运动员的表达没有标准答案。难道宁泽涛输了，只能说对自己不满意吗？或者接下来所有的运动员接受采访都像傅园慧那样魔性吗？那可能才是灾难！
昨天，一篇《没资格决赛都敢说非常满意，这届运动员真行》（ 点击文末“阅读原文”可获取）文章在朋友圈引发热议，作者澄怀老人在中观智库微信号发文质疑宁泽涛是否对得起国家： “ 举国体制下，如果说过去的金牌崇拜过于夸张，现如今小鲜肉们面对惨败个个轻松自在没压力，是不是矫枉过正了？”
作者感叹：“决赛的毛都没摸到一根，就敢对全世界说对自己非常满意，这届运动员真行！”
举国体制下的运动员当然应该为纳税人和代纳税人执政的体育当局负责——文章的大前提我没有异议，但板子具体打到了宁泽涛身上，我觉得似可商榷。
每个人对成绩的反应都不同
运动员比赛一完，甚至成绩还不知道，就被晕晕乎乎直接拉到记者席喘着气接受采访，讲真，奥运会这种采访形式上是有点残忍。
运动员赢了还好，是表现的机会；输了呢，是再一次的折磨。但运动员是公众人物，既然享受了在镁光灯下的各种福利，所以也不得不让渡于这种“不被围观”的权利。赢了你要对镜头表现，输了你也要被镜头修理，没办法，谁让你参加比赛了呢。
我觉得比赛完就接受采访，跟学生考试完一回家，家长就问考得怎么样十分类似。特别是考得不顺时，家长的询问烦不胜烦，直接影响下一场考试的心情。
所以，在1983年高考前，我对我父母约法三章，其中就有一条：每一门考试完，不能问我考得怎么样，我要备考下一门。等我全部考完，我会主动反馈的。结果就是，每一次考完，我就看到他们比我还紧张的眼神，想问又不敢问。
等到我当家长，现在轮到我对女儿的考试想问又不敢问了。中学每次考完试，只有等到她心情平静下来，才敢弱弱地问一句：“考得怎么样？”女儿心情好就回答“还行”，心情不好不理我们就是。
等到成绩揭晓，一旦大跌眼镜，我和她妈妈一方面奇怪怎么如此差的成绩没见她掉眼泪，另一方面又自我安慰：女儿心理素质还不错！但又不免担心，女儿对成绩自甘下游，这样没有进取心，高考怎么办？
高三外语保送生最重要的一次月考考完，我们去接女儿，在校门口等待的时候，听到女儿的一位同学一考完就大哭。别人的坏消息，就是我们试探女儿的好机会，女儿一出来，我们不敢问她考得怎么样，装作漫不经心地把别人大哭的消息放出来，女儿果然马上有反应，愤愤不平说：“她是学霸呀，每一次考完试都要大哭一场，结果每一次都是考得最好。”“那你为什么不哭呢”“我是学渣呀！”
我们听了充满遗憾，为什么我们就没有生一个这样有上进心的女儿呢？我们把这种想法和女儿班主任分享，班主任说：你女儿已经跑到我这里哭了一场了，她不敢在班上哭，她说她很对不起她爸爸，爸爸为了她读书，付出很多。听到女儿的另一面，我们五味杂陈。
对自己的成绩满不满意，每一个人的表达可能都不相同。有的人60分万岁，有的人考1分就算零的突破，有的人考了98分还要大哭一场。
每个人在不同的考试表现也不同，女儿参加保送最后的考试，英语笔试完，她春风满面；英语口试完，她掩面而去。结果笔试成绩一般一般，口试成绩世界第三。去年大一，英语四级成绩揭晓，她居然自己不敢看成绩，弄得我们好担心她四级过不了，最后成绩出来：617分！学霸呀！你吓我们啊！（ 编者注：英语四六级总分为710分。）
中国人民解放军海军游泳队运动员宁泽涛。
面对比赛成绩，每个人不同的反应，每个人不同时段的反应，都很正常。没有标准答案！ 赢了说“洪荒之力”的，并不一定是骄傲；输了称自己“非常满意”的，未必对成绩满不在乎。
事实上，能够参加奥运会的，对成绩不在乎的概率可能是零。打一个80分都在乎输赢，谁会轻视奥运会成绩呢？为了这一天，运动员的训练要吃多少苦？真的是鬼才知道！
换了我，光冲到巴西要坐这么久的飞机，如果事前知道自己一定进不了决赛，我也不会去。
运动员的表达没有标准答案
在舆论的传播中，还有一个经验，那就是不能只看表态，还要看表情。
