米兰华商生存调查:经济受打压政治无表达渠道

　　4月12日上午11时左右，意大利米兰靠近市中心杜姆区的华人街Via Paolo Sarpi的一家店铺前传出激烈争吵。一位三十出头的华人妇女被四个交通巡警围在中间。

　　这名女子名唤卜若微，身边的女童是她的女儿。

事情起因是当天上午卜若微将轿车停靠在自己的批发店门前，从车后厢搬出几箱顺便捎带的货物时，被当值的交通巡警以轿车不得载货为理由开具74欧元的罚单，并没收驾照和行车证两个月。

　　警方决定将卜若微和身边的女儿一同带往警局讯问。不从的卜若微受到几名警察的强制。整条华人街华商内心淤积已久的怒火点燃，纷纷挺身阻拦追赶载人的警车。

　　卜若微的丈夫杨海华知道后，冲出店门，追赶时被两个便衣架住，太阳穴下颧骨处被砸出一个深坑。

　　人群沸腾，有人沿街号召抗议警察的暴行，有人呼吁华人们团结起来，有商家将店中销售的五星红旗捐献出来。大部分华人店铺关门打烊，近一千华人聚集起来，向警方要求放人。警方没有立即放人，并紧急调配数百全副武装防暴警察。

　　下午4时，卜若微和女儿被释放，但她脖颈处淤青，说话不利索了。

　　傍晚，米兰市市长莫拉蒂说: Paolo Sarpi一带简直成了恣意妄为的地区，这绝对无法令人接受。当晚，意大利的报刊和电视台，报道的角度并不平衡。大都说这件事情是华人有组织、有预谋地袭击警察。

　　4月13日晚，米兰华侨华人代表约有三百多人举行会议，会商对策，研讨下一步行动计划。

　　同日，疑受警察枪托袭击，致使颧骨处严重受伤的杨海华连续两次求医未果。

　　4月15日下午，由米兰华侨华人工商会牵头，联合其他八家侨团，召开联席会议，研商对策。最后决定：4月18日，米兰华人将前往米兰市政府门前，组织千人静坐示威，并将向市长递交请愿书，要求对4·12事件给出合理的解释并道歉。

　　4月16日晚，意大利极右派政团北方联盟在华人街旁小广场集会，声称要将华人驱逐出去。

　　4月16日起,米兰市警察局对手推车全面禁用的华人街,作出最新规定：上午7:00～10:00，下午14:00～19:00手推车禁用外，其他时间可在不妨碍交通的情况下使用。这是冲突发生后，米兰市政府作出的一个让步和解姿态。

　　4月17日下午,中国驻米兰总领事张利民终于在漫长的等待后，在市政府见到了米兰市女市长莫拉蒂,后者承诺妥善解决华人街问题。

　　4月18日,米兰八大侨团作出取消当晚静坐决定，但通知不及时,仍有数百名华人在米兰市政府旁的多莫大教堂广场静坐。

　　那一瞬间虽已过去一段时间，但故事的情节直到今天仍在续写。本报特约记者遍访华人街上的华商和店员，探寻这场冲突发生的根源。

　　“忍不住了”、“忍无可忍”是华人口里频率最高的话。很多人认为冲突的发生是必然的，没有4月12日也会有另外的一天。一位姓王的华商甚至说，“早些发生或许是个好事，好比一个痈疽一样，早点破裂有助于早点恢复健康。”

　　手推车事情未完，这条不足1000米长的街道上方，一下子又装了5个摄像头，华人感觉自己被当贼防

　　米兰号称世界最大的“时尚之都”之一。Paolo Sarpi街离市区中心不远，可以说跨了市中心区的一个边，位置不错。 20多年前它就号称米兰第三大商业街。那时街上，分布着几家名牌服饰店、面包店、小酒馆和日用百货店等，丰富而安静。

　　十多年前，位于Paolo Sarpi街旁边Bramante街的华人店铺慢慢向位置更好、更繁荣的Paolo Sarpi街扩展。起初，还是些食品杂货店或中餐馆的传统华人店铺入驻。但近几年，华人服装、鞋子批发店迅速增多。

