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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西煤矿敛尸工调查:须对矿难细节保密

2009年09月02日09:04 [我来说两句] [字号: ]

来源:中国经济网
  山西某矿,救护队员准备下井搜索失踪矿工。

  山西某矿,爆炸致74人死亡。

  山西某矿。

  山西某矿,矿难中遇难矿工的家属在废墟中等待搜救的最新信息。

  山西某矿瓦斯爆炸遇难者遗体。

  多年以后,老梁仍能清晰地记起那名年轻的矿工。


  那是个眉清目秀的小伙子,只有20岁,河南人。10年前老梁第一次见到他时,他已经死了。煤矿塌方,他被埋在煤堆下。挖出来后,老梁给他修饰了遗体。经过一番擦洗,小伙子白皙的面容露了出来,眼睛紧闭,嘴唇微张,就像“睡熟了一样”。

  小伙子那天才刚刚上班。之前,煤矿的负责人要他等3天再报到,可他心急坐不住,每天都嚷嚷着要上班。结果,下井第一天,活蹦乱跳的他就变成了一具冷冰冰的遗体。

  当晚,老梁梦到了那个小伙子。在梦中,小伙子对老梁说:“老梁,你能不能把我弄好看点?我才20岁,还没找对象呢。”就像是熟悉的朋友说着一些玩笑话。

  老梁惊醒,坐了起来,睁着眼睛在黑暗中思索。不知坐了多久,他最后告诉自己,下次再处理矿工遗体时,一定要弄得更好看一点。

  想明白了,他倒头便睡。第二天,他把这个梦说给妻子听。妻子说,当矿工的,平时什么时候干净过?死了再不干净一次就没机会了。

  一个特殊的职业人群:煤矿敛尸工

  时至今日,老梁已记不清,那个漂亮河南小伙儿的遗体,是他处理过的第几具矿工遗体。

  他是山西省沁水县郑庄镇一个山村中唯一的一名敛尸工。上世纪90年代中期到本世纪初,是他生意的鼎盛时期。那段时间内,几乎每天都会有煤矿负责人给他打电话,要他给遇难矿工的遗体打防腐剂,少则一人,最多时一次有20多人。有时,他还帮忙收拾遇难矿工的遗体,迄今为止,经他收拾过的遇难矿工遗体达五六十具。

  敛尸工老梁所在的村庄,地下就是沁水煤田,中国无烟煤、化工用煤最大的供应基地。在这片横跨山西中南部的巨大煤田上,煤矿数以千计。仅这个村子方圆5公里的地盘内,就有10多座大小煤矿。

  村里曾经住满了拖家带口来讨生活的外地人。他们钻进一个个黑咕隆咚的矿井,一些人得以完整无缺地从矿井下走上来,然后再钻进去;一些人走出来后,身体就少了一些部件;还有一些人,则是被老梁这样的敛尸工送上来的。

  高出西方发达国家数十倍的煤矿百万吨死亡率,催生出一个特殊的职业人群:像老梁一样的煤矿敛尸工。

  他们分散在煤矿周围的各个村庄,电话号码就存在那些小煤窑负责人的电话本中,一旦有矿难发生,一个电话就把他们召去了。他们负责把遇难矿工的遗体从出事地点转移到医院的太平间,化妆穿衣入棺,尽量让遗体看起来完整一些。

  他们都被要求守口如瓶。一旦矿难的具体细节透露出去,指定再也做不成矿上的生意了。老梁就多次接到过这样的警告。

  老梁也是来这里讨生活的外地人之一,也曾在那一个个黑咕隆咚的矿井中钻进钻出。他是河北邯郸人,47岁,身材不高,但很壮实。到山西定居20多年了,仍操着一口河北话。说话的时候,眼睛总是笑眯眯的。矿工们习惯叫他老梁,慢慢地大家都跟着叫,他的大名梁孟恩反而没多少人知道。

