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迅速建立到一夜暴富,一家氧化铝厂深刻改变了当地的社会与环境
□记者 袭祥德
茌平是山东省聊城市的一个县级城市,这个鲁西小城位置不佳,既不临海,也没有经济发达地区可以倚重,经济一直十分落后。
不过,最近两年当地经济却奇迹般地发生改变。2006年末,茌平县城的许多居民领到了2万元、8万元甚至更多的年底分红,公务员、教师的月工资上调500多元,地方主要企业更是接连加薪,街上的轿车明显增多,宝马、奔驰、奥迪、克莱斯勒,这些名车的身影不时在人们眼前掠过。
一个有趣的现象是,三年来茌平的国债销售基本为零,人们也没有兴趣把钱投入股市和基金。那么,这里是天上下钱了吗——这是从北京回茌平过春节的邓海超吃惊之余的第一个念头。
邓海超得到的答案是:老家的乡亲聚在一起,整天谈论的话题只有一个,那就是张学信和他的信发铝电集团。
“张学信赚的钱可海了,数都数不过来,一天3000万元,三天1个亿。”当地的一位出租车 司机故作神秘地告诉记者,2006年上半年,信发铝电每个月向国税部门交的税就1个亿,“连续交了三个月,税务部门都不敢收了”。
这位出租车司机提供的数字显然有些夸大——坊间传闻还有比这更吓人的——但2005、2006年,信发集团在国内氧化铝市场迅速崛起,并赚取了巨额暴利却是不争的事实。其在当地引起的轰动自然很具爆炸性。现在,几乎每一个茌平人都能讲上一段张学信和信发的故事,或褒或贬,津津乐道。
随着信发规模的迅速扩大,它正深刻改变着这座小城的社会经济结构,影响着当地资源、财富和话语权的流向,各种变化应运而生,这又导致铝业在当地的口碑向正反两个方向延伸。
氧化铝属于高耗能、高耗电、高污染项目,在国家强调节能、降耗减排的可持续发展思路下,这个小县城的氧化铝财富梦想也在演绎着应对国家宏观调控的种种故事。它的诞生、高涨,及对当地政治、经济生活深入骨髓的影响,强烈凸显出中央政府实施节能降耗战略的现实困难。
精明的“张书记”
3月1日,一场小雨刚刚停歇,天空的云雾还没退去,这个总人口56万,城区人口不到10万的县城还沉浸在浓郁的春节气氛中。
“张书记到北京开人代会去了,我们现在非常低调,不想做任何的宣传。”茌平信发华宇氧化铝公司总经理助理兼企划部长刘培国直截了当地拒绝了《商务周刊》的采访要求。信发华宇是信发集团与鲁能集团等共同投资成立的公司,信发居控股地位。
在茌平县城,很少有人直呼张学信的姓名,无论企业职工还是政府部门官员,都习惯称呼他为“张书记”。尽管张学信只是在上世纪末做了几年挂名的县委副书记,早已卸任多年,但在政府部门仍具有相当大的影响力。
现年60岁的张学信最早在茌平热电厂工作,从普通工人一直做到热电集团董事长的位置。1999年,茌平热电厂进行股份制改革,成立茌平信发铝电集团,张学信拥有约10%的股份,担任集团董事长至今。
经过多年积累,特别是这两年的迅速成长,信发集团已经成为一家具备热电机组300余万千瓦,电解铝产能56万吨,氧化铝300万吨,控股子公司60余家,总资产100多亿元的民营股份制企业。
在当地,信发几乎控制了地方经济的主要方面,经营业务涵盖发电、供热、电解铝、氧化铝、铝材加工、碳素、味精、造纸、木业等各产业,2006年利税10亿元以上,提供着当地政府80%以上的财政收入。
茌平县委宣传部负责人告诉《商务周刊》,信发集团开始在铝行业崭露头角,是从1998年规划电解铝项目开始的,而真正对茌平经济产生爆发性影响力,则源于2003年规划氧化铝项目。他说:“张书记非常精明,非常敏锐地把握了国家宏观调控的趋势和市场机会,氧化铝就是最典型的例子。”
据他介绍,在1990年代初,由于茌平电厂的电卖不出去,张学信选择了热电联营,在发电的同时供热,以充分利用资源。1997年,国家要对各地方小电厂进行关停并转,为避免被关闭命运,张学信选择进入高耗电的电解铝。由于具备自己的发电厂,电价非常便宜,信发电解铝具备了基础优势。之后信发开始逐步深化产业链,上马与电解铝相配套的碳素、氟化盐、铝加工项目。