这就是为什么每一次大人物密会，外面的记者长枪短炮死守在门口，明明知道他们出来，可能一言不发，即便是发言，也是官样文章，但人类的表情是最难掩饰的。是春风满面，还是冷若冰霜，一看就知，也可以大致读出来密会解决了什么问题？谁如释重负？谁忧心忡忡？
看宁泽涛的采访，可以清楚地看出，他绝不是满不在乎的表情，即便挤出的笑容，也是不自然的。他眼神不敢直视镜头，似乎在控制着什么。对比那些真正“非常满意”的冠军的表情，就知道宁泽涛有着双重的表达。
宁泽涛接受央视采访。
我赞成举国体制下的运动员应该为纳税人和代纳税人执政的体育当局负责，但我反对要求运动员在胜负揭晓时对纳税人表态。
举国体制下的运动员对纳税人负责是其整个职业生涯的职业态度，而不是对成绩的简单挂钩。不能认为胜利了就负责了，失败了就是不负责。
只要比赛就有胜负，而胜负由许多因素决定，并不是靠个人的负责任精神就可以实现。如果那么简单。奥运会派最负责任的人去就可以了。
如果我们不满过去那种把运动员拿金牌视为为国争光的简单比附，为什么现在要让运动员的输赢和对纳税人的负责挂钩呢？ 当我们把一个国家的荣耀与耻辱从运动员的身上减负下来，为什么现在又要把纳税人的压力重新压在运动员的肩上呢？
中国奥运会舆论场最大的进步，就是从过去“我们”的传播，变成“我”的传播！曾几何时，运动员一拿金牌，就要感谢一连串“我们”：国家、家乡、领队、教练、医生、厨师、陪练、少年队教练……
现在终于回到“我”非常满意，“我”怎么那么快？这是多么了不起的进步！所以，不要再让运动员向纳税人致谢或道歉了！他们赢了，他们得到了；他们输了，他们也得到了。
每一个“我”的传播，都是千姿百态的传播，每一次“我”的传播，都是千变万化的传播。既然承认人性是多姿多彩的，就要允许每一个人的传播是与众不同的。
运动员的表达没有标准答案。难道宁泽涛输了，只能说对自己不满意吗？或者接下来所有的运动员接受采访都像傅园慧那样有魔性吗？那可能才是灾难！
运动员的表达没有标准答案，并不是说运动员的表达没有规矩。比如，“我”的传播，不能对“我们”无礼，你可以不说陪练的贡献，但不能说“我没有陪练成绩会更好”。
再比如，“我”的传播，不能攻击别的“他”，就像那个澳大利亚游泳运动员，你可以说自己很牛逼，但不要把别人扯上，而且吐口水。
不过，傅园慧的走红，证明运动员“我”的传播，可以变成另一种“我们”的传播。傅园慧的成功传播是历史的进步，也是传统的延伸。
中国女子游泳队运动员傅园慧。
中国女性的美，在两个极端中都有传统，一个是闭月羞花的“羞”，在金庸小说中，绝大部分美丽女生，都有一个共同的特点，就是“羞”；另一个是口直心快的“直”，从《快嘴李翠莲》，到电影《李双双》，都可以看到这样大大咧咧、心无城府的女性。人们很讨厌心机婊，反过来证明那些没有心机的女生最受人追捧！
当我们欢迎傅园慧这样的“大众传播”时，也要允许宁泽涛这样的“小众传播”。他的表达可能很特别，可他表达的方式更需要尊重。
在很多段子手那里，宁泽涛常常成为牺牲品。比如这个段子：宁泽涛拿到冠军后，记者在路边采访女生：“宁泽涛和王思聪你选谁做老公。”女生们不约而同回答：“宁泽涛长得帅，会游泳，还拿了金牌。当然是选王思聪啊！”
我忍不住想，假如记者问我：“傅园慧和宁泽涛的采访，你会为谁点赞”。我会这样回答：“傅园慧的采访有魔性，粉丝涨得快，又有了表情包，当然是选宁泽涛啊！”
“理由？”
“傅园慧点赞的人多，不缺我一个，可以吗？”
“不行！”
“那么，宁泽涛长得帅，可以是理由吗？”
“不行！”
“那么，宁泽涛输了，我心疼，可以吗？”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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邹振东
厦门大学教授
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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