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小鲁 |
只要没有雾霾,散文里的北京秋天就变成了街头巷尾的现实。人们涌进东城区一处巷子里,去看新修缮的胡同,对着房檐边上的天空拍照。外国游客在一切中国特色的物件跟前驻足,T恤衫、搪瓷缸上印着的符号意味强烈的毛泽东和雷锋像。30年前统治这个国家的意识形态已成为轻松宜人的流行文化。
在西面更偏僻的小巷里,墙上还有“毛主席万岁”的标语,下半部分被后来涂的水泥遮了起来,水泥也开始脱落。
旅游资料介绍说,巷子遭受过两次大灾难,一次是“破四旧”,门墩儿、牌楼、女儿墙,能保留下来的很少;另一次是唐山大地震,为避灾而修的窝棚一直钉到现在。
在胡同尽头靠近河边的地方,一个青砖铁门的院子,陈小鲁先生打开小门,招呼着。平凡得不能再平凡,头发多半白了,穿一件土黄色外套,里面是一件灰色薄毛衣。
院子很大,曾经是粟裕大将的居所。1975年,陈小鲁与粟裕的女儿结婚后,就搬到这里居住。院子里还有粟裕种下的白皮松。
“我都没那么关心国家大事了,这次是被推了出来,你们媒体愿意关注。”坐在摆满雕塑和绘画的客厅里,67岁的陈小鲁说起10月7号那天,北京市八中对面的一间茶社里,他代表八中老三届同学会,向“文革”中批斗过的老师郑重道歉。老师们都已经七十多岁,年龄最小的学生也60岁了,“有些话不说,就晚了。”
1966年开始激荡整个中国的文化大革命中,陈毅之子陈小鲁是绝对的风云人物,以至于在当时的讹传与流言里,“陈小虎”频繁出现在各种传单和急电中,一天之内在新疆、云南、哈尔滨和广州同时现身,还有“携款逃到香港去啊,杀了人的事儿啦”。
“8月25日成立‘西纠’(首都红卫兵西城区纠察队),是我的第一次反思,也是从革命到保守的转变,其实那之后就成逍遥派了。”陈小鲁告诉我。
1966年北京八中,“文革”初期校领导被当作黑帮批斗和劳改
1965年,毛泽东对在哈军工读书的侄子毛远新说,“阶级斗争是你们一门主课”,“资产阶级统治学校的现象再也不能继续下去了。”
来自最高权威的指示最先在干部子弟中流传,那年初,陈小鲁就在北京八中贴出大字报,“让阶级斗争的暴风雨来得更猛烈些吧”。
“文革”开始时,他给学校老师讲话时说,“过去有出戏是‘三娘教子’,现在是‘子教三娘’。”凭借政治敏感,陈小鲁在运动中成为八中的精神领袖。
到了1966年8月初,中共八届十一中全会通过“文化大革命”十六条,混乱已经无可避免。
7月末,北京各中学组建校文革委员会,试图复制马克思经典著作论述过的巴黎公社。“我不想进校文革,文化革命到底是怎么回事?心里很虚,不知道怎么干”。但选举结果出来,陈小鲁得到一千一百多张票,差二十多票满票。
“那时青年人都有一种强烈的责任感,而且大家选你了,没办法,只得干。”陈小鲁这样形容当时的处境——像无数红卫兵一样,既有意识形态狂热,也遭到形势裹挟。
红卫兵兴起后,打出了“老子英雄儿好汉,老子反动儿混蛋”的对联,陈小鲁内心很抵触,去四中串联时,又眼见朋友们对峙、争吵,“文革就是窝里斗?”8月18日毛泽东第一次在天安门接见红卫兵时,陈小鲁在广场上,没被邀请上天安门,因为他“不是那种积极分子”。
“8•18”之后,北京市抵制外地学生进京串联,学生食宿无法解决,秩序混乱。周恩来召集铁道部、北京市委领导开会,陈小鲁作为学生领袖参加。那时,红卫兵的涌入拥塞了北京站,旅客无法出行。周恩来中途离开,陈小鲁对铁道部领导说,“这事好办,专门指定一个车站给红卫兵,旅客分流不就行了嘛”,对方说,“你们不懂,很复杂的”,接着讲了一大通技术上的理由。
周恩来回来后责备说,“我早就说了,红卫兵和旅客分开。”铁道部领导立刻回答,“是,是,可以。”陈小鲁愤怒,“你是服从真理,还是服从权力?官僚主义到这个程度了,是该冲一冲了。”
8月19日晚,他组织了一场批判会。台上,北京教育系统干部“坐着喷气式飞机”,不断有红卫兵跑上台,抡起军用皮带抽打。陈小鲁想拦挡不住,大喊“停下!把他们‘踏倒’在地!”然后举起红卫兵的旗子,喊口号。“这样就不打了嘛。”陈小鲁说,那是他组织的活动第一次失控。那场批斗后来被学者称作“开了武斗的恶劣先例。
“8•18”以前,对学校的武斗倒还可控制,毛主席接见红卫兵时的一句“要武嘛”,使形势急转直下。陈小鲁争辩说,这句话不是要打人,是说青年人不能太文质彬彬。但天安门城楼下的头脑发热的红卫兵,只是从字面上理解最高指示,模糊的表述成了行动的依据。
“党的政策还讲不准虐待俘虏,当时就觉得很迷茫。”陈小鲁皱了皱眉头说,言谈中还带着言必称主席的习惯——说起公民社会,他的论据之一是,“毛主席说你们要关心国家大事。”
陈小鲁的同学计三猛见证了北京的失控。一所中学的学生高呼最高指示,把图书馆的书籍堆在院里焚烧,强迫全体老师围在火堆边,数着“一、二、三”,将老师往火中推。
计三猛记得,八中教师赵荣尊当年只有二十四五岁,教生物,“用现在的话说,是男生心目中的女神”,她被集体批斗时,陈小鲁就站在旁边,“批斗什么不管,但是绝不能人身侮辱。”
“我虽然公开反对打人,但那时真管不住。”陈小鲁甚至告诉红卫兵,“如果你们一定要打人,也别在我面前打。”
兴奋、躁动,红卫兵笼罩在“问苍茫大地谁主沉浮”的情绪里,四处发布通令,享受着权力的刺激。陈小鲁也曾通令要求民主党派72小时内解散,3天后就收回来8个大印。“当时破四旧,我们也不能无所事事,要赶赶潮流。”他回忆说。
在10月7日的道歉会上,学生们反省当年的行为,“暴戾、恐怖,流弊政府、祸害社会”,给老师们深深地鞠躬。后者表现得很宽容,说大可不必隆重道歉,不要把错误都揽在自己身上。
“你组织过批斗会,但反对打人,还保护过不少人,到底应该负什么责任?”我问陈小鲁。
“作为一个公民,他的自由他的人身不得侵犯是神圣的,你有义务去保护其他公民,权利和义务是对等的,你放弃了义务你旁观,你就有愧于公民的称号。”他回答说。
雅斯贝尔斯在讨论“德国的罪过问题”时,将罪过区分为四种:触犯法律的刑法罪过,参与罪恶制度的政治罪过,个人错误行为的道德罪过,以及第四种,不能尽人的责任去维护文明的人性,形而上罪过。
当然,这是人们事后讲述的故事了,身处意识形态狂热的人们并不具备反思的能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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