1998年的时候,信发投资的电解铝只有1万吨,仅仅是作为尝试,之后与鲁能华昌、东方希望、香港国资源集团合资,分别在2001年、2002年和2003年成立了信发华信铝业、信发希望铝业和奥申铝业,目前信发集团电解铝产能已达56万吨。
不过,从2001年开始,电解铝行业20%的高毛利率已经吸引大量民营企业介入,电解铝投资出现过热,过多的电解铝产能导致其加工原料——氧化铝紧缺。到了2003年,对于信发电解铝来说,过高的原料成本已经影响经营,而且要买到氧化铝并不容易。
实际上,当时氧化铝的来源只有两个。一是从中铝公司购买,中铝是国家在2001年通过行政划拨成立的公司,垄断了国内几乎100%的氧化铝生产;再就是从国外进口,但不是每家企业都有资格进口,2005年之前有资格进口氧化铝的企业只有中铝、中国五矿以及8家电解铝生产企业。也就是说,信发集团要维持电解铝生产,只能通过它们购买氧化铝。
在这种情况下,国内氧化铝市场出现了供给与需求不对称的状况,进口氧化铝数量和价格逐年增加。不过,氧化铝的涨价还有一个更深层的原因,那就是中国电解铝产能的急剧扩大,导致国际氧化铝现货的紧缺。
中国有色金属工业协会铝部主任文献军告诉《商务周刊》,当时国际上没有这么多氧化铝,而且在国际市场上氧化铝采购90%是长期合同,价格相对稳定。而中国企业主要是现货采购,全球氧化铝只有10%是现货供应,所有的中国企业去争这10%,价格自然水涨船高。
这个时候,张学信开始注意到氧化铝的机会。投资氧化铝一方面可以平衡信发的产业链,避免被宏观调控和市场淘汰出局,另一方面氧化铝的涨价也让他看到了未来的暴利所在。于是,2003年底,张学信紧急部署进入氧化铝行业。
之所以要紧急进入氧化铝,张学信是有自己考虑的。事实上,当时随着电解铝的产能扩张,国内氧化铝的投资也在进行,但是电解铝的建设周期要短于氧化铝,其中存在一个时间差。“如果按照正常进度建设氧化铝项目,那建成之后,黄瓜菜都凉了。”上述县委宣传部人士告诉《商务周刊》。
此外,2004年上半年全国已有20家电解铝企业完全停产,宏观调控初见成效,电解铝行业利润大幅下降。当时,国家为了不让电解铝企业大量破产,开始将调控的领域转向氧化铝,一方面酝酿给予更多电解铝企业进口铝粉的资格,另一方面则十分警惕正在扩大的氧化铝产能,许多违规项目的建设不仅破坏资源,而且可能葬送电解铝的调控成果。
2004年年中,《国务院关于投资体制改革的决定》颁布,其中把新建氧化铝项目确定为国家核准投资项目,氧化铝项目也从外商投资鼓励类目录中删除。
在这样一个微妙时刻,张学信十分敏锐地把握了其中的信号,谁能迅速把氧化铝厂建起来谁就是胜利者。“氧化铝价格一路暴涨,这样的商机千载难逢——就好比地上放着黄金,看谁跑得快,谁抢到了就算谁有本事。”2006年初,信发华宇一位高管在介绍发展经验时这样说道。
上述茌平县委宣传部人士也向《商务周刊》表示,关键是迅速抓住时机,在国家宏观调控期间,其他地方也准备上氧化铝项目,但他们还在画图纸、搞规划的时候,信发集团已经用最短的时间审批、开工建设并且迅速投产。据介绍,该项目从考察论证到正式上马只用了不到一年的时间,当年就报经山东省计委批准立项。2004年8月,在经过一系列资金和手续准备后,信发华宇的“四百”工程开始建设,即投资100亿元,建设100万千瓦热电项目、100万吨氧化铝项目、100万吨粉煤灰综合利用水泥项目。
仅仅7个月之后,即2005年5月,信发氧化铝40万吨产能便竣工投产。按照正常进度,建设氧化铝项目的工程周期是三年。正是用这样的速度,信发华宇成为全国第7个氧化铝项目,而前6个项目都处于中铝掌控之中。
2006年3月,中铝集团组织员工到信发华宇参观。当时一位中铝的管理人士对信发留下了难以磨灭的印象,他回忆说,“这里是典型的边设计、边施工、边生产、边扩建的‘四边工厂’。看来这里的一切辅助设施,只要不影响氧化铝的产出,统统放在一边,抢生产、抢扩产、抢赚钱成为压倒一切的重中之重。”
