雅安地震现场:企业死了那是命

　　“企业死了那是命。第二次才输给老天爷，有什么不服气的？”

　　四川人的乐观从何而来，是造物主的恩宠还是考验？

　　一、

　　“你为什么老是说普通话呢？”他分明是一个喜欢压扁韵母的成都人。

　　自称在成都文化馆工作的小胖说：“习惯了，因为我是文化馆的，文化嘛。”说完跳下他在封锁的震中来去自如的BMW5，一路小跑，要去给废墟里的解放军拍照。他步伐矫健，以至于加绒的皮衣从右肩滑落，耷拉在背上。他说他差点错过了重要新闻点，站在废墟里的至少有一个中将。

　　他开车在芦山与龙门乡之间游曳一天，载着两个到处找人采访又拍照的同伴。他说他们不是媒体的，可也说不清他们是干嘛的。湿热的天气没有给他留丝毫情面，自然卷的发丝变得油光锃亮，紧紧贴在额头上，任凌冽的空调吹拂，纹丝不动。他一不注意就显露出无比的优越感，说他可以在禁区里来去自如，因为他是政府人士。媒体人是“求着他们”的那一类人，所以他绝不承认他的同伴是做媒体的。

　　他很豪爽，邀请被他帮助的人去医院吃小灶。

　　灾后暴雨没有来，太阳放肆，整个龙门乡明晃晃的。民兵在龙门乡镇府门口排起人墙，他们身后是志愿者协调基地和宣传部接待媒体的地方。人们随意从人墙中间进进出出，并不毁坏他们的秩序。

　　医院搭起帐篷，无家可归的人在那里睡懒觉。四川人的乐观从何而来？他们似乎并不需要有好多道理的心理干预。带蓝色帽子的大爷从帐篷里探出半个身子，眼珠子缓慢转动，打量这些陌生的援助者。他的老伴蜷缩身边，一点没有感到温暖的样子。

　　雅安市委宣传部的唐世平在媒体接待室里应付着各种媒体的询问，他是一个热心负责的公务员，对每一个咨询完毕的记者说，不好意思，现在条件有限招待不周。

　　龙门乡着实不那么富裕，2008年地震后修建的古镇商业街是这个集市的中心。“这里没有什么支柱产业，大多数人靠外出打工过活；留在家的会继续种地，但这只是生活习惯，没有利润。这次地震的死伤者里，留守者不少。”唐世平说道。

　　二、

　　大型救援机械把整条商业街堵上了，挡住鞋店老板谢兵的去路，他刚套上白手套，准备推着板车去老街抢救一些库存的皮鞋。他的店面没有被地震肢解，只是进门的地方变成“M”形，他也犹豫，这么冒险值得吗？

　　身边的人都说他事业很成功，他显得很羞涩，吞吞吐吐：“我这点算啥啊，就算是，也是和这里的人比成功一点而已。”“金莱克”被他开到了商业街上，人们开始接受品牌这个概念。看似先锋的行为没有给他带来大量财富，对于这个新兴的消费意识，买单的人数有限。谢兵揉着自己圆润的肚腩说，这个家的支柱还是价廉物美的平民皮鞋。

　　“‘金莱克’每年的营业额10万出头，而且它还要求至少压10万块的货。老街的鞋店每年营业额可以到80万，没法比。这是我的一个坚持，我们在这里很土，但是希望女儿不继续这样的事业。”说到女儿，这个身型壮硕的爸爸一下子柔软下来。

　　“有消费能力的人去芦山，甚至雅安买衣服，同样的品牌更高的价格，他们宁愿在那边买；低端消费者对价格敏感，耐穿是他们的需求。”谢兵手里拿着从天花板上掉下的射灯，来回踱了几步，好像没有找到它合适的去处，便只好攥在手里。

　　他投入20多万到这个面店，不过一年多时间，地震的重建工程又要重建了。

　　更让他不能安心的是这房子至今还没有房产证，新房的房产证办理需要很多时间，可现在房子是危房，钱多半泡了汤。他对政府几乎没有期待，因为有的人可能很长一段时间吃不饱饭，那是绝境，而自己还不会。

　　地震那天，谢兵在成都打工，他仍旧对妻儿涉险心有余悸，说到这个，他极为隐蔽地哭起来了：“我是男人，自己的老婆孩子在震区，打不通电话，心里难受！”谢兵用手抹去眼泪，常年累月的粗活让他的手掌比一般人厚——这个龙门乡的成功男人在成都华阳地铁总站做打磨大理石的工作，一年可以挣2、3万块钱。既然老婆和母亲可以管好龙门乡的生意，闲置一个成年劳力是浪费的，他就这么想。

　　“我们经历过两次地震，女儿也10岁，加上两次那么近，好像反倒没那么难过。我只想多挣点钱，让女儿去芦山，去雅安读书。”谢兵脸上堆满慈爱，找不到一丝自我安慰的痕迹。

　　临近中午，太阳退了回去，湿气把乌云笼络到龙门乡上空。每个人都燥热不堪，中午饭好像暂时不属于这个残败的小镇，人们依旧在街上穿行，漫无目的，因为没有一个屋檐值得信任。

　　三、

　　龙门乡真的和当年北川有别，没有那么多血腥，没有那么多尸体，没有那么多无法自抑的狂暴情绪。救援队在废墟行进，同样的迷彩服映衬着他们同样放松的神色。街边有一个穿阿童木T恤的阿姨红眼睛红鼻子，眼泪没有断过，志愿者不识趣，向她问路，她语气平静到连观者都心痛。

　　“政治成本对我来说从来不是问题，只有当你希望从政府那里得到更多，你才会付出更大的成本。相对，就会有更大的风险。”徐全意不论说什么话，都保持似笑非笑的表情，让人觉得他是个和善的人。他是芦山龙藤塑业的老板，从中石油离开那天，他不敢想有一天自己会成为富甲一方的人物。“离开中石油不是每个人都做得到，在那里你可以富足，但是你的人生呆板，只有遵循它的规则。”

　　此时地表温度可以让站着不动的人流汗，徐全意那只毛发旺盛的金毛猎犬一直依靠在他身边，而徐全意的手也没有停止摩挲他的毛发。看起来眼前的残垣断壁丝毫不影响他俩的心情。

　　“我来不及算损失这事情，总之眼睛能看见的，300万跑不掉。”他说话前吸进去一口烟，烟跟着他说的每个字冒出来。这块地皮去年花了他80万，以前虽然租金便宜，可受制于人的滋味谁也不享受。可现在他被老天爷玩了一把，房子全废了。

　　徐全意的处境比谢兵难过许多，宽厚解决不了问题。这个给水泥厂、沙场做塑料袋的企业，需要上千万的流动资金，一旦资金链断裂，厂子就濒临死亡。“停工的长期损失我就没法估计了，只不过更难的是工人，我这里的员工有100多个。”这件事让他骄傲，也获得一种安全感，这个营业额上千万的企业，不仅仅挣钱，还给政府解决了好多就业。

　　用他的话说，他对政府有一种健康的期待，希望政府能直接拨款或者减税救活他的企业，毕竟如今的损失他无法承受。但徐全意不要通过寻租的方式苟活着，那是他的底线。

　　“实在不行也就算了，那些需要更大成本的事业留给年轻人去做。企业死了那是命。第二次才输给老天爷，有什么不服气的？”他还是那副似笑非笑的表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