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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铝业遵义“震荡”

  中国铝业遵义“震荡”

  协调一致的经济和公共政策努力,可以在广阔的工业和技能平台上启动经济发展。但在经济发展的现实过程中,BIG PUSH的意味也许不同于发展经济学的教科书:生活是灰色的,而理论之树常青

  看上去挺美:中国铝业遵义氧化铝项目的宏伟蓝图,就印在路边大牌子上,背景是绵延苍郁的群山。

  听起来更加诱人:年产80万吨氧化铝的大项目,总投资47亿元人民币,建设期三年,投产后年销售收入17亿元,税后利润4.4亿元。

  对于经年劳作却依然贫困的老区人来说,这是一个福音:种地已经不划算了,生活也许从此改变。

  巨大的变化确实发生了,只是时间、方式和结果,完全出乎意料。

  一

  车从遵义县城出来,就漂浮在崎岖的山路上了,不时要减慢速度,避让三三两两悠闲踱步的水牛,和佝偻身躯负重前行的老人。手帕一样狭小的水田以及凹凸不平的石缝里顽强生长着的庄稼,处处都显示着优美与落后的原始和谐。

  过了尚嵇镇,眼前豁然开朗:从脚下的公路,向两边延伸直至山脚,连绵一片巨大的工地。森林一样茂密的塔吊,蜘蛛网似密密麻麻的脚手架,成群结队轰鸣驶过的翻斗卡车和红红绿绿迎风猎猎作响的旗帜,向人们展示着巨大变革的威力。

  这是中国铝业遵义氧化铝项目的工地。鸟瞰效果图上有着激动人心的描绘:“面积504公顷,是遵义市打造铝土矿、氧化铝、电解铝、煤炭、电厂循环经济型铝工业基地的重要项目,也是贵州省‘十一五’期间铝工业规划重点项目之一”,“项目建成将大大提升遵义铝工业的市场竞争力和经济优势,对带动地方企业的发展,支持地方经济的建设,改善和提高地方人民的生活水平,促进西部大开发与和谐社会的构建,具有良好的经济效益和社会效益。”

  然而当地的老百姓却愁眉不展:未来也许是美好的,但那是别人的;他们自己被挡在门外,手一松就会坠入无底深渊。

  二

  国务院关于土地管理有严格的规定:“在征地依法报批前,要将拟征地的用途、位置、补偿标准、安置途径告知被征地农民。”但是,中国铝业遵义氧化铝项目的施工队在尚嵇镇、茅栗镇的农田里放炮打钻半年之后,400多户被征地百姓还是一头雾水。他们到遵义市政府咨询,有关部门出示了贵州省政府2007年1月23日对遵义县城镇建设用地的批复:包括尚嵇镇在内的若干项目总共只有40公顷的额度。可是,中国铝业遵义氧化铝一个项目就占了500公顷,批件在哪里呢?他们又到贵州省国土厅问讯,得到的答复是“国家的批函还在上报途中”。

  用地没有手续,工程已经上马了,而对农民的补偿却八字没有一撇。补偿标准千呼万唤出来之后,就更令人失望了:遵义县政府对稻田按每亩年产值1179元的17倍支付土地补偿和安置补助,即每亩20043元;旱地按年产值723元的16倍支付,每亩11568元;青苗费按年产值1倍补偿……

  农民意见很大:这个土地补偿标准似乎是按国土资源部2002年的条例制定的,而对2006年国家新的土地管理条例规定的“征用土地赔偿必须比往年上涨50%”,却绝口不提。至于农民房屋和其他财产的赔偿,依据的是哪个年代的标准,老百姓就更不清楚了。

  不只是补偿标准低,面积测量过程中的猫腻也不少。比如,干部的田多算:罗树敏为村民组长,丈量的田土面积为9.22亩,群众强烈要求镇政府复核,结果是田土面积为5.239亩,只此一户,田多报了3.108亩,土多报了0.873亩,冒领补偿款6万多元!而普通村民的田则可能少算:一块水田被田埂从中间分成两块,宽度取点相同,但村干部的是21米,群众的这边就成了20米;镇干部丈量周良明家的农田时,米尺一拉一收,宽度少报1.1米,长度少报2米多;丈量村民罗元辉的土地时,罗元辉对取点位置提出异议,认为自己吃亏了,刚申辩了两句,镇干部当场把量出的31米,改为30米,并说:“克扣的1米是多嘴费!”

