楼忠福交棒

　　两条有关华人富豪家族企业的新闻，在2011年底吸引住了人们的视线。

　　一条是讲准备嫁入港商豪门的中国国家队跳水女皇郭晶晶，推迟了与霍英东之孙霍启刚的婚期，原因是霍英东的几个儿子，当前正陷入5年前过世的霍英东遗产纷争中。

　　另一条新闻来自国内民企500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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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引发民营企业强烈关注的背景是，中国家族企业正全面进入当初白手起家草根出身创业的一代，向他们的下一代子女的交班时刻，能否成功交班事关每个家族企业的生死存亡。楼忠福是改革开放后中国第一代民营企业家，但和他同时代甚至比他年长的企业家中，几乎没有像他这样正式退出董事局主席位置的。观察家认为，中国绝大多数家族企业的一代创始人深知自己已经六七十岁，希望将企业主导权交给二代儿女们，但考虑到二代没有能力运营庞大的商业王国，迟迟交不了班；也有少数家族企业的一代创始人留恋权力，不到自己身体倒在病榻上，不会轻易将权力交给二代子女。“做百年广厦，企业要持续发展，最关键的还是一个接班人问题。广厦交接班成功，百年广厦基本问题不大。”楼忠福说。

　　坐在杭州西子湖畔华侨饭店5楼临湖的房间窗边，楼忠福与记者一桌之隔，向记者详述去年底经过精心设计的禅让。华侨饭店是广厦旗下旅游资产的一块，窗外四月的西湖桃红柳绿，水汽薄雾笼罩着湖面，近处的三潭印月、远处的雷峰塔，西湖美景尽收眼底。

　　楼忠福的身体有些发福，声音响亮，神采飞扬，个性极富表现力，时而酣然大笑，时而横眉怒目。说话时习惯性地配合手势，说到激动处声音一下子提高八度，用拳头敲得桌子“咚咚”响。

　　他看上去喜欢抽烟，在90分钟的采访中，烟几乎不离手，前后吸了10支烟。他抽烟的习惯与众不同，正抽着的香烟大约在3/5位置处掐灭。似乎一支烟是他用来与别人交谈中把玩的一个道具，看不出他真正有吸烟的需求。

　　不熟悉他的人容易受到他表面魅力感染，判断他是一个豪爽性格、感情直露，有着江湖侠义的人，而不易察觉的是在他鲜明的表象下，掩饰了他粗中有细、主动战略布局的眼光。

　　接班人选峰回路转

　　“家族企业最大的问题是传承。现在不是二代有问题，而是你们（指一代的家族企业董事长、董事局主席）认为二代不成熟，把二代压牢。我在省长那边开会也这么说，‘你们这是干什么？大家都占着这个位置，年轻人上得来吗？’”楼忠福挥舞着手臂，语气有些激动，“接班这么容易吗？年销售规模500亿、1000亿的企业集团，是随便交得了班的吗？任何一个组织包括企业，接班的问题从来都最难。要培养年轻的二代啊！”

　　在群星璀璨的内地富豪家族，楼忠福是较早安排儿子担任集团总裁之职的先行者之一。

　　楼忠福有两个儿子，大儿子楼明，生于1973年；小儿子楼江跃。楼明高中毕业后参军去了浙江武警总队，6年后脱下军装，转业到杭州公安局，走上了一条国家公务员的官场仕途。楼江跃据说在读高中时就自己投资创业，赚了200万元，从小就流着生意人的血。

　　楼明忠厚，正直；楼江跃聪明，有商业天赋。父亲看出两个儿子在学生时代便显露出不同本性，他对两个儿子事业的规划是，楼明踏上仕途，楼江跃经商。他把小儿子楼江跃留在身边，期望日后慢慢培养为广厦的接班人。

　　但接班人选在1996年出现重大变化。楼明在公安部门干了一段时间，发现自己的个性特点并不适合官场，他希望回到自己的家族企业做事。于是，和父亲做了一次深谈，而正是这种要求回归的主动性被父亲看重。

　　“一个人主动想做是首要的，是你自己要的，不是我塞给你的，我塞给你的，你以后叫我拿回去（我就无话可说）。”楼忠福对记者说，“楼明自己提出来要做，他辞掉了公安，有这份事业心。”

