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报见习记者 左薇薇
北京报道
对于关心全球宏观经济走势的人来说,马丁·沃尔夫每周一次的评论无疑是颇受关注的。
从经济学家再到资深媒体人士,沃尔夫先生本人的经历似乎将这两者进行了完美的结合。 而当我们真实的与之面对面进行交流时,才发现现代媒体对他的影响已经融入到了血液之中——一旦开口,就很难停止。
在我们为版面和内容的删减而“忧心忡忡”时,马丁则说出了另一事实——“我想今天已经给予你们足够的内容了吧”。既然字数超标,那还是让我们省省笔墨,早点来读读这个专访吧!
中国应该改变汇率
《21世纪》:中国第一季度的经济数据公布后,很多学者都认为目前经济过热、流动性泛滥已成了突出问题,人民银行也在4月27日宣布加息0.27%。那么,您对当前中国经济的状况如何看待?
沃尔夫:我主要谈谈货币政策的问题吧。国际经济中有一个简单的命题——“三元悖论”(trilemma),即在固定汇率、自由资本流动和自主的国内货币政策之间,你无法同时三者兼顾,只能做到其中的两个。目前,资本的流入是开放的,汇率被有效地固定,那么,自主的货币政策就不可能实现了。因此,提高利率的政策效果不会太好。
中国可以试着直接控制信贷,规定银行的借出额度;或者试着直接控制投资,规定政府的投资额度。这样做是否有效,我也不能确定。
还有另外一点,是就中国的特殊问题而言的,假如中国的汇率可以变动,以促使利率上升,那么这样是否能够减少借款?这就要看人们的信贷约束了,是否会在意更高的利率。现在有很多借款机构,是直接或间接被国家和政府持有的,它们是否关注何时能还清借款?它们可能认为,即使不能偿还贷款,银行还是会继续贷款给它们。利率政策的有效性,有赖于借款人借债必还的约束和限制。
所以,我要指出的,是当前这种情况下货币政策是否有效。
《21世纪》:那您的意思还是要关注汇率了?
沃尔夫:无疑是应该改变汇率,我知道很多人对此并不认同。但至少,如果不改变汇率的话,中国就没有自己的货币政策。那么,中国就好像美国的另外一个州,类似于加利福尼亚。
《21世纪》:斯坦福的麦金农(Ronald McKinnon)似乎完全和您的主张相反。
沃尔夫:我知道,我们俩的这个分歧已经持续很多年了。显然,他不认为中国需要独立的货币政策。因此,他所考虑的最佳方式是中国不要有货币政策,不需要通过货币政策来稳定中国的经济。照目前的方式来看,美联储就是中国的货币当局。
在固定汇率的模式下,标准的“麦金农主义”就只能调整国内物价水平而不是汇率,因此相对于世界物价水平,国内非贸易商品的物价水平会上升,最终进一步扩大投资规模。另一方面,可贸易商品的出口会减少,经常帐户的大量盈余和长期资本帐户将会缩水。
我的建议是,中国要避免以上的情况。既要维持贸易,又要抑制国内的通货膨胀,在积累了大量超额外汇储备,并面临与之相关的消费压力的情况下仍然保持竞争力。我认为麦金农有一点是对的,在固定汇率的模式下,中国需要接受规则,即通过通货膨胀来解决货币升值的问题。如果你别无选择,打破规则,其结果就是经济过热、经常帐户盈余等问题还会越来越大。
《21世纪》:您曾经说过,汇率政策谈判需要一个睿智诚实的中间人,这正是国际货币基金组织(IMF)存在的目的。但IMF在诞生初期是为了维护布雷顿森林体系下的固定汇率,这中间似乎有一个错位,您怎么看?
