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姑很老实，平时不管说什么，都是受了委屈的样子。她还很爱哭，每次独自来我们家，她都会哭一场，就那么低头坐在炕上，没说几句就哭了。这让盘腿坐在她对面的我奶奶很尴尬，甚至恼火。她是六十年代初从山东来投奔奶奶的。奶奶就托人给她说了这门亲事，在我们家里见的面。结果就是她嫁给了小关儿。令奶奶恼火的是，你当初自己决定嫁他的，现在却说自己当初是根本没得选只能认命，听起来好像是我逼你接受的。当然最后她还得跟奶奶道了歉，说自己并非那个意思。住上几天，她就又回拉古峪去了。
拉古峪这个名字，直到很久以后，我才发现在地图上其实是找不到的。大姑家那个地方属于拉古乡，当地有条拉古峪河，是浑河的支流。不过从名字就可以看出，那里多山。山都很矮，在我的记忆里有两种印象，一是好像多数山都是光秃秃的，一是有些山上还有小片的松林，是那种低矮的马尾松。不知道哪种印象是真实的，也许都是真的，来自不同的时段。对那条河的印象，很模糊，在山坡上看下去，只不过是微不足道的那么一条小河而已，浅浅的，浑浊的，裸露的河床上到处都是尖锐的石头。
小关儿名字我想不起来了，只知道他是满族人。据他自己说，关姓是满族的大姓，原是瓜尔佳氏，他们祖上是正黄旗。每当说起这个，他都很自豪，甚至有些骄傲。他说家里原来是有族谱的，文革期间烧了，大清朝时，他们这一支上出了不少武将，都是大官。即使是民国时，他们家也是当地的大户，整个拉古乡多数土地都是关家的，解放后经过土改，他们家才是真正地没落了，死的死，抓的抓，余下子弟全作鸟兽散了。为此他一直耿耿于怀。他从来都看不起当地人。当然那里的人也没几个不反感他的。他读过师范，毕业后在城郊当过小学教师。三年自然灾害的时候，他跑回了乡下家里，就被学校开除了。大姑嫁他时，他还是老师呢。
在乡下很多年，他都不大会干农活。但生活在乡下，又不可能不干，他就时常为此而生气窝火，脾气极差。发脾气的主要对象，就是大姑。大姑内向，能忍，哪天实在忍不住了，才会跑到城里，到我们家跟奶奶哭诉，哭完了，气消了，再回去。为这个，小关儿很生我奶奶的气，觉得是她在背后没起好作用。有一次甚至找上门来，跟奶奶大吵了一通。他吵架时，满额头都是青筋，脸胀得通红，然后又蜡黄，最后是惨白，整个人都会发抖。让人看着有点恐怖。唯一能治得了他的，就是奶奶的妹夫，我叫他姨爷，小关儿叫他姑父。小关儿谁都不服，就是服这位姑父，因为姑父是沈阳空军的大官。姑父一出场，他就老实了，不管怎么骂他，他都面带笑容地接受。因此亲戚们都觉得他势利。
我好像去过他们家三次，第一次太小，没印象。第二次是十岁那年的暑假里，去他们家住了两天，他一点都不热情。第三次是跟姨爷一家人去的，在国庆节期间，坐的是姨爷的那辆军用吉普车。他迎出了几里路，站在路口等着。我们还没到，村子里就都知道关家有贵客要来，还是部队里的大官。姨爷当时是正团级，可他跟乡亲们说是师级的，听得大家都咋舌。他准备了好多酒菜，还杀了头猪。次日离开时，他在那辆吉普车的后厢里塞满了大米、花生、猪肉之类的东西。据说我们走后，他穿上姨爷送给他的那套旧军装，在村子里背着手走了几个来回，晚上在家里还喝醉了。他对大姑说，这样的亲戚，才叫亲戚，跟我们关家配得上！