  15年前,他从煤矿辞职后,回河北老家学到了尸体防腐的技术,便干起了给尸体打防腐剂的活儿。打着打着,就有人让他装殓尸体。他“胆子不小”,真就干了起来。有矿难发生时,他也经常被叫去处理遗体。久而久之,他就顺理成章地干起了收拾遇难矿工遗体这个营生。

  收入一度比较可观。打一次防腐剂,老梁自己能赚个百十元钱。收拾一具遗体,从最初的100多元,涨到了本世纪初的800元。

  前些年,他所在村子方圆10公里的地盘,凡有煤矿出事需要处理遗体的活儿,他和邻村的老马基本上全包了。

  64岁的老马,是当地最早进入这个行当的人之一,“方圆几十公里,没有没找过他的煤矿”。40年前,他就是村里的“土工”——当地人称帮死人化妆穿衣入棺的人为土工。自上世纪80年代初起,周边的小煤矿逐渐冒了出来,瓦斯爆炸和冒顶的事故时常发生,从那时起,找老马收拾遇难矿工遗体的人就多了起来。至今,老马修饰过的遇难矿工遗体多达五六百具。

  刚开始,他的雇主多是遇难矿工家属。大概从上世纪90年代中期起,他的雇主变成了小煤矿的负责人。那时,老梁刚刚入行。他俩经常同时出现在矿难现场。慢慢地,二人便成了搭档,并有了明确分工。老马负责修饰遗体,老梁负责打防腐剂。没有特殊情况,老梁不客串老马的角色。

  关于雇主的变化,老梁至今也想不透是因为什么。他觉得自己也不需要想透这个问题。他当时认定,无论雇主是谁,尸体总要存放一段时间,尸体防腐剂便大有市场。但现在看起来,老梁的算盘似乎打错了。经过10年的“辉煌”时光后,他的生意如今受到了重创。煤矿照旧在开采,死人的事情也时有发生,可他以前的老雇主,那些小煤矿的负责人,不再招呼他了。

  相比于下煤矿,死者遗体看起来虽然恐怖,但“他们不会要命”

  与煤矿打了20多年交道,梁孟恩对死亡非常熟悉。在矿井下干活儿,按他的说法,就是“把脑袋别在裤腰带上”。

  梁孟恩最初当矿工的时候,跟那个漂亮的河南小伙儿一样,都是20岁。那时他并不情愿,因为怕死。但父亲开导他说:“你机灵点不就行了?一个月挣200多块呢。你要种地,一年也弄不来200块钱。不挣钱,将来怎么找对象?”为了让儿子当上矿工,父亲到处托人找关系。在送出几斤鸡蛋和几斤肉之后,邯郸一家煤矿同意要他,给他安排了一份往矿车上装煤的工作。那是1982年,“万元户”还是一个刚刚被创造出来的词。

  也是那一年,梁孟恩第一次近距离接触死亡。

  有一天,爆破工在放炮时,突然冒顶了。同村两名年纪跟他差不多的工友,就在他眼皮底下被塌下来的煤块埋住了。他因为离冒顶的地方稍远一点,只是被散落的煤块砸疼了脚。

  开始的时候,他叫他们,他们还能应答。渐渐地,没有了声音。几十名矿工一直刨,可煤一直往下流。整整刨了一夜,两人才被刨出来,但已经死了。大家将他们裹进风筒布,抬到一个暂时不用的巷道中。夜里,梁孟恩又和工友们将他们送到太平间。其中的一名死者,嘴还张着,一嘴的煤。太平间的人使劲将他的嘴合上,煤就永远留在了嘴里。

  另一名死者,与梁孟恩从小一块长大,一块上班,一块泡澡,互相搓背。等到出事第三天,他陪死者的养父母到太平间探视时,这个年轻人的遗体已经膨胀变味。他忍不住吐了。但是死者的养父母依然扑到儿子身上,哭得天昏地暗。3天内,他们不吃不喝,人“瘦了一圈”。