沃尔夫:这两种说法都对。最初创建IMF是要解决全球支付系统的问题,汇率问题只是其中之一。直到1971年,其想法都是要维持固定汇率体系,将汇率固定下来,出现根本不匹配的时候予以调节。当资本控制放开以后,绝对的固定汇率就变得不可行,就要变成有管理的浮动。
但是IMF仍然对支付系统、汇率不匹配的问题负有责任,于是争议就产生了。亚洲国家和石油出口国将本国货币钉住美元,形成部分固定的汇率体系,造成了汇率的不匹配,产生经常项目赤字。IMF所能承担的恰当责任,就是预见这一过程,提供分析,即使没有能力去做什么,也可促使人们去探讨、协商这些问题。
过于依赖制造业以解决就业是错误的
《21世纪》:近年中国经济发展迅速,但也有人认为,其卓越的表现依赖于美国的消费,而美国的消费如今已成强弩之末。因此,中国经济正面临相当的国际风险,您怎么看?
沃尔夫:现在,中国是一个很开放的经济体,对外贸易的依存度很高,拥有大额的经常帐户盈余,还有很多对中国具有重大意义的外商直接投资,因此,国际形势显然会对中国产生影响,这点毫无疑问。
美国经济是其中最为重要的一个驱动因素,因为美国经济规模庞大、消费强劲,而且其经常帐户赤字是由其他国家补偿的,它拉高了全球的需求。
由此,我们可以看到三个可能的结果。一种可能是美国的需求放缓,赤字仍然很大,汇率不变,那么即使经济衰退,进口也不会减少,因为国内需求仍然很强。这种状况不会对中国产生什么负面的影响,因为中国是一个富有竞争力的出口国,现有的汇率和价格都极具竞争力。第二种可能是,不仅仅是中国,全世界的出口国都在继续借钱给美国消费,美国有着国内经济增长减速、再次降低利率的趋势,因此它难以维持很高的需求,通过向其他国家借钱的方式,美国可以解决这个问题,结果就是过度借债和过多的财政赤字。第三种可能是人民币汇率上升,于是美国开始减少进口,中国就需要刺激内需。
我不知道中国的外汇储备究竟有多少,或许四五年内就能达到2万亿美元,如果中国采取无限制借钱给美国的政策,美国就可以购买中国生产的商品,但借款却无法收回,这也许是一个愚蠢的政策。但如果继续这样的话,经济衰退是可以避免的。
《21世纪》:从另一方面来说,中国外汇储备的收益率很低啊,比如购买美国国债。
沃尔夫:是的,这一问题的确存在。外汇储备和资本流动是一个复杂的问题,或许你也可以说中国并不真正拥有它们,有一天是需要偿还的,即使是以贬值的美元偿还,使得所付成本相对降低。
外汇储备的机会成本可以分为两类,一类是外汇储备所获回报与将资金投入国内所获最佳收益的差距,据估计是外汇储备金额的2%到3%。要想获得更高的收益,我认为应该投入公共消费,例如教育、医疗等,致力于改善贫穷的地区,让中国的人民更富有。如果你知道你的国家会很快变得更富有,下一代比这一代更宽裕,将有助于当前这一代的消费,解决中国储蓄率过高的问题。
另一类机会成本是营运成本。我的确相信货币会升值,只是个时间问题,当它成为事实后,所持美元以国内货币计价就会缩水,导致资本流失和负的实际长期收益。由于这些原因,我认为政府将资金用于国内更为合理。
中国政府要么将巨大的储蓄用于消费,吸收通货膨胀的压力,要么就允许货币升值,面临很大的损失。
《21世纪》:有些人认为借钱给美国是为了稳定中国的就业率和经济,而并非一个愚蠢的政策。
沃尔夫:那就要看人们关注的是什么了,仅仅维持一份工作,还是要得到收入的保证。借贷给美国所得到的实际回报,根据似乎合理的假设,价值流失了大约一半。大量的就业补贴,降低了劳动力成本,实际经济价值仍然很低,汇率也被低估,我并不清楚中国的劳动力是否真是非常便宜。
我的观点是,更为理性的做法是不要补贴就业,因为中国的出口是很有竞争力的,即使汇率上升30%,仍然如此。一个基本的问题是,将公众的钱用于补贴就业,不如用于公共医疗和卫生事业,同样能创造就业。我们都知道,今天在大部分发达国家,只有不到15%的劳动力从事工业,大部分人都在从事服务业,过于依赖制造业以解决就业是错误的。
在可预见的未来,中国仍将保持出口制造上的优势,尚未出现能与之匹敌的竞争对手,在这一点上,中国是没有风险的。
《21世纪》:那您赞同华盛顿国际经济研究所的莫里斯·格德斯坦(Morris Goldstein)和尼古拉斯·拉迪(Nicolas
Lardy)的观点吗?
