哈尔滨成才集团“非正常死亡”调查
【大国重信】一家民企与地方政府的十年孽缘
《中国经济周刊》 记者 崔晓林 马玉忠|哈尔滨报道
老潘今年62岁，哈尔滨人，忠厚老实，但有些倔强。
早年间，老潘曾是政府部门的正处级干部，后来下海做生意发了财，生意越做越大，最鼎盛时，老潘的黑龙江成才管业集团股份有限公司（下称“成才集团”）拥有房地产、钢结构、管业等7个子公司。
老潘大名叫潘成才。老潘生意最红火的时候是2004年，但开始“衰败”也是那一年。
8月26日下午，记者在哈尔滨见到了老潘。看着眼前这个穿着布鞋，抽着呛人的纸烟，语言表达能力不太强的“东北老头”，你很难相信，这就是当年大名鼎鼎、神秘莫测的成才集团、北方路桥（子公司）的老板。
老潘向记者讲述自己的公司如何从辉煌到没落，讲到伤心处，竟然像孩子一样委屈地失声痛哭。老潘向记者抱怨说，并不是自己经营不善，而是遇到了“不讲理的政府”，否则，自己的企业绝不会“非正常死亡”。
他认为，公司迅速败落，始于10年前与哈尔滨市松北区政府的那次“致命合作”。
“1.6亿元投进去了，工程也竣工了，政府却开始‘耍赖’”
松花江流经哈尔滨时，有些诗意地把这座城市一分为二；南岸是具有百年历史、充满俄罗斯风情的主城区，北岸是广为传唱的度假胜地太阳岛。
2004年2月，经国务院批准，哈尔滨市政府办公区搬迁到了江的北岸；同年，黑龙江省唯一的政区型开发区、兼有政府行政和开发区功能的松北区政府宣告成立。松北区辖5个乡镇，人口16万，区内包括太阳岛风景区、东北虎林园、冰雪大世界等旅游度假资源，土地广阔、生态环境优良。
松北区政府成立当年，下发了哈松政发（2004）22号文件。文件称，区政府以招商的形式筹措建设资金，施工单位所垫付的工程款可置换土地。
此时，正是老潘生意做得最顺的时候，公司资金雄厚，兵强马壮。在老潘看来，松北区的成立，是一个巨大的商机。
作为黑龙江省知名企业，2004年3月成才集团顺利成为松北区首批招商入区的商家。老潘当时携带3.7亿元，进军松北，建设塑胶系列产品生产研发基地。其后，根据投资规划，松北区规划局为成才集团颁发了建设土地规划许可证、土地划拨证；成才集团与松北区统一征地工作站签订了征地协议。
然而，当成才集团的大口径塑胶管材系列产品生产线即将上马时，由于国家出台政策，要求所有经营性土地的使用权必须招拍挂，当地政府划拨给老潘的工业用地暂时不能动工，用于建厂的资金便闲了起来。
据老潘介绍，在当时的松北区政府主要领导建议下，老潘决定用暂时闲置的资金，为区政府建设地下污水管道工程。
随后，成才集团顺利中标该工程，并开工建设。
按照哈松政发（2004）22号文件规定，老潘可以通过土地收购储备机构，以招拍挂的形式，换得建设用地，其在市政项目的投资可用于冲抵应缴的土地出让金。
为了建设污水管道工程，老潘还在当地租房建厂，生产工程所需的管材等。与此同时，还投入大量资金进行塑胶产品的研发。
2006年8月，成才集团与松北区政府签订了《松北区工程置换房地产（商贸）项目合作协议》。
根据协议，工程竣工并通过验收后，区内的95号地块，将作为置换土地。
2006年11月，污水管道工程全面竣工，通过建设单位、设计单位、监理方等五方多次检验检测，获得竣工验收证书。
2006年12月1日，松北区政府向哈尔滨市国土资源局发函，为成才集团申请95号地块的招拍挂前期工作。
老潘向记者表示，建设污水管道工程总投资1.61亿元，全部为成才集团垫资，按照合同，政府应将95号地块置换给成才集团。“但是没有想到，钱投进去了，工程也竣工了，政府却开始‘耍赖’。”
他说，直到现在，他还没有拿到松江区政府承诺给他的95号地块。
“工程款”之争：0.43亿元？1.19亿元？1.61亿元？
老潘告诉记者，污水管道工程竣工后，松北区政府财政评审中心单方委托中信审计公司对工程量进行审计，审计结果显示，工程总价款约4300万元，且这份审计报告上，既无公章，也无评审人员的签章和施工方的签章。