他是个极为敏感的人。他最受不了的事，就是被别人轻视。哪怕是一个无意中的眼神让他觉得不对劲，他都会愤然离去，半年都不跟人家往来。他还好争论，事无巨细，随时都有可能引发他跟人争个半天。熟悉他的人，都受不了他这一点，宁愿不跟他聊事。那么多年，他从村里的邻居到乡、县里的领导差不多吵了个遍。八十代初开始落实知识分子政策时，为了找回教师的身份，他又吵到了市里，但是这事最后也还是不了了之了。从那以后，他忽然变得沉默寡言了。有时几天都说不上半句话。亲戚朋友去劝他，也没有用。后来还是当军官的姨爷亲自出马，让司机开车把他接到沈阳，开导了他一番，他痛哭了一场，说姑父你不知道我活得有多苦啊！哪里还有个人样啊！哭过了，就好了很多。可是过了没多久，又不行了。这回不是沉默不语，而是经常自言自语。大家都觉得他可能是精神上出了问题。结果有一天，大姑数落他什么事做得不对，他一气之下就反锁了房门，喝了瓶敌敌畏，口吐白沫躺在了炕上。幸亏抢救得及时，洗了胃，才保住了命。
他有两个女儿、两个儿子，都长得挺好看的。尤其是二女儿，学习非常好，考上了县重点高中，最后还读了师范，毕业后在乡中学当老师。后来没多久就嫁给了乡长的儿子。这在他眼中是件大事，用他的话说就是祖坟冒清烟了，他终于可以不靠别人就扬眉吐气了。每次二女儿回娘家，都会带很多东西，让他觉得很有面子。后来乡长家开了矿，给他买了辆手扶拖拉机。他还特地开着它，进城到我们家展示了一下。那拖拉机发动起来的声音，实在是有点惊天动地的意思。因为一路开进城来，多数是土道，所以他满脸都是灰。下了拖拉机，他也不让它熄火，打了桶水，仔仔细细地把那拖拉机里里外外擦洗了一遍。家里人都看不上他这个张扬劲儿，但也没人会说出来。吃饭的时候，他一边喝着酒，一边眉飞色舞地讲二女儿家里如何有钱，在乡里如何有面子，最后说他准备干一件非常重要的事，就是重修他们关家的家谱。他要让后人永远都知道，关家不是平民百姓家。据说他的亲家，就是那位乡长已经答应帮他这个忙。等家谱修好的时候，他要在村里摆上三天流水席，好好庆祝一下。说这话的时候，他的细长眼睛睁得圆圆的，通红的脸上洋溢着浓浓的自豪感。
从那以后，转眼就是几年没再见过他。大姑每年还会来上一两次。提到他时，只是说他胖了。后来，又说他瘦了。说到重修家谱的事，大姑不是闪烁其辞，就是有意岔开话题。后来架不住奶奶反复追问，才说出了原委，这事早就没戏了。那位当乡长的亲家，越来越不喜欢小关儿的张扬和傲慢，基本上不愿意搭理他了。为此二女儿回娘家的次数都少了很多。这事对他打击很大，也彻底激怒了他，他跑到乡政府把亲家大骂了一通，然后把那台手扶拖拉机也还给了人家，表示从此断绝往来。非但如此，他连二女儿回娘家都禁止了。后来他大病了一场，待在家里好几年足不出户。
那年春天，很久没露面的大姑突然来到了我们家。她的头发全白了。进门就抱着奶奶号啕大哭，几次差点背过气去。我记得当时我在窗外看着她哭得那么凄惨，奶奶也跟着哭得老泪纵横，感觉头皮都有些发麻。原来，是我的姑父，小关儿，死了。是上吊死的。他一早天蒙蒙亮就起来，穿上那套绿军装，戴上那顶没有帽徽的军帽，出门就爬上了对面的小山，吊死在松林里的一棵歪脖树上。出殡那天，我跟爸爸去了那座小山，在松林的边上站了一会儿。在那里能看到整个村子，还有那条河，看上去跟以前没什么变化，在灰蒙蒙的天空下面，无声无息地闪烁着微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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