当时,信发华宇日产1350吨的三台焙烧塔已经建成,第四台也开始动工,按照这个进度,造价逾百亿元、年产180万吨的氧化铝生产能力3个月后即可形成。“如此生疏的领域,如此浩大的工程,从动工建设到产品卖出好价钱来只花了一年半,决策速度之快,建设周期之短,投资回收之早,这在世界铝工业发展史上绝无仅有。”上述中铝管理层感叹道,茌平氧化铝厂提前一年半投产正赶上产品售价难以想象的历史高点,这一年半为这位民营企业家带来了什么?如果按生产240万吨氧化铝计算,他赚到的利润将突破100亿元。
这让该位身在中铝的人士羡慕不已,信发的灵活与决策迅速创造了一个奇迹。在他看来,如果私有企业和国有企业同时建同样一个项目,当国有企业建成时,私有企业早已收回了全部投资。“难怪这位私有企业家说出这样的大话:一年后即使我这个厂子全部报废,也毫不足惜。”他说。
2005年1月,就在信发华宇氧化铝投产前4个月,为在开工之前就遏制住氧化铝盲目发展的势头,国家发改委正式下发了《关于制止氧化铝盲目发展无序建设的通知》。通知规定,各地要对违规氧化铝项目进行全面清理和整顿,未经国家核准的氧化铝项目,一律不得开工建设,银行不得给予贷款支持,国土资源管理部门不得办理土地使用证。凭着张学信敏锐的嗅觉和精明,信发以只争朝夕的速度,只身跨过了这一政策门槛,为未来的暴利之路奠定了基础。
融资带动的疯狂
对张学信来说,闯过了国家宏观调控的关口并不意味着最后的成功,能不能筹集到足够的资金来建设氧化铝项目才是至关重要的一点。2003—2004年,在国家宏观调控的大潮之下,银行对电解铝和氧化铝等项目的贷款都非常谨慎和严格,几乎无法贷款,何况信发铝业是一家民营股份制企业。
按照张学信的预算,建设一期40万吨氧化铝项目,需要的最低资金是15亿元。这15个亿从哪里来?张学信选择了集资入股和企业担保的职工贷款。
“当时大家都有很多顾虑,因为投资氧化铝的风险太大,工艺流程复杂,是不是能赚钱很难说。但是张书记还是鼓励职工为了集团的发展,大家勒紧裤腰带,共担风险,说服集团内的员工最低入股10万元。”在茌平,一位信发华宇“四百”工厂的职工私下告诉《商务周刊》,之所以最后很多人愿意出钱,在于信发给出了半年分红50%的承诺。
他表示,半年分红50%的承诺意味着一年就可以收回本金。比如,入股10万元,上半年就可以分红5万元,下半年再分红5万元,而且即使日后这10万元本金员工自行取出,集团仍保留其10万元干股。
还有一点,为了减轻职工负担,信发采取了让职工贷款的方式,即职工如果没有钱,可以由信发做担保,职工个人到银行办贷款,然后入股。“很多人最初并没有出一分钱,只要在集体贷款入股的表上签个名字就拥有了自己的股份,所以现在看来,很多人每年几万元的分红实际上就是白捡的。”上述信发华宇职工告诉《商务周刊》。
他还表示,为了解决资金上的困难,2004年信发华宇的第一次集资入股并没有把范围局限在信发集团内。最后,信发华宇氧化铝一期15亿元资金在很短时间内便筹集完毕,其中绝大部分来自职工和民间。
2005年初,当地有关部门做了一次统计,茌平已经连续两年国债销售为零。原因在于,2000年以后,该县企业集资入股吸收的资金达25亿元,其中个人股本达12亿元,分红率多在40%以上,如此高的分红吸引了当地的大部分民间资金。
根据记者了解,2004年以来,信发华宇为氧化铝项目共进行过三次集体入股,鼓励每个职工在集团都有至少10万元股份。
实际上,如果按照信发铝电集团有近2万名员工,每名员工至少10万元股份来算,近三年来,信发通过职工集资或集体贷款等方式获得的资金远大于20亿元。张学信之所以在第一年给出如此高的分红比例,显然源于对未来一年多氧化铝市场行情的准确把握。