　　楼明的回归使楼忠福的接班人有了从两个儿子中选择一个的可能性。

　　楼忠福最初安排楼明在广厦的万福建材公司任总经理，希望他跟在自己后面学习经商、全面了解公司的状况。

　　在管理万福建材期间，楼忠福发现了楼明身上新的气质秉性，大气、亲和力、责任心。这些独特的气质个性，很难说清是楼明在军营里练成的还是遗传父亲的基因。楼氏家族企业的接班人选在楼忠福心里有了明确答案。

　　“我看楼明这个人，气度上、大度上是够的，亲和力也有。”楼忠福说，“我经常讲，一个人做事业要有气度，你有多少度就做多少事。再有一个，领导要有亲和力，没有亲和力有什么用？有亲和力，企业上下对你认可，社会对你认可。”

　　那么,怎么安排楼江跃在广厦的位置？很多华人家族企业的内讧悲剧，正是因为接班人问题上的矛盾而引发。况且，楼忠福寄期望一开始培养的接班人是楼江跃，谁知楼明的人生轨迹出现重大转折，也回到广厦，且深得父亲赞赏。楼江跃和楼明会因为争接班人位置而兄弟反目结下冤仇吗？

　　楼忠福摇了摇手，否定了记者的疑问。“兄弟俩没有争。楼江跃说，‘给哥哥做，我在边上帮帮他。’小儿子聪明，但不想太吃苦，他高尔夫球打得很好，是浙江高尔夫协会的副会长。”

　　2002年楼明升任广厦集团总裁，第一次走上前台，主持大局，而楼忠福则出任广厦集团董事局主席。

　　之后走到聚光灯下的楼明一举一动，媒体都广为关注。4年后广厦资金链出现困难，危急时刻楼忠福再度出山。楼明将广厦总裁的头冠还给父亲，自己被调往下属的广厦建设公司任董事长。

　　楼忠福说起这次“下放”楼明的良苦用心。“我看到他当总裁过程中有些问题，不能全面掌握企业状况，对下面企业情况也不了解。领导要做决策，做大事，你不了解底下，下面人向你汇报工作，比如人家认为很着急的事，你还认为没事。”从基层一步步干上来的楼忠福找到了楼明做总裁过程中决策过失的原因，决定让楼明去直属公司补了解基层和基层管理这一课。

　　时光的车轮再转过4年，到2010年10月，楼忠福认为楼明基层这一课已经毕业，再度调他出任广厦集团总裁及董事局副主席。又经过一年的考察期，楼忠福正式将董事局主席位置让出楼明，数十亿家族财富、六七百亿家族生意打理的大权统统转交到38岁的楼明手中。而楼明弟弟楼江跃担任董事局副主席，这样的权力安排正如其当着父亲的面表态的“在旁边帮帮哥哥”。

　　但在严格的父亲眼里，楼明还不是一个让其满意的广厦当家人。“他与我的差距，一个是做企业用心的程度还有点距离。自己的儿子偷点懒怎么办呢？一个人的自觉性有这么好吗？惰性每个人都有。人家是享福的，我是苦出来的。另一个是他统揽六七亿元年产值企业全局的能力、经验还不够。这个话我肯定不会包庇他，在公司内部会上我也这么说过。”楼忠福说。

　　关于上述楼明与父亲在用心、压力、自觉性的差距，楼忠福举例，楼明经常回家抱抱小儿子，楼忠福不认为这是他应该享有的天伦之乐。“我做（主席）的时候，根本不管他们，白天晚上忙，哪里管家里啊！他还天天回家抱抱儿子。你是做事业的，没有闲情去抱，没有时间在家里。你知道吗？！你有空就要走出去。这么容易的吗？！”

　　而楼明在统揽全局的能力、经验上的差距，需要一个逐步提升、培养的过程，楼忠福想到的办法是，找一个可以辅佐楼明的高人，方可交班。“家族企业的管理不能家族化，这在西方企业文化中分开了。广厦里面有多少我的亲戚？没有啊！都是亲戚管理，人家（职业经理人）不来做了嘛！”

