农村为什么会出现越来越高的辍学率，以及随之而来的就业市场结构性扭曲？这样的现实又会对中国正在进行的经济转型，乃至更长远的发展有何影响？
近日，在对农村辍学现象广泛调查后，《第一财经日报》记者专访了中国社会科学院人口与劳动经济研究所所长蔡昉。
蔡昉认为，之所以会这样，一个重要原因在于受教育程度不同的人工资趋同，这就意味着教育回报率降低，进而导致劳动力市场失灵，以及产业升级难以找到匹配的人力资本。面对这一严重而急迫的问题，根治的办法是把义务教育由地方变成中央的支出责任，此外，他还建议称，应将高中和学前教育也纳入义务教育当中。
劳动力市场错误信号
第一财经日报：现在农村中学生辍学率比较高，您认为是什么原因？
蔡昉：现在初中、高中辍学率越来越高，有一个重要原因是劳动力市场传达出错误的信号。过去说，读书多在劳动力市场能得到更高的回报。有教育回报率，才会激励人去上学。但现在变化了。这一阶段突然出现非熟练工的短缺，使他们成为香饽饽。同时对受教育程度高的人需求并没有这样突飞猛进的增长，所以两者的工资就趋同。
受教育高低不同的人工资趋同就意味着教育回报率降低。大学生就业比农民工就业难；农民工中，受教育程度高一些的和初中就辍学的人收入没有差距。这种错误的信号体现出来的是市场的失灵。而这种失灵，长期看来后果是非常严重的。将来不只是他们，从微观到宏观，都要承受这个后果。
日报：具体来说，这种市场的失灵会带来什么样的危害？
蔡昉：表面上看，好像对各方面都是好事。企业急需非熟练工人，你不读书来做，当然很好，缓解了用工难。虽然现在老板们还是在抱怨找不到工人，但是如果这帮孩子去上大学他就更找不到合适的人。对于家庭似乎也挺好，少支出几年上大学的钱，现在去工作工资收入也不低，而且年年都还在涨。好像对各方面都是好事，但是对中国长期的发展是个错误的信号。
这个危害是非常严重的。中国经济从“十二五”期间开始减速，能不能保持适当的速度，能不能支撑着中国进入高收入国家行列，取决于产业结构是否能够适应新的发展阶段进行调整。
更高的产业结构意味着资本密集度更高。资本密集度更高的含义是机器设备里含有更高的技术，跟它匹配的人必须是人力资本更高、素质更高的劳动者。
但是你看现在进入市场的劳动者，是无法满足产业结构调整对劳动力的需要的。现在的资本技术密集型产业，对劳动力受教育年限的要求是十年多一点，而现在新生代农民工的受教育年限也就是九年多。
这样一大批劳动者，他连现在的资本技术密集型产业岗位都适应不了，如何能适应产业结构调整以后的要求呢？显然产业结构调整对劳动者素质的要求在持续提高，但劳动者受教育年限的提高却很慢。这在未来会造成很大的难题。
日报：从国际上看，类似中国今天的辍学潮，有没有过先例？
蔡昉：发达国家有很多这样的例子。最典型的是西班牙。上世纪90年代经济增长比较快，房地产发展飞速，劳动力市场特别短缺。好多年轻人不读书了，急急忙忙就业，工资不低，而且还在提高。等繁荣期过去了，要更新换代产业升级的时候，这批人不适应了，整个经济、财政都受到影响，青年人有一半没有工作。毕竟它是发达国家，要是搁到中国这个阶段，经济停滞了，人找不到工作，会出现什么状况，可想而知。
人力资本匮乏
日报：大学生就业难是因为缺乏对口的专业技能。对于低技能的劳动者来说，能不能通过有针对性的培训，提高他们的技能？
蔡昉：培训不是教育。有些人说大力发展教育，国民受教育程度就能大幅度提高。古人说，十年树木，百年树人，这是很有智慧的。提高受教育程度的难度远远高于人们的预期。过去20年，是中国教育大力发展的20年，从普及九年义务教育到高校扩招，费了这么大劲，成年人的平均受教育程度才提高不到3年。
但是我们的产业结构一升级，对受教育程度提高的要求一下子就是三五年甚至更多。这样看，五年十年以后，从微观来说，这批人当年很高兴，谁都需要你，甩手就可以跳槽。可是那个时候没有人要你了。
当年国企改革后有一批就业困难的“4050人员”（指处于劳动年龄段中女40岁以上、男50岁以上的，因自身就业条件较差、技能单一等原因，难以在劳动力市场竞争就业的劳动者）。农民工陷入同样境地可能只是三四十的年纪。这些人可能回不了农村了，不是召之即来挥之即去的人了。那怎么办？
从国家角度来说，要保持经济增长产业结构升级，进入更发达一些的国家行列，没有劳动力供给根本做不到。未来，人力资本会成为中国经济发展的障碍。没有更高素质的人力资本与之匹配，产业结构就没办法升级。这是一个很急迫、很关键的问题。
日报：尽管现在出现劳动力市场失灵的问题，但毕竟，归根结底，收入水平很大程度是受教育程度决定的。现在辍学的孩子绝大部分是农村的孩子，家庭经济条件不太好的孩子，这是不是意味着未来贫穷的代际遗传？
蔡昉：人力资本和收入分配是相关的，如果不能解决教育均等化的问题，就会造成贫困的世代遗传，收入分配问题也难以解决。想想看，有一大批人处于严重的就业困难状态，经济增长因此受到影响，大幅度降下来。从微观到宏观，你合起来看这是什么现象？这就是中等收入陷阱。
劳动力市场失灵问题严重而急迫
日报：现在社会对中学生辍学现象的关注度并不高，并没有意识到对中国整体发展会有这么大的影响。
蔡昉：很多人没有看到这个问题的严重性和急迫性。如果着眼于经济社会的长期发展，劳动力市场的这种失灵现象，教育发展不足，教育发展的路子不对，这种现象应该高于所有的问题，而且非常紧迫。
我曾经写过一篇文章，题目是长期的问题比短期的还要紧迫。短期的问题有时候承受点损失就过去了，长期的问题有时候你过不去这个坎儿。这个问题不会是一天爆发，人类经济发展史上，好多事有时候是一个因素引起的。比如日本的停滞，是因为九十年代初泡沫破灭；欧洲、西班牙这样的问题是因为国家主权债务，这都是诱发的偶然因素，它的矛盾早已积累在那里。未来我们的这个矛盾在积累，在某个时期也许会因为一个特殊原因会突然爆发出来。
日报：现在应该怎么做来改变现状，避免将来的危机呢？
蔡昉：首先，义务教育最大的矛盾是几乎全部由地方政府承担支出责任。这样解决不了教育的城乡差距，地区的不均衡。根治的办法就是把义务教育变成中央的支出责任。
其次，现在劳动力市场不鼓励人力资本的教育回报，我认为应该把高中和学前教育也纳入义务教育。有些国家，像巴西、墨西哥，为了发展教育，谁上学政府就给谁补贴。即使我们做不到补贴，也要努力让人家少花些钱。中国的家庭为教育付出的成本太高了。前几天有人算生养一个孩子在北京的成本是270万元，这是政府公共服务不到位造成的。这种状况必须尽快改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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