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月7日的粤东北小城兴宁那场煤矿透水事故,使123名矿工生还渺茫,他们的800多位家人(绝大部分是妇女和孩子)从不同的地方闻讯而来。广东省、市、县三级领导在事故发生后立即向公众道歉,表示愿意接受事故调查组的处罚。 事发仅3天,梅州和兴宁的两个市长就被停职,高规格的国务院调查组成立后,大家都明白“严厉、更大范围的处罚还在后面”——对家属和官员们而言,矿难给他们带来了痛苦的集体记忆。现在每个人都想知道:在这种创痛背后,到底隐藏着什么?
8月11日,当记者赶往离兴宁城区40多公里外的矿难现场时,沿途看到的是空空如也的煤棚,无货可卖的煤商们三三两两凑在一起。此时,大兴煤矿井下矿工已经被困100小时以上。8月13日,在接连几天的高温后,兴宁市迎来了台风和暴雨,矿井水位开始急剧回升,虽然每个人都知道抢险代价很大,纠缠具体的水位数字也没有任何意义,但现场救援队仍在努力。
正午,奔腾的地下水
兴宁市黄槐镇大兴煤矿矿工石勇是整起事故的权威叙述者,8月7日中午1点半钟左右,他正准备和其他四名矿工下井接班,看到了事故的发生。“刚下到井口,就听见轻微的轰隆隆声音,而且巷道的风很大,我赶紧报告了矿长:井底透水了。”“后来风越来越大,我们抱着水管保证不摔倒,这时候看到三个矿灯在远处闪,不知道有多少人。我们知道出事了,就摸过去救,当时他们已经走不动了,后来我才知道这三个工友正在上井换班,快要出井时候被水冲倒了。”
三名幸运者之一的付昌告诉记者,当时他正在水平面下26米处作业,听到上面有人大声喊叫,急忙扔下手头的工作,拼命往井口方向跑,结果逃生成功。除了被营救的这三名幸运者,矿工曾怀标因为当时离井口不远,被突如其来的强大水流冲到井口,经及时抢救也幸免于难。记者在医院看到,曾的腹部、额头、胸部及手脚处有大片擦伤。他在接受采访时仍惊魂未定,呼吸也有点困难,“我一看水来了,赶紧抱起一根木头,然后什么也不知道了”。被送到医院后,曾怀标呼吸衰竭、血压下降,双肺和肾损伤。医生想把他的喉咙里的痰吸出来,结果吸出很多黑色异物,里面有煤炭,杂草,还有泥沙。不仅如此,兴宁医院监护室副主任罗伟文说,“矿井下缺氧,又漂浮有大量的炭粉颗粒、煤灰粉尘,导致病人出现吸入性肺炎”。
“我这次是大难不死。”32岁的蓝卓洲因为矿灯没电逃过一劫。他说,7日早上7时左右,他和来自江西省的叶祥发、赖祥东以及来自四川的张军、杨同组成一个采煤班进矿井作业。“采煤组的工作就是用炸药去炸煤,首先我们在煤区打出一个3米深左右的炮眼,放几包炸药,然后点燃雷管,将煤层炸塌。”“我们带着大约3公斤炸药进矿井,准备放两炮。到了矿井,发现地下的电线坏了,根本无法开工,就坐等电工来维修。一直等到12点左右,我发现自己的矿灯快没电了,就坐车上井。换灯之后,想再次下去的时候,就发现里面已经透水,人根本就下不去了!”
矿工们不会想到他们面临的是什么样的地下水。在事故现场,梅州市常务副市长蔡小驹向记者介绍了事发时的情况:“根据专家组估算,当时矿井内积水在1500万立方米到2000万立方米之间,相当于一个中型水库。”也就是说,在很短时间里,矿工们工作的平台就被地下水完全淹没。
现场救援人员告诉记者,尽管连续多日从井下抽水,但效果并不明显,水位经常在十几米的范围内反复。而另一个现实是,受难的100多名矿工“不止在地下500米左右处,可能会更深,大概有700米左右”。几乎所有在场的人都明白,在那样的深度和水量下,矿工们生还的机会已经微乎其微了。
伤感之后的疑问
王丽是大兴煤矿一名矿工的妻子,她说,今年春节她还来矿里看过丈夫,没想到半年后就再也不能见面。“煤矿容易出事,我也知道,我劝过他很多回,回湖南做点小买卖都比这个工作强。但他说,今年攒够了钱就回家,做生意也有本钱了。”
另一位矿工刘小明的家庭同样悲惨。“他7号吃了午饭,快1点时去上班,结果半个小时后就出事了。”刘小明的妻子林添娥哭着说,“就留下我们母女三个,该怎么活啊?”与刘小明同样来自江西的矿工柯小平和赵显明表示,为了挣钱,工友们常每天两班、三班轮流上岗。“矿难发生时,矿里的负责人还在现场,小车就停在矿里,那些头头打了几个电话,不知道打给谁,很快就上车跑了。”
来自湖南的矿工张兵有着和煤一样黑的皮肤。他读过初中,在矿上算是“有知识的人”。他说,6月份发现井下有些地方透水后,他和几个矿工就曾要求算清工资,回湖南老家去。但老板说:“走可以,但‘安全金’不退。”张兵说:“我们出来,都是为了挣点钱,老板要扣钱,我们也只能忍气吞声,不再提结工资的事。”按照国家有关规定,煤矿的“安全金”应该由矿主向安监部门上交,但在大兴煤矿,这笔钱被转嫁到每个矿工身上。张兵说:“每个月工资的5%,也有好几百了!”据介绍,大兴煤矿规定,“如果在一年之内没有发生任何工伤事故,工人将拿到全额的安全风险金”。工人们为了能在年末拿到一笔为数不少的安全风险金,只能冒险开工。另外,为了挣到更多的钱,不少矿工铤而走险。一位矿工告诉记者,如果在水底下作业,每个月就能拿到3000元到4000多元,而在水上作业,最多只能拿到一半。