　　它们大宗进货大宗批发资金周转快，大家相互模仿，使很多传统意大利小店都逐渐转让给华商，华人店铺数量迅速增至600多家。数量带动租价水涨船高，华商开出的价格很有吸引力，付款迅速，甚至用现金一次付清，很多街上的老住户都乐意把店铺卖给华人。

　　华商的进驻带来了Paolo Sarpi街不一般的繁荣，很快堵车成了这种繁荣的第一个衍生物。作为米兰老城的一部分，Paolo Sarpi街只有三个车道，因为老街区没有地下停车场，所以三个车道还要留出一个，甚至两个车道停车，最后只剩一个单向车道行车。大宗进出的批发店铺几乎每天需要装卸，经常会把路堵死。于是，政府加大对违章停车的处罚。很多华商因为停车问题屡屡收到罚款。

　　可惜，处罚并没有缓解这个街区的堵车问题，于是批发店用来搬运卸货的手推车成为新的焦点。Paolo Sarpi街处于交通要道，共有四路有轨电车和三路公交车经过，汽车、电车和公交车再加上积满货物慢吞吞的手推车，使这条三个车道宽的街道不但更拥堵，而且有危险。

　　两个多月前，米兰市政府在未与华人街华商们沟通的前提下，出台华人街禁用手推车的禁令。规定违规者将受到40欧元左右的罚金，重者手推车可被没收。

　　大概市政府有感于过去管辖这里的八区交通巡警没有解决交通状况，特派出了总局的交通巡警。总局来的非常严格，第一天便开了40多张罚单，扣留30多辆手推车，两个月来共有上百辆手推车被扣，罚款更是难以计数。

　　此举当时引起华商们的强烈不满，他们曾通过各种渠道向上反映，至今未有结果。中国驻米兰总领馆张利民总领事为此事向主管交通的副市长要求会面协商，至今未如愿。

　　手推车的事情还未完，华商们突然又发现这条不足一千米长的街道上方，一下子装上了5台摄像头。这让华人感觉自己被当贼防，很不自在。近日又传出Paolo Sarpi街自5月1日起改为步行街，只有店铺楼上的意大利居民可以停车。

　　平素，意大利人违章停车只要通融一下，即可免罚；其他街区对手推车都没有任何限制措施，也未见从头到尾都装上摄像头。而且，改不改步行街需要与全体街区商户商议，不能只听一部分当地人的意见，毕竟这是一个自我标榜民主的国家，虽然绝大多数华商还未入籍，但他们一直在给这个国家付税。因此，除了利益直接受损，更让街区上的华商们愈来愈不适的是一种歧视和屈辱感，它重重地积压在心中，只欠一条引爆的导火线。华人批发店铺在城市生活区扩张引发矛盾和争端，并非米兰独有。

　　巴黎用经济手段来解决的方式，对米兰不失为借鉴

　　据说全世界最喜欢同族群居的民族就是华人和意大利人。但当两者生活在一个共同的社区时，因为文化和习俗隔阂会生出一些摩擦。 意大利人像华人一样重视家庭和邻里关系，同时喜欢安静并有自由散漫的习惯。随着华人店铺在华人街蔓延，尤其是批发店铺的急剧扩张，街区原有的传统面包店、杂货店或酒馆逐渐让位，住在华人店铺楼上的意大利老居民愈来愈感到生活不方便。

　　另一方面，华人大部分来自农村地区，文化程度不是特别高，生存的压力使他们无暇静心修读意大利文，绝大部分语言不过关，无法与意大利邻居沟通和交流。而且勤奋的华人有早起习惯，当邻居们还在香甜的睡梦中，华人们已经在为开门营业做准备了。

