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些天,一名学生家长来北京请吃饭,盛情难却,于是见了面。这名家长是法院系统的人,一块吃饭的还有某省高级法院院长一人、房地产老总两人。席间院长愁眉不展,一问才知他此次来京任务之一是送女儿上名校的大专班,“学校提供的宿舍环境太差,虽在校内,但既无门卫,室友也无精打采、缺乏礼貌”。
见此女儿当即落泪,做父亲的自然闷闷不乐。该院长女儿是见过“大世面”的,曾经在澳大利亚留学两年,国外高中的住宿条件远非国内大学所能比。
小平同志在改革开放初期就提出了允许一部分人、一部分地区先富起来,先富的目的是为了走共同富裕的道路。然而我们在先富的道路上渐行渐远,贫富差距日渐增大,共同富裕的目标在穷人眼里却越来越模糊。特别是如今“富二代”“官二代”以“飙车”“拼爹”“集体世袭”等极端面目呈现于世,在网络和平面媒体中引起广泛关注,令许多人担忧,引发了不少对“二代现象”(包括“贫二代”)的深思。
在笔者看来,“二代现象”至少包含了两层意思:其一,“贫”“富”等形容词作使动用法,如“贫二代”意味着使“二代”“贫”,表示的是一代对二代的影响和二代对一代的复制,这是社会流动特别是垂直流动出了问题,贫寒子弟上升的通道越来越狭窄;其二,这种现象还表现为“二代”朋辈群体之间的分隔与沟通问题,当年“马加爵事件”造成轰动,如今飙车案“七十码”形成冲击,都是在这个层面上牵动了人们的心。
先富道路上碰到“二代”问题,有其自身的逻辑。政府鼓励一部分人先富起来,市场便逐渐有了自己的力量,先富者也逐步有了自己的地位。财富并不都是天池水,不会满了就自动溢出来,慢慢流向周边,弥漫开来。相反,它们倒像海洋,虽有千万江河之水向其汇聚,依然觉得饥渴。所以,在先富走向共富的思路还未理清时,“二代”问题已然摆在了人们的面前。
“龙生龙,凤生凤,耗子生儿打地洞”用作人群分化的比喻,似乎不应该从基因的角度来理解,而应更多地从社会环境的角度考量。在许久以前,我曾经设想将来有了孩子,小的时候将其放在农村,等大一些再带回城市,这样孩子可能更知人世变幻的味道。但如今这样的想法早已打消。撇开亲情不谈,在如今强调“赢在起点”的时代,城里的教育环境、卫生环境都非农村所能比,即便是自然环境,农村也开始逐步自叹不如了。记得我小时候,常常夏日抱着西瓜跳进河里洗澡,秋夜挑着柴火灯笼叉泥鳅。现如今,在那河里泡一泡回来就是一身瘙痒,至于泥鳅也由于农药的大量使用,无论是在水田还是在沟渠中都难觅踪迹。至于玩具,我小时候玩的大多是自制的泥飞机、泥坦克,木头大刀竹长剑,游戏多是跟小伙伴们分队在村里面穿梭“打仗”、捉迷藏,这些虽不“先进”,却自有特色,能形成独特的能力;现如今的农村小孩,玩具已经厂商化、城市化,玩的游戏也跟在城市人的屁股后,怎么可能不大大“落后”?
关于这“落后”的原因,有一种说法叫“长时段问题,短期间遭遇”。设想两支队伍去登珠穆朗玛峰,欧美国家的队伍花两三百年时间,我们则只花几十年时间。人家走走停停,过一段时间整顿一下队伍:落后的说前面的尊重一下落后者的权益,歇会儿;休息够了,又有人出来说:还得走!于是上路。我们的队伍可好,先行者高歌猛进,落后者却已力不从心,渐感事不关己,游离于队伍之外,等待救济。先行者已是“后现代”,落后者还在“前现代”,各段队伍于是形成自己的知识、观念、价值、兴趣以及利益,以至于先行者渐渐与落后者断裂而沟通困难。想想看,央视春节联欢晚会最开始的时候在全国多受欢迎——受众差距不大是重要原因;现如今即便是相声、小品节目中的包袱,比如“整个网上网”“好多年不打渔了,整什么网”之类,一些人理解起来都有困难了。
然而这还不是“二代现象”折射的全部现实,人们更大的担心在于,断裂与差距将会锁定和扩大,并在代际遗传。
这种担心并不是没有根据。十五六年前,我们参加高考,第一道语文题总是考拼音,在南方这是丢分题,在北方却是送分题。现如今,一些高考作文题备受批评,追其根源与拼音考试何其相仿——仅与部分人的知识结构相契合。比如作文题目:品味时尚。贫穷孩子可能连基本的品牌意识都没有,何奢谈时尚?然而仔细查看之下,中考、高考、公务员考试、各种资格和证书考试,不也或明或暗冒出许多“时尚”来吗?原因很简单,出题者正是前文所述的先行者,他们的知识、观念、价值、兴趣以及利益固有不同。其结果就是社会底层要向上挺进,需要克服的障碍就更多了。
如果说这些障碍还是隐蔽的,那让我们看看直接和显性的吧。如同一些官员、富人不惜金钱追求医疗条件的差别性待遇一样,对孩子教育差别性待遇的追求他们也从未掉以轻心过,在只有一个孩子的情况下,这一追求更是不惜血本。现在许多城市里有“学区房”:家长在这里买房,孩子就可以在附近的中小学上学,有些地产商开发房产的同时引进著名中小学,抬高房价,区隔教育资源,穷人家的孩子自然没份儿。即便是贫富子弟同校,家长仍然可以通过与校领导、班主任多走动来令自己的孩子获得更多的关注和关照,至于为了子弟进大学入名校,就更加不遗余力了。
恶果已经显现。今年初,温家宝总理说,过去我们上大学的时候,班里农村的孩子几乎占到80%,甚至还要高,现在不同了,农村学生的比重下降了。情形正是这样。我曾在所在学校做过小范围调查,结果显示,2005年本科生家在农村的占16%左右,2007年为11%左右。比例已经很低很低了,而且还在下降之中。
曾经,贫寒子弟“知识改变命运”的自信变成了“读书无用”的自弃。这是怎样的无奈!如果他们连教育这一途径都走得如此艰难,怎么还能指望在就业和升迁中脱颖而出?我们看到,在先富之路上,一些人用钱或权砸出差别性待遇来,表示自己身份同周遭人群的差异,在“一代”身上虽然不明显,在“二代”身上却迅速膨胀。这首先是公平的缺失,进而带来社会主导价值观念的扭曲和社会资源的畸形配置。
有经济学家用骑自行车来比喻中国社会的转型:骑的速度(经济发展速度)快,就能稳;一停,就容易倒!问题是社会发展并非铁板一块,自行车前轱辘和后轱辘断开的可能性是存在的,所以更适用前文登山的比喻。如今,先富之路上碰到了“二代”问题,潜藏的危机越来越大,步子不能停,但整队更重要。党和政府已经和正在做多方面努力,如取消农业税,建设新农村,通过新劳动法,建构覆盖全民的社会保障体系等等,这些都有利于问题的解决。
然而比照共同富裕的目标,我们还差得太远,尤其当“二代”成为一种现象,似乎共同富裕的平等机会也在流失,这是最不能容忍的现实。(中国人民大学社会学系副教授王水雄编辑:高远至) (来源:半月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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