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马－拜占庭经济史》：开创性值得关注

　　《罗马－拜占庭经济史》（商务印书馆，2006年）是厉以宁(厉以宁新闻)教授多年以来研究罗马和拜占庭经济史的成果总结。古人云，以史为鉴，厉以宁教授在书中提出的许多见解，对于我们今天的经济发展仍具有很大的借鉴意义。

　　罗马本来是意大利半岛上的一个小城邦，逐渐发展而统一意大利，更扩张成为以地中海为内湖、横跨欧、亚、非三洲的大帝国。虽然从公元3世纪起罗马帝国已衰落、分裂，但罗马的影响在地中海东、西两岸长期存在，形成了东部的拜占庭（东罗马）帝国和西部的神圣罗马帝国。18世纪吉本著《罗马帝国衰亡史》和19世纪布赖斯著《神圣罗马帝国》，分别记述了东、西部的历史，蔚成名作。为什么说这部书是独具慧眼呢？因为他能把地中海的历史作为一个统一体来认识。大史学家布罗代尔的《菲利普二世时期的地中海和地中海世界》巨著，就是把地中海周边世界的历史当做一个统一体，认为地中海是个具有严密的内在结构的区域。现在史学界普遍认为古希腊文明和上古中近东文明有着多种多样的联系，而伯纳尔在《黑色雅典娜》一书中，强调古希腊文明接受了许多古埃及文明的影响，也强调上古时期地中海沿岸的文明有惊人的相似之处。厉以宁教授的书虽然标名为《罗马－拜占庭经济史》，在西罗马灭亡之后着重写的是东部地中海。但该书上下两千年，纵横数千公里，从不列颠直到阿拉伯海，描述了围绕着地中海东西部的广阔历史画卷。日耳曼人等的大迁徙，波斯和拜占庭的反复斗争，阿拉伯人的西进，十字军的东侵，奥斯曼人的西向扩张直至攻灭拜占庭，这期间各国的政治来往，军事攻伐，经济贸易交流，甚至莫斯科国家的兴起以及它和拜占庭文化的渊源，无不加以评述。这样的布局，充分体现出作者的广阔视野，加深了我们对罗马历史认识的深度。而在我们国内，用这样的结构撰写一部罗马史，也是一种开创性的工作。

　　本书是一部经济史。作为古代的经济史，其主线就是农业经济的发展，作者牢牢把握着这一主线，着重分析的是农业生产力的发展和土地关系，指出无论是罗马共和国时期还是帝国时期，生产力的主要承担者是小农，因而大土地所有者和小土地所有者的斗争，一直是罗马历史发展的主线。虽然存在着奴隶和奴隶主、小农和地主、保护者和被保护者、罗马公民和外省居民的错综复杂关系，但大地主和小农的关系一直占据着主要地位。到了拜占庭时期，大土地所有制有了进一步的发展，可是担当生产主力的仍然是小农，有受国家管辖的自由小农，也有有依附关系的小农。所以本书把农民经济的存在和发展，作为考察的重点，罗马共和国时期分配国有地的斗争，军制改革时分配退伍士兵以土地，帝国时期租佃制的发展，拜占庭时保护小农的政策，给士兵授田、兵农合一的军区制，军官和士兵共同授田的监领地制度等，都一一加以描述和评论。对于罗马和拜占庭的工商业，本书也予以充分的关注。我们知道，罗马帝国时期，工商业一度比较发达，而拜占庭的工商业，比起当时的西欧来要发达得多，联系着中世纪东西方的国际贸易。可是本书正确地指出，罗马帝国时期大部分劳动力从事农业，农产品主要供维持本地生活所用而

　　不是作为剩余产品被输出，人民所需要的工业品主要靠地方上的工匠制造或由家庭自给，商业在某些城镇和港口有一定的发展，但风险大，商业的利润则被投入土地和借贷业中，上层社会的财富来源于土地，所以他们并不关心工商业。所以这时仍然是前工业社会的不发达经济。而拜占庭呢，尽管它的城市经济比较兴旺，但拜占庭帝国依旧是典型的农业社会，政府的收入主要来自农业，地主和农民都以自己的田产收入来维持生活，市场力量的影响不大。所以作者对古代社会的经济有十分正确的判断，没有像一些西方学者把古史现代化，夸大它的市场经济成分和作用。

　　正是从农业、小农经济的分析出发，厉以宁教授也对罗马和拜占庭的社会性质作出了自己的判断。罗马共和国和帝国时期，奴隶制经济一度有所发展，作者对奴隶制经济也作了详细的描述，还分析了它和小农经济的消长及其原因。但奴隶生产始终没有在生产中占到主要地位，奴隶也没有占到生产中的多数。可以说，在共和国盛期，形成了小农经济和奴隶制经济并存的局面。到了帝国时期，使用奴隶劳动的大田庄有所发展，奴隶数目有所增加，但不久大田庄上的奴隶劳动即向租佃制转化。所以罗马时代可以说一直是以小农经济为主的时代，因此作者在回应苏联学者关于君士坦丁时期（4世纪）的社会性质的争论问题时指出，这时既不是奴隶占有制的反动统治，也不是封建制度的确立时期，而是一个社会变革时期，只是这一社会变革经历了很长的时间。而6世纪查士丁尼统治时虽然向西方发动进攻，攻灭了一些新兴的日耳曼人建立的国家，但并不能断言这是奴隶制的复辟。从生产关系上看，拜占庭从它建立之时起，就是一个封建制的国家了。

