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永玉 我是最讨厌艺术市场的
把艺术弄成商品摆到市场上,在那里不要脸地叫,嚷着把价提高,我绝对不参加这些事,但别人把我的画拿去卖我没有办法
本刊记者 卫毅 发自北京
黄永玉坐在万荷堂整块花梨木制成的巨大卧榻上,翻看最近一期蒋友柏做封面的《南方人物周刊》,仿佛翻开远年记忆。
“我认识蒋经国和他的儿女,也认识章亚若。”再仔细端详了一下蒋友柏,黄永玉轻声赞叹:“像,像他太爷爷。漂亮啊,很漂亮。”
这是8月28日的北京通州,初秋悄至的万荷堂荷花已谢,莲蓬?自挺立于层层荷叶之上。院子里的狗、猫、鹦鹉等动物们都平静地呆着,四下里一片宁谧。
黄永玉叼着烟斗,不时划着几根火柴,沉沐在午后透窗而入的柔光里。玻璃窗外,停着三辆跑车,分别是宝马、保时捷、法拉利,都是鲜艳的红色。“父亲喜欢红色。”黄永玉的儿子黄黑蛮对本刊记者说。
刚开始采访不久,黄永玉就提出与记者调换一下位置,因为他一只耳朵的听力已经不太灵光。
8月9日,农历7月初9,黄永玉度过了自己的84岁生日,位于通州徐辛庄占地近10亩的万荷堂已竣工11年。
这么大的宅子,在40年前,对于黄永玉来说,根本无法想象。“1967年,余住北京京新巷,鄙陋非余所愿也。有窗而无光,有声而不能发,言必四顾,行必蹒跚,求自保也。室有窗而为邻墙所堵,度日如夜,故作此以自慰,然未敢奢求如今日光景耳。”这是黄永玉在自己的一幅油画上留下的文字。那个时候,黄永玉一家四口挤于白天也得开灯的小屋之内。
如今,在万荷堂“老子居”的大床上,黄永玉躺着就能透过头顶的透明天窗看到日光。天窗下挂着明代鸟笼,笼里鸟儿的饮水罐为乾隆年间烧制。鸟笼下面一尊陶俑为提着鸟笼的古人形象,陶俑的历史则可溯自宋代。正对着大床的是一幅以表叔沈从文小说《山鬼》命名的画作。床头右侧挂着的一幅照片里所拍的建筑,是黄永玉一家在意大利翡冷翠的住所??一座建于中世纪的庄园,屋前是几十亩的橄榄林。
黄永玉在香港、家乡湖南凤凰的山间也都还有大宅子。根据工作的需要,他会选择在这几处住所居住的时间。
84岁的黄永玉已经很少去没有自家住所的城市了,在这几座城市里,他大多数时间也都是呆在家中,一天的主要时间还是画画。万荷堂大殿是黄永玉的画室,屋内同样置有万斤花梨木制成的画案,万荷堂有几块巨大的木料,来自同一棵产自非洲加蓬的花梨木。
在北京奥运会前,黄永玉创作了以奥运为主题的《中国=MC2》的画作。奥运期间,喜欢拳击的黄永玉得到了友人所赠的奥运拳击比赛门票,但他觉得还是太远,并未亲临现场观看。而当北京奥运会即将结束的时候,他突然得到通知,自己获得了“奥林匹克”艺术奖。这是第一次有中国艺术家获此奖项。
8月24日,奥运会闭幕那天,他从国际奥委会主席罗格手中接过了奖牌。
与此同时,在王府井大街的一家服装专卖店里,一款印有黄永玉所作的《中国=MC2》的T恤正摆在显著位置售卖,当店员向年轻顾客提到黄这个名字时,他们感到了陌生。毕竟,这个写了许多“比我老的老头”的老人已经84岁,他更像是城市边上的隐士,隐匿在现实与历史之后。
怎么会是我呢?
人物周刊:怎么想着画那幅关于奥运的画?
