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健林们的问题，其实不是不懂说话的艺术，不是不懂得把“赚一个亿”改成“做一个造福社会的产品”这种巧言令色的问题。他就是言为心声，他的世界观正是如此。
从前天开始，社交媒体被王健林无情刷屏了，起因是他说的“先定一个小目标，比如说我先挣他一个亿”。
好吧，首富骠悍的人生无需解释。
其实，这是陈鲁豫采访王健林的一档节目中的一小段，原文是这样的：
“想做首富这是对的，奋斗的方向，但是最好，先定一个小目标，比如说我先挣他一个亿。你看看能不能用几年，能挣到一个亿，你是规划五年还是三年呢……”
王健林接受陈鲁豫的采访。
如果考虑到这是中国首富说出来的话，在这种语境之下，又觉得很正常了。
“先定一个小目标”在几个小时之内，迅速变成了流行词，比如，“先给微信公号定一个小目标，比如写一篇百万+的爆款文章”，“作家先给自己定一个小目标，比如说我先拿一个诺贝尔文学奖”，“先给孩子定一个小目标，比如说先考上哈佛大学”，“先给自己定一个小目标，比如说先在北京四环内买一套房”……
你这么有钱，说什么都对？
谁说中国人仇富的？并没有。王健林和他的网红儿子，是媒体和社交平台的宠儿，隔三岔五就会爆出一些全民流传的金句，大家都默认：你这么有钱，说什么都对。
越变成段子，这句话具有的意思就越被消解，也就越像是一个笑话。类似的话，2013年王健林也在接受媒体访问时说过：给儿子5亿上当20次，干不好就回万达上班。
北京普思投资董事长、万达集团董事王思聪。
众所周知，他的儿子王思聪已成了最有名的网红，万达最好的活广告，就算5亿是广告费，这笔投资也值了。但他在这么说的时候，5亿仍然只是一个数字。
与之有异曲同工之妙的话，是马云曾经说过的：“我人生中最大的失败就是建立了阿里巴巴。”
客观地看，这两位轮流当中国首富的人物说的这两句话有没有问题呢？并没有。甚至在他们并不想搞笑的地方，因为“小目标”和“赚一亿”，“失败”和“建立阿里巴巴”这种极其强烈的反差，却营造出了除首富之外、别人无法提供出来的幽默感。
王健林和马云分别创造了富可敌国的商业帝国，已处在中国精英中的最顶层了，但表达出来的价值观，却令人失望。
我认为，这就是中国的精英们不习惯好好说话；不习惯好好说话的背后，则是他们与正常的价值观的断裂。
谈钱从来不是一件羞耻的事；首富向年轻人教导如何赚钱、赚大钱，也不是错事。这就像一个巨富在媒体面前夸耀自己金山银山、家里用的马桶都是金子做的，夸耀自己每天躺着公司都能赚一个亿一样；就像王思聪这样的单身汉显摆自己每个月换一个新女友一样。
这都是他们的自由，既没有对错，也不涉及道德。这只不过是水平的问题，品味的问题和价值观高下的问题。
中国精英何时才能好好说话？
王思聪再怎么炫富，没问题，他是一个因为有钱而引人注目的网红，他可以尽其所能地表达他的这一特点；他的格调高不高，都不会影响人们对万达的观感；深谙网络特点的人，也没理由期待王思聪有责任感、有担当、有精英意识。
但社会对王健林有期待则是很合理的。据新闻报道，2015年，万达资产6340亿元、收入2901亿元——已接近一个中等发达国家的经济总量了。然而，这个帝国的首脑传递的价值观是：炫富。
我并不想举出西方社会里的行业领袖树立的榜样，这本来也不应该有单一标准。但一个富可敌国的世界级企业，应该有责任感，这无可否认。
这种责任感，包括确立新的行业标准，改变科技或管理的发展方向，改变人们的生活方式，更新人们的价值观念……这些都应该是有助于推动国家甚至全世界的文明进步的。但王健林谈话的时候，只是在强调：赚钱。
我想起前不久的一篇文章《中国精英何时才能好好说话》（张明扬），里面谈到：
“一个社会的精英阶层应该在价值观上主动弥合分裂，而不是以炫富和讽刺攻击不成功者来放大分裂，这样的过程或许被目为‘虚伪’，但却是任何不希冀社会溃败的人所应有的姿态。”
张明扬发表在腾讯大家的文章《中国精英何时才能好好说话》，指斥中国财富精英“说出的话干出的事和本阶层的掘墓人没有什么区别”。
之所以绝大多数人对王健林这样的话，不再感到冒犯，有两个很重要的原因。
一是我们面对每天匪夷所思的新闻，早已学会了用段子去消解了；再荒唐的事情编成了笑话，就只剩下荒诞和搞笑了。不会不适，也不想去思考。
其次， 我们已成功地建立了一个“慕强”和“仇弱”的社会，对成功人士，也就是有钱人，完全无条件地拜服。但凡对成功人士的批评或者一点苛责，马上就会被旁观者反驳：你还是回家看看你的银行存折吧。
换言之，在价值观已被撕裂之后，炫富不仅不会让人感觉不适，反而会被美化成富人“真性情”的标签。我们知道，以粗俗无礼、直男癌、仗势欺人著称的王思聪，就很“心直口快”“真性情”，是受众最多的“国民老公”，经常一群男男女女在其微博下喊：“老公，X我”。
每次在中国的语境中动用“精英”二字，我都很犹豫。 像中国有没有“中产”、有没有“知识分子”一样，都是个天问。这些西方泊来的词语，放在一半是高楼大厦、一半是前现代社会的中国，就显得很突兀。
阿里巴巴集团董事局主席马云。
王健林或马云能不能归纳到“精英”这个范畴？从资产规模、社会影响力和掌握的社会资源而言，那是绝对超过了，全世界能白手起家达到这种水平的“精英”也屈指可数；但要说是精英，他们在价值观、独立人格、现代意识上，又付诸阙如。
而他们的发家过程，或者与政府千丝万缕的连带关系上，又有太多说不清道不明、无法透明以及经不起推敲的地方。他们的成功，也多少得益于我们这个扭曲的、撕裂的社会，他们应该感谢这种破碎的、庸俗的价值观。
再想想，最典型的是中国前首富李彦宏，把百度经营成一个恶名昭著、人见人厌的企业，仍然能够“成功”，不能不说是拜我们这片神奇的土壤所致。
这么想来，王健林们的问题，其实不是不懂说话的艺术，不是不懂得把“赚一个亿”改成“做一个造福社会的产品”这种巧言令色的问题。他就是言为心声，他的世界观正是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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侯虹斌
作家、资深媒体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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