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上游过来的松花江水缓慢地流动。跟往年的情形一样，在摄氏零下十二度的气温中，江面上已经陆续出现了大块的浮冰，当冰块撞击冰块时，会有清脆的声音传过来。江边的农民通常会把这种声响当作一种音乐，黑暗中猫在暖炕上听着，感觉无比舒畅。

　　这是十天以前的情形。但在１１月２４日，已经没有人会觉得这种动静充满韵味。因为江边的村民们已经接到通知，从这天开始的至少四天内，他们必须撤离江边，“因为水里有毒”。

　　１１月２４日，国家环保总局在北京通报，松花江流域爆发重大环境污染事件，超标的污染物主要是硝基苯和苯。据环保总局的信息，大约有１００吨的苯类物质随松花江缓慢流动，污染带长约８０公里。

　　这是松花江污染团顺流而下时，黑龙江省哈尔滨市松北区松浦镇牛店村村民获得的唯一消息。这个村落，位于哈尔滨市政供水系统松花江“四方台”取水点下游１２公里处。

　　也就是在这一天，很多人才知道，其实苯或者硝基苯泄漏在水里的时候，并不会像其他污染一样形成什么特殊的颜色，松花江水依然是微微发黄。只不过，它多了一些奇异的味道，有点像苦杏仁味，又有点像“韭菜合子”的香味，这是当地人喜欢的食物。

　　此时，哈尔滨——这个松花江流域内最大的城市——全市停水已经进入第二天。

　　松源恐慌：江面上漂着一群群死鱼

　　往年，松花江在１１月初时就会大范围结冰，但在今年，由于气温一直居高不下的缘故，直到１１月１０号左右，江面上才出现了些许浮冰。

　　那几天，气温已经在摄氏零下五度左右。水域学者说，水温的降低有可能降低水流的速度，但会使污染物的沉淀速度加快。

　　如果没有什么事故的话，几乎不会有人注意到这样干巴巴的学术用语。但在最近几天，吉林省松原市的很多人都会讲出这么一些很有理论水平的话语，因为他们已经知道，确实发生了事故。

　　他们的最初信息来源，是因为在１１月１８日，松原市靠近松花江的宁江区突然停止供水。

　　跟停水消息一同传来的，还有发生在５天前的一场爆炸。

　　１１月１３日，中石油吉林石化公司发生爆炸。在这场爆炸中，位于吉林市区松花江北岸的该公司双苯厂的新苯胺装置、１个硝基苯储罐、两个苯储罐报废，导致苯酚、老苯胺装置、苯酐装置等四套装置停产。

　　这也是１１月２４日国家环保总局通报的１００吨左右苯类物质泄入松花江的根源。但在当地，松原人并不知道。

　　他们掌握更清楚的是，因为拥有充分的水电和能源基础，吉林市在吉林省内的经济实力几乎和省会长春平起平坐，而且在《福布斯》的排名中，它在去年成为中国最适合投资的城市——这也使他们一度非常羡慕吉林市优越的地理条件，“松花江成就了这个城市”——吉林石化的选址工作，显然已经充分考虑到了这种情况。

　　因而，对当地人来说，位于上游的吉林市已经抢占了松花江能够带来的绝大部分效益，而松原市只不过从中获得一些饮用水而已。

　　从水域图上看，松原市是松花江流域在吉林省内除了吉林市之外经过的唯一城市——总长不到２０００公里的松花江从吉林省吉林市上游的松花湖发源，在吉林省以一个大“Ｚ”字型转身西北，进入松原市，之后再往东北方向折向黑龙江省境内，经过哈尔滨、佳木斯等大城市，最终汇入黑龙江，流至俄罗斯境内。

　　当地供水部门说，跟其他靠近江边的城市不一样，随着近年来松花江污染的加大，松原已经大幅度降低了从松花江引水的比例，截至到目前，该市只有３０％的饮用水依赖松花江供应，该市大多采取深井水等自备水源。

　　除了宁江区——这个区位于松花江畔——主要水源来自松花江，在市民理解中，这是当地最不可能停水的一个区，而他们却发现停水了。

　　这使当地市民确信，是这场爆炸导致了宁江区停水，“一个简单的事实是，江边的化工厂爆炸，必然会有化学物品流入水中，顺流而下，当流到松原时，这边自然再也不敢用松花江的水了”，当地一位教师对媒体说。