黄永玉:我有个朋友打了个电话给我,说他负责一个画展,让我画一幅画。打电话的过程中,构图我就已经想好了。整幅画大概画了三四天。
人物周刊:画名叫“中国=MC2 ”,有点奇怪。
黄永玉:当时想不出什么名字,叫奥林匹克太远了。那么,咱们国家发展的质量和速度都不错,所以就想到爱因斯坦的公式E=MC2。然后把E换成中国。刚起这个名字的时候,有的人看到了有点不适应,也有朋友赞赏的,中央电视台的王志打电话给我说,这个名字好啊。
人物周刊:国际奥委会颁发给你奥林匹克艺术奖,和这幅画有关系吗?
黄永玉:和这幅画没有关系。当时通知我得奖了,让我莫名奇妙,怎么会是我呢?能干的人这么多,这让我有点不安。
人物周刊:国际奥委会的人怎么评价你?
黄永玉:说的都是外语,我听不懂,不知道在讲什么,当然,我知道不是在骂我,骂我的话还给我奖干嘛呢。(笑)
人物周刊:你觉得获奖跟奥运会有什么关系?
黄永玉:也许因为我是个“运动员”,我们国家搞了几十年“运动”,我都有参与嘛。(笑)
人物周刊:有人问过你这幅画代表什么意义,你说没意义?
黄永玉:美就是意义。
人物周刊:你在意大利的街头曾救过一个意大利老太太,你说这不代表什么精神,代表的是好玩的精神。
黄永玉:别人说学雷锋做了好事不说,我不一样,我到处说。
人物周刊:总有人喜欢发掘意义。
黄永玉:有的人每天早上一下床就想意义。
每天至少画7个小时
人物周刊:你这一两年在艺术上都做了些什么事情?
黄永玉:有人开玩笑说,一个人活下来起码要对得起饭,每天吃饭不要对不起饭。我做的事情很简单,像今天你来跟我说说话,平时我就画一下画,写写文章。很少到外地去,老了玩不了了。
人物周刊:每天都画画吗?
黄永玉:每天至少画7小时,多的会画13小时,感觉这个必须画完就连着画。连着画了40多天的画也有,但不一定是好画,画了1个小时的画也不一定是坏画。对于画画来说,自己满意和别人满意不一样。我经常画了一半就后悔了,然后想着下一步怎么画。我总结自己的艺术生涯就是??完成,后悔,完成,后悔……
人物周刊:你画画的技法多种多样,给人的感觉非常丰富。
黄永玉:没有进过学校,没什么理论,多种多样有好处。中国13亿人口这么大的国家,只画一种画那不是开玩笑吗?以前只准画一种画,当然不快乐了。13亿人吃一种口味穿一种衣服,这种时代是有过的,难道还值得留恋吗?50年代,“反右”以前,我的一个朋友穷得快死的时候写信给我,他说能不能给他的女儿买块花布,因为她女儿从来没穿过花衣服。那是少女没有花衣穿的时代。当时,国庆节的长安街看上去就是一条蓝色多“恼”河,烦恼的恼。
人物周刊:你怎么看待艺术市场?
黄永玉:我是最讨厌艺术市场的,把艺术弄成商品摆到市场上,不要脸地叫,嚷着把价提高,我绝对不参加,但别人把我的画拿去卖我没办法。我自己是不理会这些东西的。与此无缘,一点关系都没有。
人物周刊:如今很多年轻的艺术家喜欢在市场上推销自己,你怎么看?
黄永玉:对于年轻人来说,这是需要的。需要搞活自己,那他去搞活自己好了。我在这方面比较保守,我不喜欢。我有市场运作的知识,我觉得让别人控制我们的话,就不自由了。市场上需要什么我们就画什么,这算什么?但年轻人有所不同,他们不这样做又能怎么办呢?
人物周刊:你知道自己的画值多少钱吗?
黄永玉:我不管这些,自己过自己的日子。
人物周刊:一个艺术家怎么看待财富和艺术之间的关系?
黄永玉:中国的有句老话,十年媳妇熬成婆。绘画的行市多了,张大千有张大千的行市,年轻人有年轻人行市。老家伙凭什么决定年轻人的命运。过去就是老前辈决定晚辈的命运。
人物周刊:别人决定过你的命运吗?