“2004年的集资范围比较广,2005年的集资范围仅局限在集团内部的正式职工和临时工,2006年冬天又进行了一次集资入股,仅限集团内的正式员工。”上述信发人士对《商务周刊》表示,与2004年入股时半年分红50%的诱人计划相比,后来的两次集资在分红比例上相应减少,但总体的分红仍然非常可观。
形势的发展果不出张学信的预料。2005年5月,当信发华宇一期建成投产的时候,国内氧化铝价格正攀上新的高峰。2005年第一季度,国内现货氧化铝已上涨到4330元/吨,此后更一路急速上涨。2005年10月,中铝集团将现货氧化铝报价提高到4660元/吨,当年12月,中铝的报价涨至5200元/吨;2006年4月,中铝再次提价到5650元/吨。
该位信发人士告诉《商务周刊》,2006年中,信发氧化铝的价格曾经达到6300元/吨。信发华宇作为民营企业其生产成本相对较低,利润当然更为丰厚。业内的普遍说法是,一般氧化铝企业的生产成本是1700—1800元/吨,信发氧化铝的生产成本最高也就2000元/吨。这意味着在鼎盛时期,信发华宇一吨氧化铝可以赚4000元,而2006年年中信发华宇的产能已经接近200万吨,日产量在5000吨以上。照此推算,在价格最高的几个月里,信发每天收益达到2000多万元没有问题。
“当时的场面太壮观了,站在信发华宇厂区门口,就看见斯太尔卡车一辆接着一辆,排了三四里路,每辆之间的距离也就三四米,现在一个小小的茌平县城就有斯太尔近3000辆,其中大部分是为信发集团服务的。”上述人士说,全县城的人看到张学信这么赚钱,羡慕得眼睛都发红。
《商务周刊》得到的一份茌平县统计局《茌平县2006年上半年经济形势分析》显示,2006年1—5月,信发铝电集团完成工业总产值50.14亿元,占规模以上工业总产值的68.0%,比2005年同期增长201.02%,是全县平均增速的2.02倍;1—5月信发集团实现利税8.4亿元,占规模企业总利税的87.8%。
该报告指出了茌平县下半年的主要经济增长点:2006年5月份茌平信发华宇氧化铝有限公司平衡220万吨氧化铝试运行正常,现正常日生产氧化铝5000多吨,按照现行市场价格日毛利近2000万元,日利润600多万元:目前信发华宇正在进行平衡300万吨氧化铝技术改进及2×15.5万千瓦时供热发电机组项目,预计到今年年底,公司氧化铝粉生产能力将达到300万吨。
报告中指出,2006年1—5月份,地方财政收入累计完成2.18亿元,已接近2005年全年2.4亿元的财政收入总额,同比增长164.7%,增速居聊城市第一位。报告欣喜地写到:“财政收入的大幅度提高,极大推动了全县教育、医疗卫生、城区公共基础设施建设等社会各项公益事业快速发展,为2006年下半年工资增发及行政事业单位的正常运转提供充足的财力保障。”
正是由于如此暴利,2005年和2006年,信发集团兑现了当时的分红承诺,这在当地引起了极大轰动。“很多当时怕担风险没有集资的人都非常后悔,2006年许多人拼命托关系,挤破头也要在集团入股,入股的职工们更是热情高涨,年终几万元的红利让他们十分兴奋。”信发华宇氧化铝有限公司的一位销售经理告诉《商务周刊》,在职工的强烈要求下,尚不足10万元股份的职工会在2007年全部补齐,而集团内的中层干部入股都在20万元以上,还有很多超过100万元,其中的收益不难想象。
实际上,自从2005年5月,信发华宇一期工程投产,在占地2000亩的巨大厂区内,张学信采取的基本策略就是边赚钱边建设,滚动发展,按照其300万吨的规划,建成共需要资金100亿元左右,而实际通过职工入股和民间的融资不到其中的一半,另外一半则来自利润的再投资。
从2005年投产起,信发华宇每一刻的产能都在增加,从40万吨增加到100万吨,从100万吨增加到180万吨,最后一期工程的产能是120万吨,信发华宇总产能已达到300万吨。
不过,2006年底,就在信发华宇最后的120万吨氧化铝产能即将建成的时候,信发铝电集团突然栽了一个大跟头,暴露出一家高耗能企业的潜在问题及风险。这恐怕是张学信最担心的问题,只是没有想到来得这么快。
天使还是魔鬼?