　　但他们掌握的常识和他们听到的消息形成了反差——在事故当天晚上的电视上，他们看到，吉林市相关部门组织新闻发布会，作为新闻发言人，吉林石化公司党委副书记、副总经理邹海峰对众媒体记者表示，实时监测表明，“到目前为止，未造成大气污染”。

　　而在１１月１４日上午１１时的新闻发布会上，吉林省吉林市一名副市长向媒体介绍，根据专家检测分析的结果，爆炸不会产生大规模污染，整个现场及周边空气质量合格，没有有毒气体，水体也未发生变化。

　　这使松原的居民陷入困扰之中，没有人告诉他们停水的原因，老百姓的生活仍旧要继续。但在这个时候，他们发现，流往黑龙江省方向的松花江水面上，一群群的鱼正在死去。

　　相关部门仍旧在保持沉默。居民的恐慌开始不可遏制地蔓延。这和水流的速度最终形成了对应。

　　根据水务部门的测算，松花江水的流速目前为大约２公里／小时，按照事后公布的污染状况计算，在松原停水期间，８０公里的污染带已经位于该市境内。根据黑龙江省环保局公布的消息，进入松原的苯超标量达到了２９倍。

　　按照国家环保总局副局长张力军的说法，吉林爆炸后，吉林环保方面已经就可能产生的污染情况通知了沿江的地方政府、企事业单位，停止向松花江取生活用水。

　　但很多市民说，一直到１１月２０日，民众掌握的消息还仅限于停止从松花江取水，但至于是什么原因，并没有人明确通报。

　　这个时候，下游的另一个大城市哈尔滨市正在筹划全市断水。

　　哈尔滨“惊”城：矛盾的两份公告

　　惊恐传播的路径沿着松花江继续下行，下一站，是黑龙江的省会哈尔滨。

　　事实上，在吉林石化爆炸的第二天，已经有一艘快艇装载着环保和水务人员悄然沿着松花江上溯而去——这个消息在黑龙江省内一度是个秘密——这些人员承担的任务是，严密检测黑龙江省境内松花江取水口的水质情况，并及时做出报告。

　　也就是在这一天，黑龙江省水利厅向黑龙江省水文局发出“密切检测松花江上游污水团推移过程”的指令。

　　松花江沿着松原下行，通过黑龙江省肇源县进入该省辖区。哈尔滨市供水部门在当地薄荷台等几个地方设有监测站，用以监控水质变化。

　　在当时，他们检测到的情况是没有水质变化——就现在公开的信息而言，污染团的下流速度明显落后于惊慌的传播速度。

　　１１月２０日，哈尔滨市已经出现了第一轮抢水高峰。

　　记者在当地了解到，至少在１１月２０日中午，已经有消息灵通人士获知哈尔滨即将面临全市停水。这个消息经过网络及通讯手段的传播，在当天下午几乎就人人皆知。民众之间的相互转告甚至一度导致当地通讯网络的涌堵。

　　而根据记者掌握到的信息，至少在这个时候，当地政府已经掌握到松花江水质污染的严重性。

　　来自环保方面消息说，１１月１９日，吉林省环保局等有关部门知会黑龙江省：被污染的松花江江水正向黑龙江省流去。在此之前，黑龙江省的有关部门也检测到流入境内的江水已含有苯、硝基苯等有毒物质——这个消息没有得到黑龙江方面证实。

　　而事实上，１１月２０日１６时，这个污染团已经到达黑龙江和吉林交界的肇源段，硝基苯开始超标，最大超标倍数为２９．１倍。

　　这时，松原市已经至少停止从松花江取水三天。

　　据黑龙江省水利厅及环保局官员向本报透露，也就是这一天，哈尔滨市政府专门就是否公开停水的真实原因召开了一个长会讨论。这次会议上就是否公开水质污染事件政府方面发生了分歧——“是直接告诉民众实情还是利用管道维修的借口”。

　　这最终使哈尔滨市政府公开的两份公告产生了自我矛盾——这导致民众更大规模的恐慌。

　　１１月２２日开始，哈尔滨市政府对外开始统一口径：松花江污染的源头在于吉林石化爆炸——也就是在这个时候，当地市民突然发现，吉林方面之前并没有人告诉他们松花江水源出现污染。至少在民众层面，他们无从知晓在究竟发生了什么，以至于他们掌握的信息是如此滞后。