黄永玉:除了那些“运动”,从来没有任何人决定过我。主要还是看个人的自由意志。自由是别人给的吗?别人给的还叫自由吗?自由是自己的。包括住在牛棚里,蹂躏我,让我做苦工。我能反抗吗?不能,但心是自由的,我会躲在被子里偷偷作诗。
人物周刊:你有经纪人吗?
黄永玉:谁敢做,没人有这个胆子。
死了就是活不了了嘛
人物周刊:很少应别人要求画画?
黄永玉:传统叫点题。朋友间的点题是个愉快的事,本来没想着这样画,但朋友让你这么画一下,有意思。说到点题,我有个好朋友,唉(叹了一口气),这个朋友已经不在了。这个朋友叫汪曾祺,40年代,我们在上海,有一次他给我出了一个题:在黄昏的山坡上有黄茅草,黄茅草里有个老虎,你画一幅画。到现在我都没画出来。
人物周刊:汪曾祺是怎样一个朋友?
黄永玉:我这个朋友死了对我损失很大。惟一一个可以同我在绘画上对话的朋友。聊得这么真、这么准、这么有创造性的,就只有他。
人物周刊:你写了很多“比我老的老头”,但没写汪曾祺。
黄永玉:汪曾祺比我大两三岁,写他是很难很难的,我写不了,本来最应该写他的,反而没有办法写。
人物周刊:以后会写他吗?
黄永玉:写的机会不太多。
人物周刊:在《比我老的老头》这本书里,你经常以“某某某死了”作为开头。
黄永玉:是这样,然后算他比我大多少岁。
人物周刊:你怎么看待“死”?
黄永玉:死了就是活不了了嘛,没什么特别的。怕没有用,不怕也没有用。朋友死了我不会很悲伤。我在意大利,在三楼写文章,我女儿告诉我,爸爸,汪曾祺死了。我说,哈哈(不是笑,是感叹),他死了。他死了这么多年了,我的心里一直好沉重。我们来往的时候,他也喝酒,我不喝酒,但我给他预备酒,没想到他死在酒上。
人物周刊:你不喝酒?
黄永玉:喝酒浪费身体和时间,赶快把饭吃完干事。喝酒聊天也没有意义,喝多了大家都记不得对方说的话。
人物周刊:但你为“酒鬼”酒设计了酒瓶。
黄永玉:主要为了挽救这个酒厂,解决我们湘西土家族苗族自治州的经济困难。
人物周刊:你在湘西凤凰有房子,在意大利、香港也都有房子,更喜欢哪里呢?
黄永玉:各有各的喜欢,好像一个母鸡生了好多蛋,是喜欢这个蛋还是那个蛋呢?
为什么一定要表达文化?
人物周刊:奥运会开幕式你觉得怎么样?
黄永玉:很阔气。
人物周刊:官方一直想通过开幕式表达中国文化,你觉得很好地表达了吗?
黄永玉:为什么一定要表达文化?热闹就好了嘛。通过开幕式表达我们的文化是一种战略方式,但也有另外的战略方式。比如说,老远有几个人表演木偶戏,这么远,多少人看得见?有人认为英国人为难了、被动了,别人有自己的表达方式,也许很精彩呢。这个不光是表演钞票,得表演智慧。还有那个烟火表演脚印,不说你知道是脚印吗?不能说我认为它是它就是。
人物周刊:怎么看蔡国强?
黄永玉:他是干什么的?
人物周刊:像脚印一样的烟火就是他设计的,现在国际上很有名。
黄永玉:不管是在国际也好,太空也好,做得不好就是不好。我们现在的情况是,好像在国际上有名了,做什么事情好像都可以原谅。比如说张艺谋,是《一个都不能少》、《秋菊打官司》好,还是《满城尽带黄金甲》好?做什么还是实事求是的好,做自己熟悉的东西,这样的创作比较可靠。
为了太阳,我才来到这个世界
人物周刊:怎么看现在的中国?