沃尔夫:大体上是赞同的。但我不认为中国方面会认同他们的看法。现在非常显著的问题是经济失衡,我认为此时急需的是要提高消费,特别是公共消费,增加分配的公平性,使更多人受益。
我们都知道,目前出口几乎占到了GDP的三分之二,出口在推动经济,你说经济增长率达到了10%,而出口的增长甚至比经济还要快,盈余仍在膨胀,它们都在带动资源流出中国。一个拥有上亿贫困人口的大国,却在大规模地向海外投资,我觉得这样不太合理。
同时,我也不大认同一些中国经济学家或政策制定者的看法,他们努力地去避免亚洲金融危机所涉及的风险,担心经常项目赤字,可结果却适得其反,经济在朝着极度失衡的方向发展,使中国正在变成一个巨大的香港,这不是一个合理的策略。
如果中国的出口仍然按照这个速度增长下去,就会引起更多贸易保护者的反对,再过几年,中国将成为全世界最大的出口国,市场就会关闭,因为人们会说你抢了我们的工作。中国需要改变,要么改变汇率,要么允许通货膨胀,关键的问题是,不管改哪一方面,都要努力地扩大内需。
《21世纪》:目前,贸易保护主义在欧洲盛行吗?
沃尔夫:我想是的,虽然现在还没有完全盛行,但将会如此。
欧盟的部分成员国,尤其是南欧的意大利和葡萄牙,在历史上就很依赖出口,且主要是劳动密集型的商品,如鞋、衣服、纺织品等。中国和越南等亚洲国家,都是非常有竞争力的出口国,它们威胁到了对南欧国家而言很重要的出口工业。看到欧盟在贸易政策上没有做出回应,南欧就要说服欧盟抬高贸易壁垒,保护其自身的出口。我对此并不支持,不过你可以清楚地看到这是怎么回事。南欧的比较优势相对脆弱,它们不知道自己还能生产些什么。
中国是走向开放最大的受益者
《21世纪》:近年来中国经济发展迅速,但我们也看到,对于中国来说,原材料和销售市场都处于本国之外,有人称之为两头在外的发展模式。那么您是如何看待这一模式的呢?
沃尔夫:你所描述的这一模式是不可避免的。事实上,相对于中国的土地资源而言,中国的劳动力是非常非常过剩的,所以,中国通过输出过剩的劳动力,获取他国在资源上的优势,即进口原材料、出口制成品,这是比较优势的自然模式。对于人口过于庞大的中国,这也是唯一可能的模式。
我认为这一发展策略是正确的。
不过,被低估的汇率,给中国带来了不必要的过多出口和过多经常帐户盈余。中国不需要那么多的出口,购买进口商品也花不完,结果攒下钱来借给富裕国家,这对于一个还不够富裕的国家来说并不明智。
因此,要调节这一失衡状况,提高收入,可行的途径就是学习其他资源缺乏国家的模式,英国、荷兰、日本,它们今天都是富裕国家了,它们都是劳动力充足而资源缺乏的,不同的是它们已经发展了很长的时期,积累了很多资本。
所以,中国应跟随一个标准的发展模式。因为中国很大,其发展过程会给世界带来很大的压力,造成很大的影响,所以中国要关注是否保持了合理的平衡。现在的基本策略是对的,但当前的失衡需要调节,只要政府明白这一点,就会知道如何去做。
《21世纪》:近年来,全球化一词在中国也十分热门,但对于全球化的看法却存在着分歧。哈佛大学的丹尼·罗德里克(Dani
Rodrik)认为,在经济日益全球化的同时,政治却仍然非常本地化。发达国家和发展中国家都在抱怨全球化使自己受到了损害,那么,全球化到底出了什么问题呢?