10日凌晨,救援人员发现了第一具矿工遗体。一位在场的人士向记者描述说:“(那具尸体)全身都是黑色,浮肿得很厉害。”根据专家分析,在透水事故发生时,这位死难的矿工可能离井口不远,但被汹涌而来的地下水扯了下去。
回想起来,也许这起事故可以不发生。早在两个月前,“水”已经警告过大兴煤矿。井长石徐文说:“当时我们在井下发现好几个地方有渗水,反映给矿上,但只停了几天,矿上就又让复工了。期间有几个专家来察看过,专家走后,领导说没有大问题,渗水的地方已经用水泥做的注浆堵住了,专家临走时也做出了‘可以开采’的研究报告。”矿工们犹豫之间,矿主又鼓动说:“井长和电工都下去了,你们还担心什么?”很显然,安检人员和矿领导对井下的透水很清楚,却仍然要求工人们下井。矿工们也很无奈,张兵向记者抱怨说:“苦点累点真的不算什么,大家都要吃饭啊,很多工友为了攒更多的钱,每天工作12小时以上。”
记者在调查中了解到,在被困的123名矿工中,主井36人、副井87人,副井的被困人数是主井的两倍多。但是,副井按规定仅是一个通风井,不能出煤,更不能有矿工在里面。实际上,它是两个主井,而不是一主一副,严重违反了安全生产的操作标准。
除了6月的小型透水,很多人还记得今年7月14日发生在罗岗镇福胜煤矿的透水事故,那起事故共造成16人死亡,当时广东省有关部门下令兴宁的矿井全部停产整顿,当时兴宁市长曾祥海也对媒体表态:绝对不能出现第二次事故。但不到一个月,更大规模更惨烈的大兴特大透水事故发生了。
65个股东,也许更多
最令记者意外的是,大兴煤矿在当地只能算中型煤矿,但股东却有65人之多,包括大兴煤矿主井负责人曾昌泉、主井副矿长曹汉松、副井主管曾伟平、副井矿长何云山等。而且事故发生后,因为怕追究责任,65名股东几乎全部逃逸。兴宁市政府不得不发出特别通告,敦促65名股东尽快返回。
而未得到证实的消息是,这65人可能还不是大兴煤矿的全部股东,因为在兴宁市的几十个煤矿里,很多矿“都有上百个股东”,有些持股者是政府官员,甚至“覆盖公检法和安监部门”。一位梅州当地的同行告诉记者,他也曾被邀到兴宁的一个煤矿入股,但被他谢绝了。“凡是可以为煤矿生产出力的人,”这位同行说,“一般都会受到邀请,这样就不难理解,为什么在上级部门的多次要求下,兴宁市的煤矿仍然能开工生产,因为‘多生产一天,股东们就多赚一天的钱’。”
张兵向记者反映:“7月的那次事故后,大兴煤矿停了两天,然后开始转换生产时间,白天休息,晚上生产。”“采煤用的炸药,在政府来查封之前,已经转移到老板指定的地方了,被查封的炸药库基本上是空的,这些情况,大部分工友都知道。”
国务院调查组8月11日在兴宁成立后,中纪委、国家安监总局有关负责人多次表示,将对矿难背后的各种腐败行为严惩不贷。广东省有关部门介绍,今年6月初,大兴煤矿被颁发了今年的“安全生产许可证”,越来越多人开始置疑许可证发放的合理性。另一方面,兴宁市煤炭局副局长陈桂浪说,在1999年转制后,大兴煤矿就一直没有办理采矿证和工商营业执照,应该属“非法经营”。这也就意味着大兴煤矿从1999年转制为私营以后非法生产达6年之久,这6年中,很难说当地有关领导“一点都不知情”。
关于大股东曾云高身家和背景的传言越来越多。其中最令人惊讶的一个版本是:矿难发生后,曾云高想出3亿元摆平此事。是真是假暂且不论,曾与当地一些官员保持着良好关系,却是事实,38岁的曾云高是梅州市和兴宁市的两级人大代表。
“官煤勾结”已经由一种模糊的想象逐渐变为现实,兴宁市一家煤矿的矿长对记者直言不讳:“现在办矿,就必须给一些当官的送钱。”而一位知情人说:“兴宁的矿主们都有各自的渠道,他们控制的煤矿多年来一直不交税,这些钱有很多流入了一些干部的腰包。”
尽管“已经开采了30多年”,但记者在采访中了解到,作为一个熔岩地形的山区市,兴宁市其实并不适合原煤开采,因为地下水系众多,很容易发生透水事故。可事实上,由于“煤”是地方财政的主要支柱,地方政府对煤矿已经欲罢不能。兴宁市近年来的整顿报告显示,该市几乎每年都会停产整顿一批私人煤矿,往往第二年会更加兴旺——市场的供求决定了这一切,记者离开兴宁时了解到的最新情况是,8月7日矿难前,当地原煤的市场价是每吨180元左右,但在矿难之后,随着广东省政府宣布全省煤矿停产整顿3个月,煤价已经飞速蹿升到600元。 (责任编辑:王燕)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