  老百姓集资修建的沟渠、自来水、电路设备、集体设施等,都不在计算与赔偿的范围以内。仅茅栗镇花果村煤炭沟组就有117万元的集体土地款被侵占。邻近的其他7个村民小组也反映有类似的问题,这里边的黑洞有多大呢?

  原先生活不富裕,但日子还能过:种地粮食够吃;一家老小有地方住。但现在土地没有了,生计成了问题,有的家庭连住的地方都没有了:尚嵇镇、茅栗镇大部分失地农民人均田不到六分,土不足一亩。搬迁的447户中,补偿款只有5万-10万元的家庭占了一半多。而在政府集中安置的地方重新建房,即使60平方米,按每平方米350元的造价,至少也在9万元以上,很多家庭建不起房;即便东拼西凑建了起来,吃什么呢?孩子上学的钱从哪里来呢?

  不少家庭重新回到赤贫状态。他们一次次找政府,遵义县何华县长的说法让老百姓有一种被出卖的感觉:“中国铝业给县政府买地的款项是每亩6.9996万元,水田、旱地、荒地单价一样;遵义县政府每亩提留了1.6万元用作搬迁村民的小区安置建设,和征用土地后厂边公路的改造;从县政府拨尚嵇镇、茅栗镇政府的款项是每亩5.38万元……”但到了百姓手里,稻田2万元,旱地1.1万元,而沟渠等集体设施分文未补!

  反映问题无果,农民试图阻拦施工。这给他们带来了更大的灾难:2007年4月15日深夜至16日中午,尚嵇镇、茅栗镇被县政府组织的工作人员围住,上学的孩子和看病的人也不得出入,仅茅栗镇花果村煤炭沟组就有20人被抓走,其中5人被关10天,10人被关15天,1人被关21天,4人被判刑。

  耐人寻味的是,施工方2007年8月3日以“诉争事由已解决”为由提出申请,要求撤回对11位男女村民“排除妨碍纠纷”的起诉,遵义县人民法院也于当日同意了施工方的撤诉申请。遵义县检察院2007年8月10日又对其中的4人以“聚众扰乱社会秩序罪”提起公诉,理由是他们“假借土地补偿低、丈量不公,……阻止施工”,在现场称“有中央文件保护”,甚至“用手机举高拍照”……罗元中、王正合、陶孝书、陶发均等分别被判处三年和两年有期徒刑,缓刑四或三年。他们认为判决不公,提出申诉,但没有结果。

  2008年5月的一个深夜,中国经济时报记者在茅栗镇见到了61岁的罗元中、63岁的陶孝书和57岁的王正合。罗元中说自己是孤儿,多年的党员了,1989年任村会计,1999年当支部书记。“对征地本来是欢迎的,可没想到他们弄虚作假这么厉害,把中央的政策根本不放在眼里!”老人在关押期间,牙齿全部脱落,在记者面前几次痛哭失声。

  陶孝书怀里抱着一个帆布小包,别人说话的时候,他默默地坐在角落里流泪。记者问他,回答时还数度哽咽:“我找了他们很多次,才把我承包田中的田坎、堡坎、水泥池子给丈量了,但到现在也没有付钱给我;我和村民查到后坎组集体田5.927亩,土1.694亩,山林8.987亩,还有马路等漏算面积,到现在也没有解决。基本农田应按最高标准赔偿,他们不按文件办事,反过来还抓我们,理不是颠倒了吗?!”

  “不是我想整你,谁让你和政府作对?”派出所的人曾对王正合说。

  三

  被“整”的不只是他们几个。

  2007年4月16日,尚嵇镇政府的人将陈启方叫到派出所的时候,他妻子黄文梅还在地里割牛草。村里人突然告诉她:“快回去吧,你家被平啦!”黄文梅回去一看,心都碎了:推土机轰鸣着把她家的房子变成一堆瓦砾,她哭喊着往里冲,被人劝住:“房子没了,命也不要了?!”