　　事实上，广厦此番董事局主席交接班如此之快，与引入王宝桐有关。这一点，得到了楼忠福的确认。

　　辅佐人王宝桐

　　王宝桐官至浙江省证监局局长，中国社会科学院经济学博士，与楼忠福多年前相识，虽说一个在企业界，一个在政界，但都是直爽、坦诚之人。两人惺惺相惜，彼此欣赏。

　　楼忠福披露，“我们在个性、观念上相投，他比较欣赏我的个性。早在三四年前我们就聊过这事。他说，‘如果以后到合适的时候，我自己给你干一块。’”

　　据称，2011年证监会将王宝桐从浙江省证监局局长岗位上调任系统内另一个地方。可能是厌倦了政府官员生涯，长期郁积的投奔商业激情终于喷薄而出。他打电话给楼忠福，楼此时正在外地出差。王在电话中约他回杭州后单独见面谈。

　　两人见面一拍即合，楼当场请王出任广厦总裁，王欣然允诺。

　　两个人都认为自己的时机到了。楼忠福找到了辅佐楼明合适的人，自己可以放心地交班，从此广厦大船的驾驶权交到楼明、王宝桐的配对组合上。楼忠福说，“宝桐来是广厦和楼明的福气。一个企业要做得好，总还是要有人来帮你。楼明年轻，毕竟社会经验、阅历还欠缺，他们俩一个当主席，一个当总裁，相互配合。”而王宝桐看重的应该是大型民企的总裁平台，以及他和楼忠福之间长期的信任、欣赏、关系，自己可以把过去数十年在政府机关层面对商业、公司的思考、在广厦放手实施。

　　下转42版

　　上接41版

　　楼忠福向记者袒露选择王宝桐的两个理由，“第一个，宝桐在严格监管的同时又帮助企业解决问题，2000年他调来浙江，在浙江10年了，来的时候浙江有34家上市公司，到去年为止发展到200多家，他的领导能力、工作方法和管理水平得到上下认可。再一个，他有强烈的事业心，他跟我聊的时候就是想做番事业，换个天地。他1957年（出生）的，现在还没有到退的时候，而且是正厅级，正厅级官员如果到发达地区监管部门，一年有一两百万的年薪可拿，（但他放弃留在政府监管系统）。”

　　王宝桐决定到广厦，与楼忠福没有谈到任何条件，包括收入、年薪、奖金等，至于现在王宝桐在广厦的年薪数不得而知，有一点楼忠福告诉记者，“股权目前还没有考虑（给他），这是后面的事。”但楼忠福给了王宝桐最想要的事业平台，“人权、财权都交给了他，全部放开，我都不管。从去年开始，我就不批奖金了。”他笑言，“只要把我的奖金给我就行了”。

　　以退为进新站位

　　楼忠福此言不是笑话。在广厦集团，自打他辞去董事局主席之职后，他的签字权便没了。按照公司财务制度规定，他的报销也需要新主席楼明签字。楼明对广厦所有决定都有拍板权力，不需要再向楼忠福请示汇报。

　　而这样的结果正是楼忠福所要的。他一方面可能是为了维护楼明作为新主席的权威性，另一方面放手让楼明独自成长，在主席位置上锻炼得更加成熟。

　　“你说我用钱，要跟楼明说吗？”楼忠福自问自答，“我跟财务说，（也不需要跟楼明说），但公司的财务制度就是这么定的。”

　　王宝桐来广厦就任的第一天，楼忠福就腾空自己的办公室，从董事局主席办公室搬出。用意不言而喻，不在其位，不谋其政，让楼明在董事局主席职位、王宝桐在总裁职位上，不受他个人影响力约束，发挥各自的职责主动性。

　　有政府高官在楼忠福交班时曾建言，他对楼明应该“扶上马送一程”，当即遭到楼忠福的反驳，“你错了！你们这个话我不听。老是我扶他，教他，他哪里能成熟？我十几岁就出来创业了，有谁扶呢？你要让他有用，就要让他自己去摸索，自己去面对。”

　　楼忠福说，“我的观点跟人家不一样。一定要叫他自己去跌倒，自己爬起来。这是在锻炼他，真正培养他啊。”