黄永玉:中国越来越好,但有人骂,我也骂,但外国人骂我不高兴。今天你去看看我们的公路,我们曾经哀叹过,什么时候有这样的路?现在比别人好了。未来还要好的。
人物周刊:未来怎样才能更好?
黄永玉:我曾经同一个领导人讲过这个问题。我说,“五四”时期提出两个口号,科学和民主。实际上是一个口号,就是科学。怎么说呢?政治上讲科学就是民主,经济上讲科学就是发展。随便抓人打人杀人,很明显是不科学的。对他民主三分,对他民主六分,怎么叫民主呢?民主的基础是科学。不能说以前用砍头现在用枪毙就是进步了。基本上是科学的态度问题,有了科学一切才能进步。
人物周刊:跟这些领导人还有什么交流?
黄永玉:我曾经跟一位领导人说,共产党很伟大,没有什么不可战胜的,但有一样战胜不了。他说,是什么?我说,开会。(笑)领导人讲话,下面发个一模一样的文件。他读你们看,有必要吗?现在电脑多方便,寄过去就行了嘛。
人物周刊:这些领导人中,给你留下印象最深的是谁?
黄永玉:我很尊敬周总理。好能吃苦,非常委屈,顾大局。“文革”的时候,他也经常拿着一本小红书,他心里真觉得这么好吗?他用了好多方式保护了很多人,他的心是好的,但也有保护不了的。
人物周刊:在那个时期,怎么搞创作?
黄永玉:大跃进的时候我也拼命画画啊,你说歌颂什么我就歌颂什么啊。是真是假我不管。当时说亩产万斤粮食,人可以在稻子上跳舞,稍微有点常识的人都不会相信。我就刻了一张一万斤稻田上的跳舞。
人物周刊:你在看到巴尔蒙特的诗句??为了太阳,我才来到这个世界??流下了眼泪?
黄永玉:偷偷地流下眼泪。受了委屈,我当时这么千辛万苦地回来(指1950年代初从香港回到北京),为什么对我这样呢?
人物周刊:怎么看那个时期的作品?
黄永玉:在那个时期,很多作品被认为是旷世之作,现在没人提了。以前说社会主义艺术是最进步的。(其实)艺术上没有进步的概念,是繁荣的概念。
世界上有一样东西叫开心
人物周刊:你曾说,按喜欢的程度排列,你的排列会是文章第一、雕塑第二、木刻第三、绘画第四。
黄永玉:我喜欢文学更多一点,画画可以卖钱,可以让我生活得好啊。做雕塑也很有意思,需要花很多精力。木刻很辛苦的,以前,一张画花一个礼拜刻出来,在报纸上发表,最多就是8块钱。
人物周刊:有人说你是齐白石第二,怎么看?
黄永玉:这个我不同意,谁都愿做自己不愿做别人。以前有人说鲁迅是中国的高尔基,可把鲁迅气坏了。
人物周刊:还有人说你是天上掉下的画神。
黄永玉:不够格,但别人怎么说我管不了。
人物周刊:你觉得别人为什么喜欢你?
黄永玉:我也不知道别人为什么喜欢我,作为一个画家首先要会画画,其次做人要过得去,不要太计较。刁钻古怪,人家不好跟你来往。第三是运气好。我受教育的机会并不多,不如说自己教育自己。最近我在想教育的问题,小孩子还没上学之前应该给他什么样的教育。
人物周刊:应该给孩子们什么教育?
黄永玉:我觉得应该给他们爱和同情的教育。苦的人要同情要爱,长大了他就有了爱和同情的基础,在这样的基础上去读书,就难得去做坏事。碰到坏人用爱来化解,人家对他的伤害也不会太大,不会一辈子为了报仇而活着,我们武侠小说里都是为了报仇的人。
人物周刊:你与金庸、梁羽生这些写武侠的人都熟悉,怎么看他们的武侠小说?
黄永玉:武侠小说看看无所谓,我小时候也看武侠小说。世界上有一样东西叫开心,让大家开心是一件好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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