  陈启方、黄文梅夫妇的院落是1999年经过政府审批建起的,砖房面积214平方米。遵义氧化铝项目要他们搬迁,政府只给59436.95元,住房周围的基础附属和堡坎没有赔偿。陈启方认为协议不合理,给的钱也不够建新房,就不签字。镇干部张文富曾经对他们说过:“我们说了算,由不得你;如不拆除,政府强制执行。”没想到还真的应验了。夫妻二人苦心经营多年的家,就这样不复存在。黄文梅跑到派出所和丈夫见面,抱头痛哭,夫妻二人穿在身上的衣服,已是他们全部财产。

  没有家了,陈启方、黄文梅只能在这个亲戚家住一天,那个朋友家住一天,今天对付了,明天又不知要到哪里。

  2007年6月的一天,陈启方又去找镇长杨盛波,镇长的话比冰茬子都硬:“红道黑道随你走,不服谁你告,随你告到哪个地方都行。”

  此后陈启方多次到贵州省政府有关部门反映,但都没有效果。

  陈启方来到北京。2007年11月23日,国家信访局给了他一张“不予受理告知单”,说“来访事项,依法应当通过民事诉讼途径解决”。陈启方回去后发现,起诉镇政府,门儿都没有。

  2007年12月,陈启方又一次进北京。当地驻北京办事处一位姓熊的说:“我和你回尚嵇,把你的事情解决了我才回来,行吗?”陈启方和姓熊的回到遵义后,县政府有关领导请姓熊的吃了一顿,他对陈启方的事不管不问就离开了。

  陈启方去找遵义县信访办,那天是县长接待日。何华县长说:“我还有事,你去找李主任。”李主任说:“我们县政府专门为你留了两个门面,你自己不要,管我们什么事?”陈启方问:“门面在哪里?我怎么没看见?”这时,县信访局钱局长打断了陈启方:“你不要讲了,我都听烦了。下一个……”陈启方说话的机会都没有了。

  2008年1月陈启方第三次到北京,信访局说:“你这事不到三个月(指距上次信访),我们不受理。”

  陈启方又被弄回当地,这次“待遇”不同了:警车把陈启方拉回尚嵇镇派出所,这是元月7号。陈启方问所长,“我犯了什么法?为什么关我?”罗伟所长说:“公安机关想抓你,随时可以抓你,公安有这样的权力。”

  2008年元月20日,镇党委书记钱登华派人与陈启方谈话。来人说他是钱书记派来的,叫陈启方拿2万元,由镇政府修两个门面,一楼一底,修好搬进去住就行了,三个月完工。那人马上叫写协议书,说双方签字,政府盖上章就完事了。他还随后叫走了三个监视的人,陈启方以为这下自由了,可万没有想到,不到一小时他们又变卦了,叫陈启方拿4万元!“我哪里有这么多钱?”陈启方不答应,于是,三个监视的人又回来了,继续监禁。

  2008年元月23日,镇政府政法书记蒲朝均来见陈启方:“认识社会上的赵久国吗?此人在尚嵇很凶哩!”陈启方当时没明白是什么意思。2008元月25日,蒲朝均不明不白地叫陈启方离开了。陈启方离开了镇政府,刚到他二姨家,没有一小时,赵久国就给陈启方打电话,问他在哪里?陈启方问他:“你怎么知道我的电话?”赵久国说:“我受钱登华、蒲朝均、杨盛波、罗伟等的委托,专程来解决你的事,你出来是我做的保,你必须一切服从我。”

  2008年元月26日,赵久国带了社会上三个“黑皮”,找到陈启方租房的地方,给村民扬言:“陈启方必须服从我,否则打残废他。”三天后,赵久国、曾庚福找到陈启方:“为什么躲着我们?你今天必须请客。”陈启方只好答应。赵久国找了一家酒馆,和曾边喝边说:“我们是政法书记蒲朝均的徒弟。我们俩坐了七八年牢,什么没有见过?现在有政府撑腰,尚嵇镇这个地方我们说了算。不服就打!”酒没有了,又让去大坝新村“姚记家”饭店继续请客,叫了酒和菜,赵久国又对“姚记家”的人说:“有事找我,大坝村归我们管,有政府给我们撑腰。派出所都是我们的人。”吃到8点多,三人走出“姚记家”100米处,曾庚福叫陈启方给他500元,陈启方说没有钱,赵、曾就开始对陈启方一阵乱打,陈启方的嘴被打肿了,右脚扭伤了,身上青一块紫一块,费了好大力气才逃脱两人的追赶。陈启方报了警。尚嵇镇派出所将那两人请到派出所,但不一会儿,两个就大摇大摆出来了。

  元月30日,赵久国、曾庚福两人又到陈启方住的地方找事,陈启方得知后逃离,不敢回家。这时正是南方冰雪天气,客车停运,陈启方带着伤东躲西藏,一直走到遵义县城才买到治伤的药。

  无家可归,陈启方又从朋友那里借了点钱,第4次进北京。腊月廿八,陈启方被送到马甲楼,驻京办一位姓潘的人把他接去了:“要过年了,回家吧,把年过了再来。”

  陈启方说:“我没得吃,没得穿,脚肿着,怎么过年?”

