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起底危机较量中的买单法则

来源:新金融观察报
  历史需要回眸。一些有价值的信息十几年后才放下忌惮,告别纷扰而浮出水面。

  于是,当新金融记者试图冲破时空的阻隔,一并捡拾起"银广夏案"、"通海高科案"直至乌龙指续集"杨剑波状告证监会案"等一系列新型案件所遗漏之细节时,一场奇妙的发现之旅开始了……

  曾经,它们都是某一领域的证券"个案",但其行政执法的问责逻辑于十几年后所表现出的惊人一致性,却让我们无法将其割裂。对于再次强调从严治市的中国资本市场而言,这些陈案深处的反思,于当下改革或有借鉴。

  新金融记者 智梦寻 北京报道

  一场系统性危机的买单人,到底应该包括谁?

  ——无论2001年被困银川拘留所的银广夏审计师,还是2003年长春受审的通海高科财务顾问,抑或10天前被北京第一中级人民法院通知延期宣判的杨剑波……十几年来,被罚当事人无不重复着同一个问题。

  金融从业人员职业生涯的终结,为一场场焦点危机画上句点。某种程度上,专业上的卓越让身处资本市场成长变革期的他们,随时站在被危机追责的悬崖边,甚至成为社会转轨、金融创新与法治较量的"试验品"。

  但当岁月把影子拉得足够长,人们会渐渐发现,一部分执法原则原来只停留于严打行动中,而日后常态化监管中便没了踪影;昔日危机案件的制造者范围,也远远超过受罚当事人的名单时,"选择性执法"之惑油然而生。

  应该意识到,真正可以拯救市场的并非一轮轮突击检查,而是一套公平、透明、统一、有执行力的监管标准,而最应该捍卫这套标准的就是监管者自身。

  当下的中国资本市场,从IPO到老鼠仓,监管层从严治市,其心可表。但此刻的市场已不只关心监管者是否对违规行为问责,更开始关心确责和量刑的程序以及原则。说到底,所有的严打不过是倒逼市场主体自觉按程序出牌的手段,若本末倒置——为了严打,而破坏程序甚至改变规则,那便是对市场的"二次伤害"。

  如今舆论正视这一问题,本身便是一种依法治市的进步。

  银广夏案未竟之业

  银广夏案发那年,8·16光大乌龙指事件的男主角杨剑波不过24岁,还是个飘荡在英格兰求学的小伙子,殊不知,"一场系统性危机谁来买单"的问题,会在十几年后同样降临在自己身上。

  作为当年"中国第一蓝筹股",银广夏堪称A股财务造假鼻祖。如今13年过去,为接近核心事实,记者走访了案件亲历者——北京中兆律师事务所李江,即该案注册会计师刘加荣和徐林文的代理律师。

  早在2001年夏天,这两位负责审计的专业人员便卷入旷日持久的银广夏案,从中天勤会计师事务所的办公间,"搬到了"宁夏永宁县的看守所。几经周折,一次常规性的会见终于在9月落实,那时银川的天气已有些凉了。

  次年5月,中国证监会开出了行政处罚决定书,证实银广夏几乎伪造了从原料采购、生产、销售、出口等各环节的全部单据,认定1998年至2001年累计虚增利润超过7.7亿元。一桩惊天大案就此在中国资本市场留下浓墨重彩的一笔。

  坐实伪造之名后,谁来为此担责的问题呼之欲出。到2003年9月,银川中级人民法院对银广夏的刑事案做出一审判决,除公司的4位涉案高管被判刑并处以罚金,承担审计工作的深圳中天勤会计师事务所合伙人刘加荣、徐林文也分别被判处有期徒刑两年零六个月和两年零三个月,各处罚金3万元。