  第一次,梁孟恩觉得遗体那么难看,那么让人难以接受。“要是有人收拾一下遗体,死者家属可能就没那么悲伤了。”他当时那么一闪念。

  两个工友死后,他害怕了。10多天后,他辞了职,开始四处打工。可无论做哪个行当,都不如当矿工赚得多。有一次,他甚至误入一个“黑砖窑”,差点把命丢在那里。

  3年后,他和一些老乡来到了山西沁水一带。沁水那些大小煤矿的高瓦斯跟无烟煤同样出名。因为危险,工资自然比在河北时高不少。而他也正是冲着高工资来的。

  在这里,他又一次与死亡擦肩而过。

  事故发生时,他已经在沁水安家落户,并且有了两个女儿。为安全起见,他特意选择到一个正在建设的矿井去上班。但是一个月后,这个基建矿发生了瓦斯爆炸。一声巨响后,他的耳朵就什么也听不见了。随即他就看见一股烟升起,“和电视里原子弹爆炸一样”。

  尽管那次井下的人都幸运地安全逃了出来,但第二天煤矿开安全大会时,100多名经历过爆炸的矿工,只有不足一半的人到场。那些未到场的人都辞职了,尽管煤矿还欠着他们几百元的工资。

  梁孟恩也想打退堂鼓,不想再干了。可当时一家四口挤在3间土坯房里,手头拮据,几百元不是个小数,他只好硬着头皮干下去。即使被脱轨的矿车撞伤了腰,他还是照样下井,直到另一起事故发生。

  那是1994年。那一次,正当一个工友用电钻在煤层上打眼时,梁孟恩突然感到头顶上一直在往下掉煤灰。他拉了那个工友一把,将工友拉开,煤层就挡不住地塌下来。有4名工友躲闪不及,很快被埋住。大家在他们的呼救声中拼命挥动着铁锹,但等到挖出来,他们已经死了。

  看着4个鲜活的生命在他眼皮底下消失,他说什么也不干了。当年他就回到河北老家,去学了尸体防腐的手艺。他非常看好这个行业,因为煤矿死人多,赚钱没问题。

  “说实话,我也不想干这个活儿。这不没办法嘛。那个时候缺钱,干这个来钱快。再下煤窑,我怕把自己的老命搭进去。”老梁说。

  老梁一直认为,这是个不受欢迎的职业,干这一行的,会给活着的人带来一些晦气。然而相比于下煤矿,那些面目全非的死者,看起来虽然恐怖,但没有危险,因为“他们不会要命”。

  老梁总是自觉地躲避着村里人。他出门时,喜欢戴上一副墨镜,惟恐别人认出他。这成了他特有的行头,村里人一见他这副打扮,就知道又有哪个煤矿死了人。见到生人找上门,他也会下意识地当成是雇主。记者找到他时,他说的第一句话是:“家里谁不在了?”

  妻子也不喜欢他的职业。刚开始,她坚持不用他的钱。每次老梁给她钱,她都不接。他做的饭,她也不吃。他出外干活儿回来,她第一件事情就是把他赶到澡堂子,好好泡一泡,洗掉身上的晦气。直到现在生意少了,老梁做的饭,她也开始吃了。

  倒是一些外地来的矿工,并不在意他的身份。因为他妻子是村里唯一的乡村医生,矿工们免不了来他家或妻子的诊所。慢慢地,他和一些矿工混熟了。有些人,就成了他的朋友。没事的时候,这些人就到他这里窜窜门。