  姓潘的无言以对。

  尚嵇镇政府得知陈启方又要上访,叫派出所到处收集材料,派出所的人还对老百姓说:“有证据无证据,都要判他三年的刑。”

  陈启方对中国经济时报记者说,他相信赵久国、曾庚福说蒲朝均是黑老大的话是真的,因为蒲朝均在办公室就曾对陈启方说,“我就是黑老大,你能把我怎么样?!”杨盛波也对陈启方公开说,“红黑两道都奉陪你到底!”钱登华曾派钱老十找陈启方,说必须服从钱登华的安排,否则文的不行,武的来,武的他就出面了。

  2008年2月20日,尚嵇镇镇长杨盛波在一个座谈会上对陈启方说:“不要和政府扯,你是扯不清的。去北京你就去吧,上面的人是不会给你解决的,还得来找我们。”杨镇长底气足,是有依据的,因为军人出身的县委书记陈志刚在公开场合讲话,也是这个精神:“告到北京,材料不是还得转回来,还得由我们处理?”但是陈书记还有“革命的”一手:“上访三次以上,要重点打击。”

  2008年7月,中国经济时报记者在办公室给遵义县信访局打电话,钱局长说:“陈启方、黄文梅的事已经解决了,协议都签了。”在记者旁边的陈启方、黄文梅一听急了,问道:“你和谁签的协议?”钱局长没有回答,把电话挂了。

  四

  中国铝业遵义氧化铝项目占地多少?其中有多少是基本农田?用地手续是何时、由什么部门批准的?应给农民多少补偿、是否到位?中国经济时报记者在工地现场多方联系,对方都以负责人不在,或他们只是包工队不了解其他情况为由,拒绝接受采访。记者返回北京后,又跟中国铝业遵义氧化铝有限公司办公室联系,第一次说领导不在,让下周再打电话;到了下周,让记者发过去采访提纲;过了将近一个月,记者打电话追问,回答是:“请示了领导,暂时不报,以后再说。”截至本报发稿,也没有来自企业的任何回应。

  当地政府有关部门也回避记者的采访。遵义县宣传部外宣办副主任王伟强告诉记者:“据我了解,中国铝业遵义氧化铝项目的补偿不是最高,但也不是最低,应该是中间水平。”但具体多少,标准是什么,他也说不清楚;至于农民是否满意,他说他没去过现场,不了解。记者请他联系政府方面知情领导接受采访,他说:“领导都出去开会了,你们和镇里联系吧。”

  记者拨通了尚嵇镇镇长杨盛波的手机,杨镇长说了一句“不接受采访”,就挂断了电话。

  发稿前,记者得到消息,中国铝业遵义氧化铝项目因为配套的蓄水池工程,要铺设长5公里、宽3米的管道,又有一片土地被占了。

  五

  在和遵义县政府交涉期间,尚嵇镇的农民肖世杨手里拿了一份文件,即国发?2004?28号《国务院关于深化改革严格土地管理的决定》。政府工作人员问他:“你这材料从哪里来的?”

  肖世杨说:“中央的文件到遵义得走几年?”

  后来肖世杨也倒了霉,房子被强扒了,人也被关到派出所里。派出所所长对他说:“你的事可大可小,关键是态度。也不是我想整你,谁让你和政府作对?!”

  肖世杨曾和陈启方关在一个房间里,他被关的时间更长一些,29天。

  肖世杨一家三兄弟,被占的稻田有7亩,旱地16亩,房屋400多平方米,到现在也没拿到一分钱的赔偿。肖世杨的哥哥肖世刚给县委书记陈志刚发信息反映问题,陈书记斩钉截铁:“已有各部门解决,(本人)无此闲心。”忙是一方面,无所畏惧恐怕是另一方面。副县长何华对群众讲的话,也许可做注脚:“官做到县太爷了,谁还能把我怎么样?!”

  也许没有谁对他怎么样。但肖世杨对中国经济时报记者说了一句意味深长的话:“我的事可大可小,我也是这么想的。”

  

(责任编辑:佟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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