入社会的时候,正好赶上铅字时代的末班车。我在一家杂志社工作,编完稿排好版之后,还要跟到印刷厂。那些拣字女工,熟练地从按拼音顺序排列的字架上拣出字模,嵌到一个铁板上,然后由一个资深打版师傅用铝条楔上,端起来摔打,直到紧固得不会松弛,才能上机印刷。那些新出版的杂志,除了油墨的香味外,还能摸到字模压出的凹凸印迹。假如打版不够好,则会压破纸张。
瞬息之间,这个景象就成为历史。那些曾经骄傲无比的模范排字工和打版师,很快发现自己处于失业的悲惨境地。电脑照排取而代之。
上世纪九十年代,所有以写字为业的人都经历过“换笔”的尴尬。所谓“换笔”,其实是弃笔改用电脑。今天的年轻人只知道这是技术进步,当时却让无数文化人痛苦不堪。
接下来发生的事情,更加难以置信。互联网的出现和发展告诉人们,电脑远远不止是代笔工具,它还要取代我们的书房,取代那些至今作为文明象征而令人肃然起敬的图书馆。不止如此,它甚至可能改变人们对待知识的态度,因为——搜索引擎出现了。
还记得有一次到一位教授家里做客,看见她满屋的书籍,感叹怎么能够读得完。她告诉我说,书有各种不同读法,有的用来精读,有的用来浏览,有的则备查阅。我猜想后一种读法恐怕要占她藏书六成以上,今天的搜索引擎大概能够替代其中的一半。在可以期待的未来中,网络会不会让所有的书籍都成为古董爱好者的藏品,或者作为一种家庭装饰材料?
旧时代的饱学之士,都是把书一本一本地背下来,背得越多越厉害。如今最被人怀念的这样一位大师是陈寅恪,据说二十四史中的大多数书他都能背。双目失明后,他仍然能够讲课。当然他也有助手,但是据助手回忆,他们哪怕读漏了一个字,也会被先生指正出来。
过去,我们都说这样的学者自己就是一座图书馆,今天看来,说是一个网络更恰当。他们在从自己脑海里搜索知识的时候,就跟Google和百度一样方便。陈寅恪先生能把一首绝句讲几周,靠的是旁征博引,或者说东拉西扯。只说搜索材料这一点,跟现在染上网瘾的网虫一上网就歇不住一样。
可惜这个网络是封闭的,网友只有他一个人。当他辞世的时候,这个网络就消失了。
有一位朋友,自幼博览群书,而且过目不忘,脑子里装的知识之庞杂,想必超过了陈寅恪,是一个百科全书。这给他的人生带来一些好处,不仅得到朋友的尊敬,还深受单位领导器重。领导有什么事情不明白,只要问他,就能立即给出答案。几年前,他发现形势发生了变化,领导再也不怎么问他了。是领导好学了吗?非也,原来领导用上了百度知道。只要敲几下键盘,答案就出现在屏幕上。对于笨领导来说,不仅可以反复问,还能保守单位机密——不让人知道自己有多么无知。
有一个故事说,美国动画片大师华尔特·迪斯尼的女儿黛安娜很晚才知道,原来自己的父亲就是画米老鼠和唐老鸭的大名人。有一个晚上,她将信将疑地向他求证:你就是大名鼎鼎的迪斯尼先生?她老爸点头承认。她说:“那太好了,请您给我签个名。”假如放在今天,聪明的戴安娜完全可以先上网搜索一下图片,看看新闻中的名人和父亲长得是不是一个样。我又想起一位朋友,家里有一段不愉快的经历,尽管新闻报道不少,但她想要暂时瞒住年幼的孩子。有一天,六岁的儿子蹦蹦跳跳地从楼上跑下来,兴奋地对她说:“妈妈,百度真好,你想知道什么它都会告诉你!”她惊出一身大汗,不得不猜想百度什么时候出卖她,考虑要不要抢在百度泄密之前告诉孩子。
搜索引擎最初带给人们的感觉是相当惊艳的。我曾经有一个同事,是个资深网虫,同时也是一个剩男。每当他遇到一个喜欢的女孩,总是忍不住去网上搜索她的详细资料,不仅把这个女孩本人的情况,还把她家庭、学校、老师、朋友的情况都摸得一清二楚。几年后我们知道了,他用的是人肉搜索。当时他的这种癖好没有给他带来好处,大家都不适应,女孩往往被吓一大跳,而我们都觉得这家伙有不可告人的秘密。