2006年8月31日,中国有色金属工业协会铝部副主任郎大展跟随国家发改委、国家环保总局等5部委的人员,前往山东、河南、山西进行为期一周的氧化铝新建项目检查。
一个月前,国家发改委等五部委以特急形式联合下发了《新开工项目清理工作指导意见》,要求各地用一个月时间对今年上半年列入统计范围的总投资1亿元以上的新开工项目逐项进行全面清理,8月31日恰是最后期限。
郎大展跟随国务院督察组在山东停留了两天,检查了山东的四家氧化铝企业。“在信发华宇待的时间并不长,只是参观了一下现场,听取了一下汇报。”郎大展告诉《商务周刊》,在当时他们已经知道了这家企业存在的问题。
在茌平当地,督察组的到来引起了很大震动,信发华宇项目违规、勒令停产的消息迅速传播开来。“主要是因为环评问题,信发华宇最后一期的120万吨氧化铝项目并没有办理相关的环评手续,没有通过发改委审批,而且其中还存在一定的土地使用问题。”一位熟悉信发集团的人士告诉《商务周刊》。
10月26日,在国务院督察组离开后,山东正式公布了清理新开工项目的状况,责令擅自扩大生产规模的信发华宇120万吨生产线停止建设,完成整改后再行开工,并对信发铝电集团相关负责人进行了党纪或政纪处罚。
“国家关注氧化铝等上游行业的关键在于产业安全。”郎大展表示,作为电解铝的上游行业,当时氧化铝项目违规建设,不顾环评等问题非常严重。
实际上,按照张学信的预计,氧化铝行业最宝贵的一年半时间在这个时候已经到期,大量的新建氧化铝项目在2006年投产。
中国有色金属技术经济研究院科研处赵武壮处长告诉《商务周刊》,2006年国内氧化铝的存量和在建产能已达到1800万吨,实际产量1300万吨,加上进口的700万吨氧化铝,氧化铝的供给总量是2000多万吨,而2006年国内电解铝产能只有919万吨,按照2吨氧化铝生产1吨电解铝计算,2006年国内氧化铝已经过剩200多万吨,何况还有几百万吨的氧化铝规划和在建项目。
这种情况下,国家十分担心氧化铝的扩张会刺激电解铝建设的盲目反弹,因此坚决清理没有通过审批和违规的氧化铝项目,生产热情高涨的信发华宇正好撞到这个枪口上。
当然,信发集团作为民营企业,在氧化铝上的快速发展和技术实力也获得了国务院督察组的肯定,特别是信发华宇氧化铝所用的铝矿石绝大部分来自国外,这十分符合国家合理利用铝矿资源的初衷。
基于此,2006年11月底,国家环保总局通过了信发华宇300万吨氧化铝的环境影响评价报告,最后一期120万吨氧化铝获得放行。对张学信来说,这次的遭遇有惊无险。
但是,补上环评报告并不能掩盖一个最明显的事实。在茌平,随着信发集团电解铝和氧化铝规模的不断扩大,这家企业所产生的外部性影响也在增大,而且这种外部性逐渐表现为截然相反的两个方面,张学信的口碑也开始向两个极端延伸。
一方面,信发集团的迅速发展极大拉动了当地经济,为当地解决了最大部分居民的就业 ,除了其拉动整条铝业产业链外,还带动了汽车维修、餐饮、零售等各行各业的发展,市民的收入明显增加,信发职工分红、配车、分房,生活水平得到了大幅提高,信发集团所带动的经济奇迹让其职工和地方政府拍手称快,拥戴不已。2006年,信发集团更拿出500万元,对参加新型农村合作医疗的全县近50万农民进行补贴。
但另一方面,由于铝行业是一个高耗能、高耗电、高污染的行业,当地政府和信发把方向定位为铝产业集群,也给茌平环境和水资源保护带来前所未有的压力。许多茌平人眼见家乡污染严重,开始把张学信和信发集团当作罪魁祸首,在经济发展同时,他们感受到阵阵灼痛以及对未来居住环境的巨大担忧。