沃尔夫:没错,我也很关注全球化的问题,我认同这一点。部分发展中国家,像中国,发展态势是不错的,中国和发达国家在平均收入上的差距已经有所下降。公平地讲,超过半数的发展中国家还是做得很好的,非洲和拉美则相反,因此在发展中国家之间都产生了较大的差距。
现在有两个挑战,其一是如何让落后的非洲和拉美发展中国家加速赶上。在过去的半个世纪里,亚洲国家发展出口导向的制造业,取得了非常瞩目的成功,而如何让非洲国家也开始这一进程,并面对来自中国和印度的竞争,我们就很难找到一个简单的答案了。
第二个挑战是来自政治的。政治非常本地化,各国都要制订自身的发展战略,而不是站在整个世界的层面上,国际机构要更多地为发展中国家说话。这是一个长期的艰难的过程。
总的来说,全球化的进程还是带来了巨大的机会,为上亿人口带来了巨大的好处。
《21世纪》:近年来,中印等国的崛起令世界瞩目,您是否认为这些亚洲大国将改变世界经济的格局呢?
沃尔夫:是的,它们将彻底改变世界经济的格局,现在还只是处于这一过程的初期阶段。它们拥有超过十亿人口的劳动力和强大的供给能力,发达国家需要对此做出巨大的调整。
我认为发达国家是可以应对这一挑战的,它们也有很多优势,例如资金、教育水平等,它们可以利用这一发展机会,因为中国大量出口的同时也需要进口,发达国家处于很有利的位置上,只要它们能向中国提供中国想要的商品。
《21世纪》:三十年了,您一直在紧盯世界经济的发展和变化,而中国也是1978年开始改革开放的。我们很想知道,35年间,您觉得世界经济和中国经济都发生了哪些重大的变化呢?
沃尔夫:当我在世界银行工作时,中国是完全封闭的。大部分的发展中国家都像中国一样。当时我已深知国际贸易和开放的重要性,香港地区、台湾地区和韩国的经历已表明了这一点,所以我希望其他国家也能学习这种模式,而它确实发生了,这是非常重要的。
中央计划体系崩溃了,依赖国有的模式崩溃了,贸易保护主义也崩溃了,全球经济走向一体化,把人们联系得更加紧密。中国是世界上最大的国家,也是这一时期改革最为激进的。所以,你要问在我的经济生涯中经历的最大变化是什么,那就是由封闭经济转向开放经济,由保护主义转向国际竞争,对外国直接投资的开放,资本和人的自由流动,还有全球经济的一体化。
其中,中国的转型是最有意义的,也可能是这一过程中最大的受益者。
《21世纪》:您曾经说过,预测不如准备。如今,我们面对在失衡中前进的全球经济,对于其中的问题和风险,还应该做出怎样的准备呢?
沃尔夫:我想,大体上有三方面的风险。
首先是全球宏观经济的平衡,这一点我们已经谈过。其次是资源方面的,尤其是能源。中国的发展和工业化进程是需要消耗大量能源的,我们要寻找充足的能源供给,并发展技术以提高能源的利用效率,还有与之相关的全球变暖问题。第三大风险是地缘政治,这也是罗德里克教授所说的政治本地化而经济全球化。
我们在国际体制上面临着很大的压力,主要有两个方面,一个是与伊斯兰地区的关系,另一个是全球力量对比的变化,中国作为一支巨大的力量崛起。在历史上,全球力量对比的巨大变化总是会导致战争的爆发。所以,处理好这一改变,保持国际关系的稳定和全球政治的平衡,将是一个很大的挑战。
马丁·沃尔夫(Martin Wolf)
●1971年毕业于牛津大学,获经济学硕士。
●1971~1981年任职于世界银行。●1981~1987年担任伦敦贸易政策研究中心主任。●1987年加入英国《金融时报》,并于1996年开始担任首席经济评论员和副主编。 (责任编辑:谢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