  如此一份判决书为银广夏危机画上了句号,并再度确认了监管层从严治市的权威,但历史却往往经不起回眸。

  "接下来十几年的实践证明,当年在银广夏案件中对审计师职责提出的高标准,并据此给当事人定罪量刑的那些原则,并没有得到很好的贯彻。如果当时的监管及执法口径能够一以贯之,中国股市就不会有后来的这个样子,诸如上市公司大股东挪用公司资金的财务问题以及其他显而易见的种种问题就不可能发生。"李江称。

  李江口中的"标准"是什么呢?银广夏案例之经典,在他看来,已然成了一场天衣无缝的造假案。

  "作为审计师,刘加荣核查的对账单上,盖有银行的三角章,相当于银行已经对这份单据真实性进行了背书。审计师难道还要再追查银行内部三角章的真实性吗?"李江追问,"这实际上说明了,有人在协助造假,但群策群力集体造假案发后,却要一个审计师来买单。"

  事实上,除了银行的签章,其他有关行政机关的凭证也一应俱全,甚至细化到盘库记录、出库单和甲乙方合同……

  另一个让李江印象深刻的细节,便是案发前不久的2000年9月,一本名为《银广夏:中国未来大蓝筹股》的书籍刚刚出版,内附有各级领导视察的照片和高度肯定的言论,一时间,这成了一家被社会舆论"神化"到不容置疑的公司。

  "一个上市公司造假到这种程度,能把各级政府骗得团团转,各种票据还一应俱全,审计师又不是侦查人员,又如何去验证盖着公章的票据的真伪?"李江至今都在追问。

  中国注册会计师行业于此案提出了另一个问题——如何区分会计师与审计师的职责。造假确凿无疑,但对财务数据真实性负责任的是会计师,如果审计师的能力无法辨认真伪,到底要承担行业处罚、行政处罚还是直接承担刑事责任?

  当然,法院的审判已经给出了答案——审计师要承担完全责任,所谓"勤勉尽职",即有义务亲自核对每一张单据的真实性。这样的标准也让当年的李江再无辩白的空间。

  只是岁月荏苒,如今股市之现实让这位律师有些不明就里。"这些年来,多少上市公司业绩变脸,难道他们的审计师前一年都没有察觉吗,为什么大都出具了无保留意见呢?而对于中国石油中国人寿一批航母级企业遍布全国各部门的每一张单据,他们的审计师都在亲自一一核对吗,监管层对此有否追究,他们是如何看待个股业绩的变脸无常呢?"

  应该承认,每一个审判结果不仅是为某一场官司做了断,更是给市场留下一套标准,但显然,银广夏案没有起到这样的作用。如果突击检查的指标不能被常态化执行,那么严打的意义也就该画上问号。

  况且此案至今都没有告诉我们的另一个答案是——那些盖有公章的业务单据背后,都有谁在协助造假?当然,四位高管和两位审计师锒铛入狱后,事情似乎就不需要再有下文。

  通海高科审判留白

  "奇案"不止这一桩。

  银川中级人民法院对银广夏刑事案做出一审判决两个月后,2003年11月,中国证券史上另一桩标志性大案于长春开庭——通海高科欺诈上市。

  作为胜景山河当之无愧的"老前辈",通海高科是A股首家挂牌前夕IPO突遭喊停的公司。而相比银广夏,通海高科的造假情形更为离谱——连企业的注册时间都是掐算着证监会的要求而"倒签"出来的,其造假工作既有策略又有分工,可谓统筹得当。

  银广夏案件结束后,李江机缘巧合又成为通海高科财务顾问许桂林(又称许木)的代理律师,便也因此熟悉了那段过往。"这是中国证券市场和地方经济发展诉求充分结合,共同上演的一场违规游戏,一个时代催生出的上市‘怪胎’,但虚假败露后,却让执行人承担了全部后果。"

  资料显示,通海高科上市其实背负着一项重大的科技项目,即当时被吉林省政府确认为"一号工程"的原国家电子工业部投资50亿元的彩色液晶显示器(TFT-LCD)项目。而从宏观经济环境来看,通海高科发力IPO的上世纪90年代末,正值国企改制上市高峰期,当时新股首发上市也执行以地方政府举荐为前提的审批制。

  "回过头来看这个案子,可反思之处太多了。"李江回忆称,"通海高科为满足证监会上市要求,而虚假‘倒签’营业执照注册时间的事情,监管层有关领导没有理由不知情,对于这个细节,通海高科董事长邢彦文的笔录都有记载。况且从常理来判断,单凭一家企业之力可能顺利‘倒签’营业执照吗,工商局为什么配合?"