面对记者,信发华宇始终不承认生产中存在任何污染。不过,对于氧化铝的环境污染,中铝集团并不避讳。2006年,中铝集团在吸收合并山东铝业股份有限公司的预案说明书中,明确指出了氧化铝的环保政策风险:“中国铝业的业务属于冶炼行业,对环境的影响较大。在氧化铝生产过程中,主要的污染源是二氧化硫、赤泥、尾矿液等废气、废物及废水,若不采取相应的净化处理或环保措施不达标,将会对生产及生态环境造成污染。”
赵武壮告诉《商务周刊》,在氧化铝生产过程中,最主要的污染来自赤泥。赤泥是铝土矿在提取氧化铝后剩余的残渣,由于赤泥结合的化学碱难以脱除且含量大,入渗土地易造成土地碱化、地下水污染,人们长期摄取这些物质,会影响身体健康。国际上对赤泥的无害化研究一直难以推进。生产一吨氧化铝会产出1—1.5吨赤泥,信发华宇如果年产300万吨氧化铝就意味着会产出300万-500万吨赤泥。
“对赤泥只要严格按照标准做好防渗等措施,应该说问题不会很大,关键是环保措施是否做到位。”郎大展向《商务周刊》表示,国内这种有危害性的残渣有严格的处理标准,所以氧化铝项目必须做严格的环境影响评价,将可能的污染降到最低。
“对地方经济来说,要让氧化铝规模继续扩大,继续带动当地经济,那么当地在环境方面就必须做出一定的牺牲,我们也在探索这样的问题。”山东省另外一家氧化铝企业的人士告诉《商务周刊》,要想一点污染没有还做不到,除非关厂。
实际上,这种牺牲茌平一直在付出。由于地下水污染严重,茌平地下水不适合饮用。2003年,当地人大代表提出让茌平城区从东阿管道引水的议案,现在茌平居民喝的已经是东阿岩溶水。
现在,茌平经济发展已经开始为环境买单。例如,由于茌平工业发展大量排污,贯穿茌平、高唐、德州、东营的徒骇河污染严重,高唐以及德州等地方政府多次将情况反映给聊城和山东省有关部门,而茌平也做出了一定赔偿。
高唐县杨屯乡王家桥村位于徒骇河沿岸,当地百姓告诉《商务周刊》,他们自家井里的水无法饮用,“只能从十几里外运水喝, 很多重视健康的农村家庭,一直是在买大桶矿泉水喝,徒骇水全是黑色的,水里没有活物,碱性很强”。
当地百姓主观认为,这条河在10多年前被茌平造纸厂污染,纸厂采取措施后,污染状况没有减轻反而恶化,主要原因就是中游茌平铝厂的污染。河两岸种植的玉米、小麦等受到影响,每年都有许多枯死。为此,2006年杨屯乡小范村、营房村等20多个村得到了茌平县的赔偿。
“过去作为主要灌溉水源的徒骇河,现在不敢轻易灌溉,因为其中含碱很多,污染严重,灌溉之后很多农作物都会死掉。”聊城市水利局徒骇河刘桥管理段袁秀峰告诉《商务周刊》,由于以上原因,目前茌平县政府每年向高唐县杨屯乡提供60万元的补偿。
现在,在转变经济增长方式和节能、降耗、减排方面,摆在茌平地方政府面前的是必须以负责的态度对未来做出抉择,逐渐减少对环境产生较大影响的项目。但是转变真有这么容易吗?
节能降耗的现实难题
事实上,要让地方政府主动节能降耗、摈弃高污染项目是非常艰难的。在茌平,由于信发集团解决了最大的就业,提供了最大的财源,在当地拥有着巨大的软权力,当地民生和政府已经与信发集团捆在了一起。
当地政府部门人士告诉《商务周刊》,现在政府和企业都很低调,最好不要报道信发,也不要报道茌平。从经济和企业发展角度来说,这种想法是可以理解的,信发毕竟给当地经济做出了最大贡献。而对信发集团近两万名职工——同时也是股东来说,哪怕信发铝电集团确实会对环境产生一定影响,但只要给他们的生活带来福利,信发集团就是个好企业。要知道,整个茌平县的总人口也不过56万人。
最大的困难也许在于,近10年来,信发铝电集团之所以走上铝电联营的道路,发展电解铝和氧化铝,是当时国家关闭地方电厂等种种宏观调控政策的结果,无论上马电解铝还是生产氧化铝,都符合国家的政策,既合理又合法,而且确实极大带动了当地的经济发展。对当地政府来说,有什么理由抛弃这样的繁荣呢?