　　２３日，哈尔滨开埠以来首次全面停水开始。该市亦已经进入市民抢购饮用水的高峰期。这个势头一直延续到１１月２３日下午外地支援哈尔滨的水开始大量进入市区。

　　而吉林环保方面的公开消息也是在这一天向社会传达。至此，有关松花江污染的元凶已经无人质疑，但在民众心里，更大的恐惧正在酝酿过程之中。

　　这在１１月２３日得到了验证。从这一天开始，哈尔滨市中小学全部放假，而该市交通部门迎来了比春运还要严重的客运高峰。大量的普通市民携带子女外出，直到本周末，前往其他城市的所有火车票都已售磬。而２３日从该市机场起飞的４２架班机全部满座。

　　推倒多米诺骨牌

　　污染带来的恐惧使沿着松花江排开的城市像多米诺骨牌一样逐个倒下。这最终使政府一直存在的担忧成为现实——大规模环境污染事件最终会导致群体性恐慌。

　　在这个事件中，有评论认为，民众恐慌的根源在于信息的不对称，“信息通报的不及时，会严重干扰民众的信心，从而对政府的公信力造成影响”。

　　１１月２４日，国家环保总局在京召开新闻发布会，该局副局长张力军就信息公开的诠释是，“信息的发布，我们理解有几种方式，向公众发布是一种方式，向地方政府和沿线受影响的一些企事业通报也是一种方式。在事故的处理过程中，我们既要处理事故，又要兼顾下游的一些事情，所以我们认为，吉林省政府的做法是可行的，保证了群众没有受到影响”。

　　而在此次事件中，集中的信息反馈非常明显：政府和一些沿岸企业比民众更早地掌握到了有关污染的情况，而民众的信息来源更多是通过来自民间的传言和一切并不完整的情况反馈——传播学者说，这最终使在过去几天中民众的恐惧心理集中爆发。

　　但在目前，沿着松花江前行，还有一个大城市佳木斯正在等待污水团的来临。

　　按照国家环保总局的通报，佳木斯市采取的是自备地下水源，并没有从松花江中取水，因而该市将不会面临全市停水的状况。这也从另外一个方面解释了为什么哈尔滨人目前外出的目的地集中在佳木斯的原因。

　　张力军说，中央和吉林省政府在事故发生后立即采取措施应对可能出现的环境污染问题。有关部门封堵了事故污染物排放口，加大了上游水电站的下泄流量，以加快污染物稀释速度。

　　来自哈尔滨市政府的消息说，该市已经从河北唐山地区紧急调集活性炭，这将使该市拥有１４００吨左右的活性炭储备，从而采取化学手法降低松花江污染程度。哈尔滨工业大学一位教授说，针对苯类物质集中性污染，活性炭最快捷而且最易见效。

　　根据通报，松花江哈尔滨以下段将汇入呼兰河、汤望河、牡丹江等较大支流，由于流量增大，物理、化学作用增强，污染物污染程度会不断减轻。

　　按照水域图所示，佳木斯也是松花江流域在中国境内所流经的最后一个大型城市。此后，它转向西北方向进入俄罗斯境内。

　　而据环保组织世界自然基金会在俄罗斯远东办公室的发言人指出，被冲入松花江中的苯化学物数量相当多，预计那些受到苯污染的江水，会在三到四天后流到俄罗斯边境城市哈巴罗夫斯克。除中国哈尔滨外，松花江亦是哈巴罗夫斯克居民的主要食水来源。

　　外电消息说，俄当局宣布，位于哈尔滨下游、人口超过１５０万的哈巴罗夫斯克，２５日起进入紧急状态。据称，哈巴罗夫斯克民众２４日起疯狂抢购桶装水。因停水将同时导致暖气供应暂停，当地政府昨日决定，将不会停止供水，但发出民众应停止饮用自来水的警告。

　　来自中国外交部的消息说，中国已于２２日将松花江污染事件通报俄方，“俄方对此表示感谢”，中、俄有关部门和地方政府将建立热线，随时沟通最新情况。

　　在国家环保总局的相关认定中，吉林石化将为此次事件承担责任。但来自环保系统的专家说，目前要关心的问题是，“如何更加迅速准备地公开信息，降低民众心里的恐慌”。

　　而在１１月２４日早上七点，记者在哈尔滨火车站和南岗汽车站看到，外出的人群仍有持续增加的趋势——当天，该市开往沈阳和佳木斯方向的车辆全部满员，而外出的航班已经全部客满。

　　“我要跑了”，一位来自浙江在哈尔滨从事食品生意的人士说，“谁知道还会有什么事情发生。爆炸十天了，我们才知道确切的根源。在这个环节中，究竟发生了什么？”

　　正如外界形容的，松花江江水还是一样平静，但人心已经起了漩涡。

(责任编辑：桂衍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