　　同时，华人平常说话嗓门大、 随地吐痰、聚在一起大声喧哗，更让意大利人无法习惯。种种因素，让华人街的老居民与新移民之间隔阂越来越深。

　　该街区有一个历史悠久的居民协会Vivi Sarpi，会员多是一些主张宽容，政治上倾向左派的老人。可是批发店铺的快速扩张导致街区生活品质下降，Vivi Sarpi协会会员心中也生出不满，近年来以该协会为代表的当地居民多次向市政府提出解决批发店铺扩张过快的问题。去年米兰市市长选举，左右两翼的候选人来该区拉票时，均承诺解决华人街问题。

　　因此，当选的右翼女市长莫拉蒂上台后，很快践诺盯上了华人街，作出一连串的动作。她紧盯交通秩序，采取高压而非疏导的方式，意图限制华人街的车货流量，逼使华人批发商离开这个街区。

　　每个店铺都是华人用全部积蓄和借贷买或租来的，加上货物，一个60平方米的店面价值逾百万欧元。没有任何补偿，没有任何出路，这里的华人自然不会轻易迁出。

　　华人批发店铺在城市生活区扩张引发矛盾和争端，并非米兰独有。早在两年前，巴黎市11区因为华人服装批发店铺迅猛扩张，将街区原有的商店、咖啡馆、餐馆以及纸烟店等挤出，逼得区长以罢工来进行抗议。

　　后来，巴黎市政府通过“反对街区经济单一化”的议案，专门成立一家公营公司，授予其优先购买权，买下市内空出的铺位，再低价租让给一些经营有特色的业主来经营，防止街区经营模式单一化和垄断化。同时在市区周边发展大型批发中心。如今，巴黎市内的华人批发店铺已经出现向郊区迁移的趋势，市内店铺逐渐发展为零售和展示店。

　　巴黎用经济手段来解决的方式，对米兰不失为借鉴。

　　尽管米兰有10万多常住华人移民，但去年米兰市长选举时只有大约500多名入籍的华人有投票权， 实在是少得可怜

　　米兰是华人最早移民的欧洲城市之一，早在上个世纪20年代便有浙江文成、青田一带华人移民的记载。1936年起，如今华人街周边的一些街区开始成为传统的华人聚居区。上世纪70年代之前，这里的华人数量非常有限；上世纪70年代后期大批华人移民开始从浙江温州地区的文成、瑞安和青田等地涌来，先打工再开店铺工厂。上世纪90年代末以来，又有大批来自东北、河南及福建等省的移民辗转而来。据统计，目前生活在米兰地区的华人有10万以上，据冲突发生后意大利媒体引述官方资料显示，目前华人街拥有合法居留的华人共有1.3万左右。

　　作为非移民国家，意大利和其他欧洲国家一样对移民的进入有非常苛刻的条件和限制。其对外国人签发的工作居留签证分为两年期，五年期，十年期和永久四种。在右翼的贝鲁斯科尼任总理时，取消了外国人参军自动获取国籍的法律，只有与意大利人通婚才能入籍。意大利政府习惯通过对外国无证移民实行所谓“大赦”的途径，也只是颁发工作居留证，缺乏长远吸纳外国移民的政策法规。

　　这样其实限制了外来移民融入的热情，一方面存在大量外国移民长期生活在意大利的事实，另一方面却限制外国移民对居住地国语言、文化和习俗等方面的融入。而且，仅持有居留证的外国移民，包括永久居留都不拥有任何投票权。

　　这正是米兰市政府实施一系列针对华人街的措施，华商们却根本没有任何发言权的原因所在。既不能参与讨论，也没有渠道事后提出反对意见。

　　尽管米兰地区拥有10万以上的常住华人移民，但去年米兰市长选举时仅约500多名入籍的华人有权参加投票， 实在少得可怜。像意大利这样的所谓民主国家，市长由选票产生，就只是有投票权人的市长，当选后自然倾向他们的意见。

　　在日常经济生活层面受到打压，在政治层面又没有表达的渠道，这是“4·12”米兰华人街警民冲突这起偶发事件发生的必然性所在。新闻蓝页特约记者 张艾弓 意大利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