  十多年后,此案留给中国资本市场的警钟仍然长鸣。地方为了推进一项重大科技项目,不惜逆市场规律而行,公然违背上市原则甚至集体造假,这条路注定难以为继。

  造假败露后,"买单人"的问题再次摆到了桌面上。已然过会的通海高科在上市挂牌前一天被突然叫停,紧接着公司高管、律师、会计师直到财务顾问集体被捕。

  2003年11月的长春审判,足足开了四天庭,庭辩异常激烈,从不断递交给法官的纸条,以及审判庭内无处不在的电子眼可以看出,此案非常敏感。

  恰逢冬日,吉林中院所在的路口处,雪已积得有些厚了。最终公司董事长、两位副总经理和财务总监以及作为财务顾问的许桂林分别被判刑。另有4位签字会计师和签字律师也收到了法院的罚单。

  由于大多被执行缓刑,此判决结果一度被评价为"严打的棒子高高举起,又轻轻落下"。

  但戏剧性的一幕并未就此结束。"宣判后,我的同事陪许桂林家人去看守所接当事人出来,结果手续刚办完,另一张指控贪污罪的逮捕令就出现了,家属当时都蒙了,许桂林转身又被关了进去,衍生出的这第二个案子把当事人再度关押了整整一年。"

  次年宣判,李江决定亲自去"接人",他至今都记得审判长的那句——"宣告无罪,当庭释放"。

  但当这位律师在庭审笔录上签完字,回过头寻找当事人时才发现,许家人已在宣判后第一时间将许桂林推上了一辆奥迪车,以最快的速度驶离长春,而把这位代理律师留在了东北的漫天大雪里……"家属都来不及办手续,就把人带走了,真是惊弓之鸟啊。"

  又一场跨世纪的大案有些滑稽地收官了。但同银广夏案如出一辙的是,通海高科案至今都留给我们两大谜团——其一,这桩旨在完成省级"一号工程"的系统性造假案中,谁才是真正的主导者,编造虚假材料而必不可少的"帮凶"为什么没有被追责?其二,既然财务顾问都被绳之以法,那么作为IPO核心中介的承销商国泰君安,为何连被告席都没有去坐一坐呢?

  多年前的那场审判还欠我们多少答案?

  乌龙指戳大案之痛

  终于,桩桩旧案所沉淀下的关于执法逻辑的疑惑,随着2014年一次诉诸司法手段的"反抗"而浮出水面。对于"谁来为系统性危机买单"这一困扰中国资本市场十几年的难题,杨剑波高调叫板——至少不是我。

  2014年2月8日,原光大证券策略投资部总经理杨剑波起诉中国证监会。在此之前的2013年11月,针对轰动海内外的8·16乌龙指事件,证监会认定光大证券午盘对冲系内幕交易,对包括杨剑波在内的4人给予终身证券市场禁入的行政处罚。该案已于2014年4月3日开庭审理。

  十天前,当事人及代理律师接到北京第一中级人民法院的通知,称"因案情复杂,经北京高院批准,审期延长3个月"。

  银广夏、通海高科抑或乌龙指,在经济或市场环境转轨情况下,都处在制度建设"三岔路口",它们无一不对监管者提出了巨大挑战,不仅因行政决定往往是法院判决的依据,更因其结论对于行业接下来"向左走还是向右走"有重大影响。