  “一些外地人还得感谢我呢。那些尸体总得有人收拾吧。我把他们弄得干干净净的送走了,他们也算落了个圆满。”说到这里,老梁笑了笑。

  很多遇难矿工的身体洗不净,蘸着洗衣粉水使劲擦,也无济于事

  入行15年,老梁见过各种各样的矿工遗体。有的被砸扁了,有的内脏出来了,有的身体分为好几段,有的膝盖掉下来,大腿可以随意转动,有的,不辨人形,只是“一堆东西”……

  不管面对的是一具什么样的遗体,他都尽量弄得干净一点。他总觉得,这些死者都是他的兄弟,他不能让这些死了的兄弟们太埋汰。自从那个漂亮的河南小伙子在他的梦中出现后,他就更加尽心了。

  干这活儿并不容易。因为“死人的肉很硬”,一般的针穿不过去。老梁就把一根自行车辐条的一头磨尖,另一头打眼,当针用。有一次,他碰到一具遗体,肉都是发光的,两只手根本就拽不住,只好请人帮忙。花了3个多小时,他才把那具遗体一点点缝好。这是老梁耗时最长的一次。

  很多遇难矿工的身体是洗不净的。因为“血液不循环,皮肤泡不开”,即使蘸着洗衣粉水使劲擦,也无济于事。死者身上的伤口,在擦洗多遍缝上后,仍能清晰地看到伤口处的煤渣煤灰。要是伤口在脸上,老梁通常还要给死者裹上绷带。

  给死者化妆穿衣的活儿,通常是半夜在太平间里做。有时老梁一个人,有时几个人。人多的时候,大家还能说说话,即使太平间的灯光不太明亮,他心里也踏实。只有他一个人时,他就在心里跟自己说话,说一定要让死者体面一点,来给自己壮胆。

  每当他看到那些已经变成“一堆东西”的遗体时,总要心痛很长一阵。有时,他也暗自庆幸:“要是不辞职,我不定怎样了。”

  前些年,有一个煤矿发生瓦斯爆炸后,他到矿井下去收拾遇难矿工的遗体。井下,那些缺胳膊少大腿的遗体横在那里,周边散落着人体的各种器官。他顺着微弱的矿灯灯光看过去,胸口一阵翻江倒海。

  “没想到那么惨。”老梁至今回忆起来,仍然一连说出好几个“惨”字。

  即使是老马,那个从业40年、处理过五六百具尸体的老土工,在回忆起煤矿事故的场面时,也会连声叹息。

  老马处理过一具遗体,腿一直蜷着,放进棺材中,怎么也盖不上。在征得死者家属同意后,他硬把死者的腿骨打断,才盖上了棺材盖。

  他还处理过一个没头的遇难矿工。这名当过阴阳先生的老土工非常看重遗体的完整,在他的观念中,遗体不完整,会影响死者在阴间的生活,也会影响死者来世托生。他便和死者家属商量:“要不做个假头吧?”家属同意了。老马就让人找来一段木料,叮嘱木匠把木料削成脑袋状。老马用绷带将假头层层包裹,与身体缠在一起。送葬的时候,老马扬着一沓沓纸钱,嘴里一直念叨着“安息吧”!

  老马经历过的最惨烈的一次遗体处理,也是一个煤矿瓦斯爆炸,死了80多人。那80多具遗体被抬出后,排列在煤矿的一块空地上,密密麻麻。尽管久经考验,老马初看到那个场面时,第一感觉还是“瘆得慌”。有几具遗体,被烧得全身萎缩,“只有小孩大小”,他都不忍心看。

  那天正是农历八月十五。老马和他雇的人马不停蹄地处理遗体的时候,月亮正圆。那天的月亮“惨白惨白”的,这个老土工嘴里一会儿念叨着“菩萨保佑”,一会儿念叨着“太上老君急急如律令”。

  用了3天,老马才收拾完那几十具遗体。

  “矿工的老婆都是这么过的,不信你随便打听”

  在老梁和老马这个行当中,前几年一直活跃着一个女人。她来去不定,不像老梁老马有自己固定的地盘。

  关于这个女人,老梁和老马知道的都不多。他们只知道这个女人叫夏桂英,河北人。丈夫早年到山西下煤窑。一次煤矿事故中,她的丈夫遇难了,夏桂英就成了寡妇。后来,她就干起了给遇难矿工穿衣服的活儿。