这正是目前国家推进节能降耗战略的复杂性所在。在任何一个工业城镇,节能降耗不是要做就能做到,它涉及到方方面面的利益,甚至同时要面临情与法的双重现实问题。
2006年是中国政府将节能降耗目标作为约束性指标的第一年,尽管中央政府采取了一系列措施,也收到了一定的效果,但温家宝总理和国家发改委主任马凯(马凯新闻)都直言不讳地沉重指出,降低能耗4%和主要污染物减排2%的目标没有完成。
今年“两会 ”温家宝所做政府工作报告中提出,不再把5年指标简单平均分配作为年度指标,而是把5年作为一个整体。但他同时指出,在“十一五”最后一年,会如实向人民代表大会做总体报告。
主管国民经济和社会发展的国家发改委主任马凯详细解释了这种变化的原因:“今年国家没有再提节能减排的年度目标,主要是考虑在实际工作中,越来越深切地感到节能减排是由多种因素所决定的。”他指出,有些节能减排的措施当年采取当年可以见效,有些措施,比如说结构调整的措施、一些工程项目措施,当年采取以后,见效可能在以后几年。
事实上,这几年,信发集团也确实为改善环境做出了努力和补偿。2006年,信发拿出上亿元资金对茌平境内的茌中河进行治理;在生产技术等方面,信发也在采用新技术降低能耗,并且探索综合利用赤泥降低污染的有效途径。
目前,信发集团已经确定不再扩大茌平的氧化铝规模,而是筹备在广西和贵州建厂,在这两个地区再建一个信发集团。这次张学信吸取了教训,不再把氧化铝工厂设在城内,据说新厂址周围几十里内都没有人烟。
但是,就在信发集团继续推进氧化铝投资的时候,新的产业风险也在降临。正如张学信所预测,2006年下半年,国内氧化铝价格出现了重大转折,价格从过去的6000元/吨一路下降到了2400元/吨。
“这个价格基本上是我们的底线,再往下降我们就亏本了。”上述信发华宇销售经理告诉《商务周刊》。
2007年1月,无法承受低价的7家非中铝系氧化铝企业采取了联合限产保价的措施,将氧化铝价格从2400元/吨提高到3000元/吨,现在每吨氧化铝的价格已经回升到3900元/吨。
尽管如此,该信发华宇销售经理告诉《商务周刊》,信发华宇仍然面临两大瓶颈。一个是铝矿资源的缺乏,尽管信发在国外尽力开发铝土矿资源,在国内也开拓了一些渠道利用铝土矿,但铝土矿仍然短缺,难以支撑全部产能,其成本也在上升。
另一个是氧化铝产业的下行趋势。根据业内普遍预计,由于氧化铝的产能过大,已经出现过剩,2007年及未来,氧化铝价格总体趋势是降低。过去的黄金时光已经一去不返,较低的氧化铝利润,有可能给信发集团带来经营风险。
实际上,信发集团资金一直不充裕,尽管2005年信发华宇投产赚了不少钱,但其中很大一部分被用于再投资。就300万吨氧化铝产能来说,信发华宇并非全部拿到市场上现货销售,信发集团有56万吨的电解铝产能,这意味着每年将有100万吨左右的氧化铝在集团内部消化。剩余的200万吨氧化铝中,有一部分是其他氧化铝企业买断产能和长单销售,价格相对较低,因此,信发华宇并不像想象中赚取了无数利润。
现在,由于对广西和贵州的新厂投资,信发的资金压力将会增大。过去依靠职工入股和集体贷款的资金每年都要分红,如果发生严重的产业衰退,有可能引发一定程度的地方金融风险。
尽管信发集团同时拥有电解铝和氧化铝项目,可以对冲成本,抗风险能力比较强。但不可否认,在市场上曾经创造利润神话的信发氧化铝项目,未来将面临严峻的可持续发展考验。
那么下一步的机会在哪里?如果氧化铝不再带来丰厚利润,经济发展将何去何从?这个问题正在叩问着张学信,也在叩问着茌平县政府和56万家乡父老的神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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