　　但交班退位的楼忠福真的对楼明和亲手打下的广厦江山不管不问？

　　实则不然。他不止一次跟记者感叹，“我的站位其实最难。”楼忠福的交班经过了他长期的深思熟虑，是精心下的一盘棋局，他找到自己的新位置。

　　楼忠福从董事局主席的位置上退出，但控股权没有退出、没有转让，依然是广厦的实际控制人，他对广厦的控制和影响力退到股东大会层面的大股东位置。

　　虽然楼忠福平常不接受楼明和王宝桐的工作汇报，不过他也告诉记者，“过3个月或者半年，要与他们谈谈心。”需要着重指出的是，楼忠福的身份并不是一个退休隐居的创业者元老，他们之间的“谈心”是掌握70%以上控股权的大股东与担任董事局主席的小股东、目前仍是职业经理人身份的总裁之间进行的对话，句句举足轻重。楼忠福的让位退出了一片天地给楼明，而广厦依然在他的掌控之下。

　　与此同时，退而不休的楼忠福改为主抓广厦能源产业。广厦以建筑起家，后进入房地产、旅游、文化、能源等产业领域，其中建筑、地产、能源三足鼎立，而能源又是三大主要产业中最重要的一个。

　　2011年11月底，广厦拿到国家发改委建设舟山石油储运项目的批文，该项目包括建设一个30万吨级的原油泊位，一个8万吨的油品泊位，100万立方米的原油储罐，51万立方米成品油储罐，一期投资近25亿元。这是民营企业第一家进军包括原油码头、成品油码头原油及成品油储罐全系列石油储运项目。

　　楼忠福说，“能源产业是广厦产业转型成功的关键，与薄利的建筑业相比，能源产业利润高，可以说能源产业走好，广厦未来就走好了。”

　　按照楼忠福的说法，舟山石油储运码头建成全部达产，销售收入将超过广厦现在的3倍，这个规模接近世界500强企业中的200位左右。“我还要干什么呢？这个做好就够了。”

　　但奇怪的是，关系广厦未来命运的产业转型，为什么不是由少帅董事局主席楼明操盘？对此楼忠福的解释是，“能源产业与广厦原来的（建筑、地产）不一样，是一个国际化的新领域，高风险高利润，又涉及到国家的能源安全，政策性因素多。楼明没有进入过能源产业，他的能力还不够，慢慢来嘛！我现在在给他们打基础。”

　　楼忠福从广厦董事局主席位置上退下来，进入到主抓事关广厦未来产业转型最主要的能源产业，从这个角度说，楼忠福以退为进，真正掌握了广厦的未来。甚至他对广厦的控制和影响力，有可能波及到家族第三代。有迹象表明，他已经在关注家族第三代中有谁可能今后接楼明的班。

　　观察第三代

　　俗话说，富不过三代。但强势的楼忠福多次在不同场合公开讲，相信他的家族企业至少能富过三代。“必须打破富不过三代的说法，我最起码比三代要多一代。”

　　事实上，西方的洛克菲勒家族、摩根家族的家族企业已有五六百年的历史，中国内地家族企业富过三代完全有可能实现。

　　拥有长远战略眼光的楼忠福已经开始留意观察他的第三代孙子们。楼忠福有7个孙子孙女，最大的孙子是楼江跃的儿子，今年16岁，被楼家送到英国读高中。二孙子是楼明的儿子，正在读初中。楼忠福对中国当前的教育失望，称他的孙子们初中毕业后都要去西方发达国家继续上学，让孙子们很早就认识发达国家的经济、社会各个方面。“做事学西方，做人学东方”是他的信条，让孙子们去西方学做事，学市场经济，学成后再回国。

　　楼忠福透露，他早早交班还有另外一个目的，“我现在还年轻，可以站在这里观察，看到他们（孙子们）的成长，看到第三代起来接班。”

　　再过15年后，楼家第三代孙子陆续进入而立之年，正是事业开始走向巅峰的人生阶段。有一次楼忠福和楼明谈心，父亲向儿子交底，“你最多做15年（董事局主席），要做好这个思想准备。”

　　在楼忠福的布局中，15年后换下楼明，从他长期观察、看好的孙子中选一个担纲家族企业的新主席。“孙子中谁有能力谁上。”同时他也尊重孙子们的爱好、兴趣，海外学成是否回到家族企业随孙子们自由，表示不会强迫孙子做不喜欢的事。

　　“我很开明，今后也不一定给孙子接班。”楼忠福留给记者两句颇值得玩味的问话，“家里有人为什么不找家里人接班呢？家里没人为什么要让家里人接班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