“这份审计报告的审计内容，只是针对三环路工程，而36、43、57路工程被‘故意遗忘’了。”老潘认为，4300万元的审计结果，与他实际投入的1.61亿元差距巨大，“完全不能接受”。
松北区财政评审中心则依据此份审计报告，对成才集团提交的1.61亿元工程款的报价不予认可。
双方各执一词，合作陷入僵局。
2009年，在哈尔滨市政府的协调下，松北区政府、成材集团商定，共同委托第三方审计公司黑龙江省力得尔工程经济技术咨询事务所有限责任公司（下称“力得尔公司”）对工程款进行重新审计。审计结果显示：成才集团垫资并施工建设的污水管道工程，全部工程款为1.19亿元。
曾任力得尔公司副总经理、负责该项工程款审计的周某向记者表示，此案的审计工作一波三折、压力巨大，审计过程异常艰难，“不愿意回忆”。他表示，力得尔公司完全是按照国家相关规定和政策对该工程进行审计，审计过程的所有文件均已存档，可接受任何部门和单位的查阅，审计结果得到黑龙江省政府、省法制办、省住建厅的认可，并由委托方之一的松北区财政评审中心签收。
此时，老潘心里的石头算是落了地。
“但松北区又变卦了。”老潘说，一年过去了，松北区政府不但没有履行协议中的任何条款，反而以对“审计标准及结果不认可”及“工程质量存在问题”为由，否定了力得尔公司的审计结果，并拒绝履行此前双方签订的“工程款置换土地”协议条款。
据了解，松北区政府曾委托相关部门挖开了部分工程路段，对工程管线状况、放坡角度进行勘查。对于勘查结果，松北区法制办主任孙举向《中国经济周刊》表示，通过专业部门分析，工程确有问题。但孙举没有说明具体存在什么问题。
对此，老潘表示，挖开地下管线时，工程已经完工三年了，但检测的结果仍然符合国家标准，“工程不但没有问题，反而证明是优良的。”
老潘说，2004年至今，成才集团多次与松北区政府交涉，并向哈尔滨市政府、黑龙江省政府反映情况，甚至到国家信访局上访；国家信访局将此事转送黑龙江省省长处理，曾有多位省级领导签批督办，但问题一直没有得到妥善解决。
区政府“不知道该如何执行”省政府决定
据老潘回忆，2010年下半年的一天，他又去松北区委交涉此事，区委主要领导说，你去省里申请行政复议吧，要是省里下了复议决定书，我就安排区里把95号地块给你。于是，他马上就向省法制办递交了行政复议申请。
记者了解到，2011年2月24日，黑龙江省政府向哈尔滨市政府下发了黑政复决（2011）4号行政复议决定书，要求哈尔滨市政府60天内履行协议内的全部义务。
2011年4月16日，距履行协议的最后期限还有8天，哈尔滨市政府紧急召集松北区政府及多个相关部门，开会研究落实黑龙江省政府的行政复议决定书。
会议纪要称：松北区在《协议》签订时，因政府并不具有土地处分权，过错在政府；有处分权时，又未及时履行法定职责，属行政不作为，依法应承担相应的过错责任。会议确定：原则上，松北区政府要执行黑龙江省政府的决定书，并对有关责任人进行问责。
松北区法制办主任孙举在接受《中国经济周刊》采访时称，区政府与成才集团签订工程款置换土地合同时，被指定作为置换用地的95号地块属于黑龙江省水利厅指定的松花江泄洪区，后被哈尔滨市水务局征收，变更为建设用地。
据了解，2007年12月，该地块才纳入松北区建设用地项目管理。也就是说，合同签订时，松北区政府并没有95号地块的支配使用权。
老潘向记者表示，“但直到过了60天的履行协议期限，松北区政府没有半点想要履行的意思。一直以‘工程款审计依据错误’和‘工程质量有问题’为由而一拖再拖。”
据了解，2011年以来，黑龙江省法制办数次敦促哈尔滨市政府及松北区政府履行合同，并于2012年10月将案件转送省监察厅问责处理。“监察厅都出面干预了，但时至今日，依然没有下文，而我们的企业却陷入了低谷。”老潘向记者大倒苦水。