  银广夏案发后,一个有趣的现象是,包括德勤、毕马威、普华永道、安永在内的四大海外会计师事务所顺流而入,迅速抢占了国内的审计市场份额。

  同样,此刻金融业之所以对杨剑波一案判决如此关切,是要获悉监管层对于自由市场以及对冲交易发展的真正态度。如果引发股票价格大幅拉升或降低的交易都需要第一时间公告,相当于交易者随时有可能要亮出底牌,那么量化交易、策略交易将举步维艰。而从美国等成熟市场来看,量化交易贡献了市场交易总额的绝大部分。

  除了难以估量后续影响力,这些典型大案的另一个共性便是——均非一人之力甚至一家企业之力可为之。无论银广夏财务票据上盖着的银行三角章,还是通海高科堂而皇之"倒签"的注册时间,都鲜明地流露出此乃一整个系统合力而为的信号。

  乌龙指案亦然。2013年早盘乌龙指的形成和午盘巨额空单的成交,分别和光大证券风险控制体系存在严重缺陷、上海证交所突发事件应急机制缺失有直接关联。如果光大证券风控体系拦截掉错单,或者上交所当日接受了光大证券的"废单申请",同时主动发布异常交易公告,抑或监管部门叫停午盘的对冲交易,事情都不会恶化到这般田地。

  一个戏剧性的巧合是,当年通海高科的董事长曾在笔录中强调,公司虚假注册的事实早在上市前便得到有关方面的"照顾",而十多年后,杨剑波如出一辙地告诉公众——午盘对冲行为系监管层知情并在其见证下进行……历史确实经不起回眸,如果我们一次次发现,自己仍生活于旧岁月的影子中,那便是改革本身的悲哀。

  更为关键的是,在衍生品交易发展多年后,相关的证券交易和期货交易的法律法规仍然各自成章,以至于横跨现货、期货市场的对冲交易无法找到"一一对应"的行为指引,这不仅令案发当时包括光大证券和监管层人员在内的全体"见证者"不知所措,也一手导演了4月3日的激烈庭辩——证监会拿出自由裁量的"兜底条款"开罚单,杨剑波的律师则依据行政处罚法和证券法规定进行申辩。

  回过头去看这场乌龙危机,实际上同样是券商、交易所、法制建设等多层次漏洞所共同导演而成。

  至此,上述大案的第三个共性便出现了——无巧不成书,一封封司法判决书将一桩桩系统危机的"买单者",最终都锁定在了少数范围。和银广夏案件中提供财务公章的"机构",通海高科案件中提供虚假营业执照的"部门"、该IPO的操刀者国泰君安一样,光大证券的风险控制部、上交所乃至中金所同样没有成为危机追责的对象。

  存在问责盲区的严打行动,从长期看,负面效应难免要盖过正面效应。因为事实上,当以部分金融从业者所受到的严惩终结了一场场危机时,那些被判决书"自动忽略"的内容,却在给监管套利留下无限空间。以至于,在造假和乌龙的基础上,行政执法逻辑又对市场实施了"二次伤害"。

  眼下,肖钢带队的中国证监会再度亮出"严打牌",在监管层集体表决心的同时,其"选择性执法"的问题不能再被回避了。

  当然,相比银广夏案中的刘加荣、通海高科案中的许桂林,杨剑波还是幸运的。律师与当事人的会见不再举步维艰,庭审现场不再有众多的电子眼和时不时传递给审判长的小纸条,取而代之的则是媒体的录音和录像,北京中级人民法院还一并发布了庭审全文……

  法治化是市场化的前提。杨剑波一案的宣判可以被推迟,但中国资本市场的法治化脚步却不能再停歇。社会在转型、经济在转轨,金融市场也在加快创新,新型案件必然还会接连出现。面对这些不期而遇的新案件,如何真正"依法"治市,不仅在考验监管层的智慧,也在检验其对法治本身的敬畏。

  存在问责盲区的严打行动,本身便和法治精神有所出入,又如何靠其维护公平之秩序?那些被行政判决书"自动忽略"的内容,那些只停留在严打阶段、而于常态化监管中全无踪影的执法原则,实际上是在给监管套利留下空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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