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国大业》背后站立的是胜利者，他们的气度是相逢一笑泯恩仇。虽然对那段历史的描述会随着时间的推移而愈显斑斓，但你别指望电影能开风气之先。主旋律电影中的胜利者被推向道德的制高点，在不得已的你死我活之后，结局并非不共戴天，傲视群雄的国家意识形态在指点江山中树立起一种以德报怨的形象。

　　现实的逻辑不是这样。9月25日，奥斯卡最佳导演奖得主罗曼波兰斯基因31年前涉嫌一宗强奸幼女案，在瑞士被捕。虽然如今他成就斐然，虽然当年的受害者萨曼塔在今年1月份就发布正式声明，宣布撤销对波兰斯基的指控，但法治社会选择的还是以直报怨。

　　在电影的世界里却有人沉迷于以怨报怨，昆汀塔伦蒂诺是此中翘楚，刚在戛纳公映的《无耻混蛋》就是讲了一个疯狂报复纳粹的故事。德国占领时期的法国，梅兰妮罗兰目睹家人惨遭纳粹上校克里斯托弗瓦尔兹杀害，幸免于难的她逃到法国，经营一个电影院并伺机报仇。另外一边，人称“混蛋”的布拉德皮特组织了一支犹太裔痞子兵敢死队，潜入法国去刺杀纳粹党魁，两条线索在最后对纳粹的“屠杀”中交汇。

　　塔伦蒂诺的电影拒绝坐而论道，他试图抓住人们心中被社会规范压抑的仅存蛛丝马迹的一点“兽性”，利用色情和暴力来完成普通人只有在夜深人静时才有的野性幻想。再正襟危坐的人，在高喊追求真善美的同时也会有些不为人知、难以启齿的小秘密，何况挣扎着生存的凡夫俗子。社会规范为我们规划出种种理所当然，程式化的结局最终要由一个个本是独特的心灵来承受。我们可以接受，但不代表在内心深处没有一种赤裸裸不计后果的处理方式，只是现实中我们不敢付诸行动。塔伦蒂诺抓住了这个“尾巴”，并设置了一个极端的环境，通过Ozploitation（上世纪70年代澳大利亚的一些小成本电影，充满了暴力与色情）式的影像让人们完成一种隐秘心理的释放。塔伦蒂诺的电影是反英雄甚至是反戏剧化的，那些冲动在凡人心中也曾一闪而过却被一笑置之，他却紧抓不放，并最终将之变成刀光剑影血雨腥风。

　　《无耻混蛋》的故事源自1967年的电影《十二金刚》，后者的故事是由带罪之人组成的敢死队深入敌后，刺杀纳粹高官。当年电影甫一问世就被敷衍成了电视系列片《加里森敢死队》，在中国放映的时候竟至万人空巷。旧版的电影和电视剧侧重点是敢死队员与敌人的斗智斗勇，宣扬的是正义的一方如何历尽劫波，不辱使命。《无耻混蛋》则对这些“大道理”视而不见——目的是复仇，手段是杀戮，要的就是以牙还牙。这些社会规范闪烁其词而在人们心中却被选择性屏蔽的欲望，塔伦蒂诺变着法儿让我们发泄。在《无耻混蛋》的结尾处，敢死队员对困在电影院中的纳粹疯狂扫射，其残忍与血腥足以消解人们对正义与邪恶的惯性判断。这种场面在刘德华主演的《天与地》中出现过，刘松仁扮演的反派在电影院被公布了罪证，他要杀人灭口，这个桥段表现了他的凶残。而《无耻混蛋》设置了复仇者这一立场，这个桥段就叫人感受复杂，塔伦蒂诺正是利用了这种心理间隙，即人们瞬间的模棱两可，来肆无忌惮地构筑他的凌厉影像。

　　在一次次的 “致敬”和偷梁换柱之后，塔伦蒂诺越来越像一个经典的B级片导演。仅是如此绝对吸引不了布拉德皮特，也打动不了张曼玉（她的戏份因为片长的关系在戛纳公映的版本中被删除，但会出现在DVD版中）。塔伦蒂诺式的絮絮叨叨和血肉横飞绝非江湖游医的大力丸。

　　不讲大道理不代表没有道理，塔伦蒂诺的“道理”就在这些絮絮叨叨之中。2007年《刑房》里塔伦蒂诺指导的片断有60分钟，由于票房不佳，他一气之下将这一部分抽出，拉长成120分钟的《金刚不坏》参展戛纳，这明显是他抱怨观众不理解他的“抱负”。电影中的变态特技车手利用汽车“不违法地谋杀”了4个年轻女性，在他要故伎重施时却被3个女人“残暴”地干掉。塔伦蒂诺式的复仇可能没有节制，但绝对有理有据。通过扩展了的台词我们看到前后两类女性形象完全不同。前者是典型的B级片中的女性，是男权社会的陪衬，生命的多姿多彩要通过依附者来呈现，“牺牲品”是她们被抽象了的命运。而后者是作为一个独立的个体出现的，她们唠的嗑表现了其对社会复杂性的清醒认识，这就让观众在心理上和她们保持平行，其行为的出发点和爆炸性就容易被理解。观众被慢慢带离现实世界，开始融入电影的逻辑。

　　在拉近了心理的距离之后，火爆的场面有时候让人感觉痛快淋漓。这是塔伦蒂诺的电影与B级片最大的区别。一个是精致，一个是粗糙，打打杀杀勾连到隐秘的心理，塔伦蒂诺知道如何深层次抓住观众的心。如果同意了这一点，就会看到大名鼎鼎的《杀死比尔》、《罪恶之城》反而显得粗糙，在这些精致的影像背后，观众的心理不需要一丝挣扎——面对主人公的遭遇，谁都会忍不住要大开杀戒，这样电影就直接地沦为了以怨报怨。

　　塔伦蒂诺是靠叙事圈套起家。冯小刚是以着力悲喜剧式的小人物的情感风格赢得成功，就像“好梦一日游”，他的电影帮助芸芸众生实现一点点心理快慰。随着他的电影对叙事性越来越严格的要求，他的个人风格渐渐弱化，《夜宴》、《集结号》就风格上来说没有多少“冯式”电影的影子，《非诚勿扰》像个广告片，精神内核已经变了。而塔伦蒂诺在最初的《落水狗》和《低俗小说》里就已经把他的故事讲到了娴熟，到了《金刚不坏》、《无耻混蛋》，他已经不追求叙事性，而是表现他自己的电影理想，他探究观众的隐秘心理并试图用他的方式来放大，所以说他的电影风格是越来越强的，就像《无耻混蛋》中两条平行线索的设置，本身为电影的解读预留的大片空间。

　　世界充满冲突，以德报怨是一种道德理想，以怨报怨能带来心理冲击，一个理性的社会在足够的磨合之后往往自发地选择了以直报怨，塔伦蒂诺深明此理。他表面上离经叛道肆无忌惮地在电影中以血还血，正是知道这样才能对观众产生冲击，并狡猾地帮我们说出一些心里话——真是个聪明的恶作剧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