今年8月28日，记者来到黑龙江省法制办，希望就“行政复议决定书”的出台和执行情况进行采访。省法制办综合处一位艾姓负责人告诉记者：“（法制办）领导表示没什么可说的，我们下发了‘行政复议决定书’和‘督办函’，已经尽到了应尽的职责，一切以我办公开文件为准。”
松北区法制办主任孙举则向记者表示，松北区不认可力得尔公司的审计结果。同时他认为，省政府下发的行政复议决定书没有问题，但因为其中没有给出具体执行意见，导致“区政府不知该如何执行”；有关部门曾“多次与当事人潘成才进行协商，希望双方真诚地坐下来谈谈；除此以外，政府没有提出过具体的解决方案” 。
8月29日，记者来到黑龙江省监察厅，监察厅一位不愿透露姓名的工作人员向记者表示，负责政府执行行政复议监督的处室，由于机构改革现已撤并，如要采访，需得到省纪委办公厅的同意。
记者几经周折，与黑龙江省纪委办公厅取得联系，但截至发稿前，对方仍未接受采访。
老潘说：“凭良心讲，省里领导和市里领导非常重视此事，别的不说，10年间，先后有7位省委常委对此事进行过批示，敦促哈尔滨市政府及松北区政府履行协议，切实维护企业合法权益，为企业发展提供支持，做好服务。但是，我搞不明白，事情为何迟迟得不到解决？”
95号地块“一女二嫁”？
8月30日，记者来到此事件的焦点：95号地块。这块地位于东北虎林园附近，公路旁的狭长地段荒草丛生、泥泞难行，与远处的现代化建筑形成强烈反差。
老潘说，2010年，一个偶然的机会，他发现了95号地块的一个秘密。“松北区政府拒不履行省政府下发的行政复议决定书，表面上的原因是对工程款审计有异议，但实际上，是个别领导对95号地块‘一女二嫁’，导致无法履行与成才集团签订的协议。”
老潘告诉记者，就在2010年松北区主要领导建议自己去省里申请行政复议的一个月后，松北区政府与另一家公司就95号地块签署了项目合作计划书。“这意味着，95号地块是成才集团与松北区政府签署‘工程款置换土地’的指定地块，同时又计划给另一家地产企业作开发建设用地。一女二嫁，骑虎难下，难怪区政府一直在拿工程款审计做文章。”老潘揣测说。
2010年8月，此地段被哈尔滨市以不同地号进行公示招拍挂，但因95号地块的行政复议案未审结，被黑龙江省政府责令停止挂牌出让。
今年8月27日，在成才集团旗下的成才管业公司早已停工的车间里，记者看到，成排的大型生产设备因长期闲置而锈迹斑斑，车间灰尘满地，见不到半个人影。在工厂外墙上，8个显示企业获得荣誉的铜牌，也已变得陈旧和黯淡，似乎成为这家工厂从辉煌走向衰败的见证。
工厂空地上，摆放着七八个黑褐色的“大家伙”。老潘告诉记者，这就是成才集团当年研制的新产品——塑料轨枕。“我们投入了大量的资金才研制成功，弥补了国内空白，但现在，它们只能躺在这里睡大觉。”
“10年前，成才集团作为松北区招商引资企业，得到哈尔滨市政府、松北区政府的热烈欢迎、积极配合和大力支持。我个人也对投资松北区信心满满，把所有的财力、物力、人力都投入到了这片崭新的土地上。没想到10年后的今天，成才集团只剩下一副空壳，企业停产、工人回家、管理团队解散，偌大个工厂，只有一个‘打更老头’看守。”老潘向记者诉苦道，如今，新项目因没有资金和场地而迟迟不能上马，建工厂的钱全部投入到松北区污水管道工程中，却没有换来一寸建设用地，“企业算是彻底被拖垮了。”
10年过去了，老潘投资松北区时主管或过问过此事的省、市、区各级领导多已调任，主管部门的负责人员也大多离开了原来的岗位。整个世界都在急剧变化着，唯一不变的，是老潘仍然在为解决这一合同纠纷而四处奔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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