就跟电脑“换笔”一样,这种不适应感让文化人付出更大的代价。那些旧式饱学之士感到愤怒了,不仅因为学富五车的他们就像印刷厂的拣字工一样,能力被机器替代了,更因为他们发现,有了搜索引擎之后,很多不读书的人也能写文章了,他们输入几个关键词就能找出一大堆材料,然后洋洋洒洒地敷衍成文。就跟作家认为电脑压制灵感一样,他们认为Google和百度破坏了治学风气。
我有一位这样的朋友,终于忍无可忍,在MSN签名档上写道:“文章里都有一种Google的味道。”透过这个签名,我能看到他脸上的失望和鄙夷。
事实上,电脑可能妨碍了一些作家的思维。但是那并不是电脑的过错,而只是那些作家不能改变习惯而已。同样地,搜索引擎也让传统功底扎实的学者感到失落,但是这并不是搜索引擎的过错。这个问题稍微复杂一点。有人认为图书馆的建筑、空间和环境有助于治学者深思熟虑,所谓“宁静以致远”。这一点姑且不论,目前网络上的资源,远远不能和千百年来的传统纸质印刷相比,大多数人类文明留下的优秀著作,网络上都很难找到全本。那些仅靠网络资源写文章的人,Google的味道就是浮浅和草率,乃为文为人之大忌。
然而,假如一个图书馆里馆藏的书不够多,你不能怪罪检索的方法有问题。搜索引擎作为一种方法,它本身有利于知识的收集、整理、传播与应用。一个人治学态度不够好,用传统的方法也一样弄虚作假。过去有些人写论文,只看书的前言后语,甚至从别人的文章里抄袭,这恐怕还不如让他们上网搜索一样来得可靠。
不过,他的这个说法,让我想起了童年的经历,那些新书的油墨味又穿过时空飘来我的面前。我闻到的真是油墨味吗?为什么不喜欢的书味道就不好闻呢?其实,那是知识的味道,以及由知识所建构的典雅情趣。
那么,Google的味道是什么样的呢?
如前所述,就千百年来建立的知识体系而言,这个味道还有些生涩。但是,就社会整体而言,它又是那么生动活泼甚至激情澎湃,它五光十色,魅力无穷,正在重建我们的生活,改变我们的文化,甚至改变现实的政治空气。
慢慢地,我也从当当、卓越等网络书店里,闻到了书籍的芬芳。当我从VANCL、PPG购买衬衣的时候,同样闻到了棉布的气息。逛到淘宝网的厨具店,甚至立即感觉到美食的味道。还有携程,在那儿,我能想象远方旅途上的阳光。而我进入这些地方的通道,都是——搜索引擎。
Google的味道,是自由的气味。
让很多官员大吃一惊的是,原来人肉搜索反腐比检察机关还要厉害。江西的那位官员,因为坐地铁丢了一个包,就被人在网上晾出了出国考察清单;南京的一位局长,因为说错了一句话,就被人搜出了公款供养的奢侈享受;关于陕西周老虎的故事,更是家喻户晓了。
Google的味道里,萌生出民主的种子来。
撰文/长 平 摄影/陈海平
长平:
资深媒体工作者,专栏作家。曾任《南方周末》新闻部主任,《外滩画报》副总编辑,《南都周刊》副总编辑。在《南方周末》、《南方都市报》、《南方人物周刊》、《新京报》、《东方早报》、《中国新闻周刊》等开设时事评论及随笔专栏。2003-2004年美国加州伯克利大学访问学者,现为南都传播研究院首席研究员,华东政法大学兼职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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