　　本书是一部经济史，但作者不是单纯的描写经济，而是把经济放在整个社会的广阔画面中加以认识，充分揭示政治、经济、文化等的相互关系。例如，共和国时期平民与贵族的斗争，是一场平民争取政治权利的斗争，斗争长达213年之久，最后以平民取得一系列胜利而告终。但作者指出这一斗争对共和国的经济发展具有重要的意义，即免除了本族人的奴役因而使罗马更要依靠对外扩张获取奴隶，奴隶制得到发展，平民成为罗马军队的主力，也开通了平民上升的渠道。作者对戴克里先的改革、君士坦丁的改革、查士丁尼的改革，都进行了详细的描述，并指出它们对罗马经济的影响，特别是查士丁尼的一系列改革，使得拜占庭帝国由弱变强，起到了巨大的作用。但在一些社会变革的根本性问题上，作者依然把它归之于经济的原因。例如，在分析罗马由共和制转向帝制时，指出是平民与贵族的矛盾斗争，特别是支持这一方和支持另一方的两股军事力量的冲突，使得共和国无法维持，土地几经放手，原来的贵族发生了变化，于是元老院也不能再起作用，只有转向转制的帝国，才是出路。而对于西罗马帝国的灭亡这一历史上的重大议题，厉以宁教授既不同意“阶级斗争论”，也不同意“民族斗争论”，更不同意“罗马人素质退化论”，对这三种理论进行详细的批驳，指出长时期内，罗马的自耕农和工商业者备受打击，相继沦于破产逃亡，病原枯竭，府库空虚，经济萧条，失去了可以依靠的基本力量，正是经济的崩溃，使西罗马不可避免地走向覆亡。同样，拜占庭帝国的灭亡，也是将近1000年前西罗马帝国灭亡悲剧的重演。即拜占庭乡村中的小土地所有者和城市中的工商业者纷纷破产，病原水源枯竭，随之走向了灭亡的道路。所以，厉以宁教授充分运用了经济、政治和其他上层建筑之间的辩证关系，使得对经济史的解释丰富多彩，证明了他对历史发展的深刻认识。

　　本书的另一大特点，就是运用了比较的方法。如对于罗马帝国的帝制，我们一般都认为从奥古斯都就建立了专制统治，是帝制的开始。但本书把罗马的专制主义和东方国家的专制主义进行了比较，认为罗马的帝制和东方专制主义并不完全相同，罗马的帝制从建立之时起就处于不断的演变过程中。帝制刚建立时，类似于军事独裁制，同时又保存了罗马共和国的一些因素，后来罗马帝国吸收了越来越多的东方专制制度的内容和形式，到君士坦丁一世时，罗马帝制中残存的共和制因素终于消失，形成了和东方国家比较接近的帝制，不过它仍然是准东方的或半东方的专制主义。

　　在判定拜占庭是一个封建国家的同时，厉以宁教授对它的封建制和东西方的封建国家都作了比较，他指出如果说当时的西欧封建制度是典型的刚性体制，中国封建社会正在由刚性体制向弹性体制过渡，而拜占庭的封建制则介于同时代的西欧封建制度和中国封建制度之间：既不是刚性体制，也不是弹性体制，而是一种基本上带有刚性但又有所松动的封建社会，虽然没有形成规范的垂直社会流动机制，但平民有一定的向上流动的渠道和实现向上流动的可能性，这也就使得它无法形成体制外权力中心和体制外异己力量，所以它能够延长达1000年之久。它是一个高度中央集权的帝国，有一个官僚制度，一支常备军，一套综合的税收制度，一个统一的宗教，所以它既不同于当时的西欧加罗林帝国，也不同于阿拉伯帝国。学界往往把拜占庭比之于东方专制主义，认为它是一个东方专制国家。厉以宁教授的分析，值得我们重新思考这一问题。也正是从这一判断出发，厉以宁教授指出，拜占庭不可能过渡到资本主义社会。拜占庭的城市始终是皇权控制下的城市，而不是西欧那样的自治城市，城市中的商人也没有成为资产阶级，没有成为体制外的异己力量。

　　厉以宁教授还对比了拜占庭的同业公会和西欧城市中的行会，认为二者既有差别，也有相似之处。西欧的行会是手工业者和商人的自治团体，而且其组织往往是城市政权的基础；拜占庭的同业工会是政府用来管理工商业者的机构，它并不能影响城市领导的决策，而只能听从政府的安排。而相似之处是二者都具有行业垄断的性质，全都具有排他性。

　　读罢全书，掩卷思索，深感厉以宁教授这一《罗马－拜占庭经济史》的开创性，他把地中海的历史，用罗马和拜占庭的经济史贯穿起来，又在当时政治、经济、文化等的相互影响中从横切面上论述，展现了全面的历史的景象。既有经济理论的深刻分析，也有经济事实的具体叙述，还有政治人物的思索与行动。提纲挈领、细大不捐。为文如行云流水，读来丝毫没有一般经济史枯燥乏味的感觉，很值得专业历史工作者和一般读者认真一读。厉以宁教授是一位著名经济学家，他关注的是全国、全世界的经济运行及其对国计民生的影响，整日参加各种会议、讨论，奔波于各地调研、考察；作报告、作演讲、写文章、写著作，无时休息，而在百忙之中，居然还能挤出时间，写这么一部大部头的历史著作。为了写这部书，他还亲赴英国、意大利、希腊和突尼斯，找寻最新的资料和研究成果，参观博物馆，考察历史遗址。这样的奋发向上，献身科学的精神，更值得我们许多同辈学人和后辈学人学习。这就是我特别愿意把此书推荐给广大读者的一个原因。

　　（作者系北京大学历史系教授，著名史学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