  在给遇难矿工穿衣服的时候,她本人穿得也稀奇古怪,因此得了一个“夏老仙”的称号。

  五六年前,老梁曾见过夏桂英一次。那时她40岁出头,人长得有模有样。要不是亲眼所见,老梁是不会把她和敛尸工这个行当联系在一起的。

  在老梁和老马看来,这个夏老仙有点神,她总能在第一时间出现在煤矿的事故现场。她最引人注目的一次,是她和另外几个人,处理了几十具遗体。

  有媒体记者曾用温情的笔调写过她:“夏老仙觉得矿工的尸体非常好看;她在月光下处理尸体,并不觉得辛苦,反而经常会想起和丈夫在一起的往事。”

  自老梁那次碰见夏老仙后,老梁和老马就再没有听到过这个女人的事。他们联系了很多人,最终都没找到她。老梁判断她可能回了河北老家。

  老梁很同情这个寡妇:“没奈何了,一个女人家才会干这个。”

  这片庞大的煤田,不仅夺去过许多矿工的生命,也让无数女人成为生活无着的寡妇。做敛尸工多年,老梁见过不少寡妇。他见过的每一个寡妇,他都能讲出一段辛酸故事。

  他至今记得一个寡妇,30多岁,四川人,有一个四五岁的男孩,在附近村庄租房子住。她的丈夫在煤矿遇难后,是老梁给他修饰的遗体。最后煤矿给了她3万元补偿。当老梁再次碰到她的时候,简直有点吃惊了。她正在一个煤矿上干杂工,浑身上下黑乎乎的,和那些煤矿工人没什么两样。她告诉他,四川老家没人了,她回去也不知道怎么生活。煤矿补偿的3万元,她不敢花,得给孩子留着念书用。至于这个女人后来的命运,他就不知道了。

  “井下随时都有危险,谁也不知道会发生什么。下坑的活儿,就是有今天没明天。”老梁不紧不慢地说。

  一旁的妻子插嘴说:“我不也差点成了寡妇。”

  在老梁还是矿工的时候,每次下井前,他都会让妻子给他做好吃的。老梁的妻子,自嫁给老梁后,就开始学着孵小鸡。那些小鸡,她很少外卖。长大一些,它们就成了老梁每次下井前打的“牙祭”。尽管现在他已经不下井了,但她还是养了很多小鸡。隔三岔五,她就给老梁做小鸡炖蘑菇。

  以前每次老梁下井,做乡村医生的妻子就开始走神。常常是和病人说着说着话,她就想起老梁了。病人提醒,她才回过神来。因为惦记老梁的安危,很多次,她都忘记给正在上学的女儿做饭。

  她会掐着表算计着老梁回来的时间。一旦老梁没在预计的时间内出现,她就开始给老梁打电话。那个时候,她谢绝一切病人。直到老梁的声音传到她耳朵里,她才放心。

  老梁上夜班时,她会经常半夜醒来,等着老梁回来。

  要是听说有煤矿出事,她会立即赶到老梁上班的那个煤矿,核实一下老梁的安危。

  老梁被矿车撞伤腰后,有一年多卧床不起,生活不能自理。她就没日没夜地守在他身边。

  “我都成残废了,你还年轻,嫁人吧。”老梁劝她说。

  “残废不怕,只要你活着,就像个家。”她回答。

  直到老梁从矿上辞了职,她的生活才正常起来。

  “矿工的老婆都是这么过的,不信你随便打听。”老梁的妻子说。

  “煤矿不再需要我们了”

  尸体防腐剂的小广告到处都是,上面留有老梁的座机号码。有纸质的,也有用漆写在墙上、电线杆上的。

  平日里,他就守在家中,等着电话打来。近几年,老梁的生意萧条了,三五天才会有一单给寻常死者打防腐剂的生意,和10年前一天一单甚至数单生意的时光根本没法比,尽管方圆几十公里的地方,只有他一个人有防腐剂的配方,“整个晋城也没几家”。

  村里的大部分人住上了整齐划一的二层小楼。老梁的房子依旧是老房子。他的妻子依旧喜欢孵小鸡。他养的那条黑色小狗老是追赶刚孵出的小鸡,他就一直用棍子赶它。偶尔,他也会喝斥它一两句。

  防腐剂就放在鸡窝下。有生意的时候,他带上防腐剂,背上人造革挎包,戴上墨镜,跨上摩托车就出发了。那辆很有些年头的嘉陵摩托车就停放在屋子外,用一块油布遮盖着。虽然他家没有围墙,也从来没有人打他那辆旧摩托车的主意。摩托车离合器不太好用了,经常挂不上挡。

  他家周边的那些煤矿还在如火如荼地开着。可是4年多了,他没有接过一单煤矿的生意。要知道,前些年,老梁根本不用打广告,自然就会有煤矿的人找上门来。

  老梁心里明白,煤矿的安全系数一直在提高:先是坑木支顶,后来发展到液压柱支顶,最后是工作面上全部打上液压顶。他还清楚,一些小煤矿其实私下里并不这样做,死人的事还是会经常发生的。

  前段时间,当地有个煤矿发生矿难,老梁和老马了解到,遇难矿工还不少,可他们都没有被通知。几天后,老马是被一个死者家属叫去的,要他到河南焦作去把死者的遗体取回来。他们的雇主,已经从煤矿负责人变成了遇难矿工家属。当地煤矿不再用老梁和老马这些职业的煤矿敛尸工了。

  这一次的转变,老梁知道原因:煤矿把尸体转移到外地,就可以制造出当地没出事或事态并不严重的假相。

  转移遇难矿工遗体到外地的做法,在这里已成为公开的秘密。沁水一带遇难矿工的遗体,通常被分散转移到河南焦作、济源,以及山西的晋城、长治一带。自有那儿的人,为死者化妆穿衣。

  三三两两的外地矿工到他家窜门的热闹场景也不见了。在那3间土坯房内,无论快乐的和沉痛的话题,都曾让老梁这个外地人感觉到亲切。但近几年,当地的小煤矿很少雇用外地人了,那支庞大的讨生活队伍陆续散了。一些人是自己离开的,而另一些人,则是变成骨灰,让别人带走的。

  年代越往前,矿工的命越不值钱。早先死一个人赔几千块钱。再后来一些日子,可以拿到几万元赔偿金。如今,行情上涨到了百万元。不过,大部分死在这里的外地矿工并没有赶上这个好时光,他们大多被廉价地打发了。

  留在此地的,只剩下老梁和老马们记忆中的一些故事。

  偶尔,那些前来讨生活的新人跟老梁套近乎的时候,老梁会选择性地给他们讲一些。也只是偶尔,那个20岁的漂亮河南小伙儿还会出现在他的脑海里。

  老梁没那份闲心讲故事了。他的3个女儿中,除大女儿在帮着妻子料理诊所外,其余两个女儿在上学,正是他花钱的时候,他得想办法赚钱。

  老梁和老马也好长时间没见面了。他们曾是多年的搭档,共同见证过那些悲惨的场面。现在生意没得做,搭档也散伙了。

  甚至,就连山西“煤老板”,或许也将成为历史。消息早就传出来,这个产煤大省要对全省的煤矿进行重组,多数小煤矿要关闭,或者被大煤矿兼并。老梁琢磨着,像他这样的煤矿敛尸工,到时恐怕就更没市场了。

  “煤矿不再需要我们了。”这个中年男人还是憨笑着。

  他抓起一把小米撒在地上,“咕咕咕”叫着,几只小鸡应声跑了过来。

  
(责任编辑:李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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