专访马凯硕：世界“重心”将回归亚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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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008~2009年的危机以来，世界经济版图正在发生重大变迁。一方面，发达经济体陷入增长困境，而新兴和发展中经济体却表现出足够韧性，两者在全球GDP占比中前所未有地“二分天下”；另一方面，相应地，国际组织和国际经济关系也正在出现权力变化和新的合纵连横。

　　金融危机的根源和本质究竟何在？未来全球经济版图将如何重新划分？针对这些问题，新加坡国立大学李光耀公共政策学院院长马凯硕(Kishore Mahbubani)不久前在新加坡接受了第一财经电视和《第一财经日报》的独家专访。在他看来，欧洲代表过去，美国代表现在，而亚洲代表未来。亚洲将成为世界经济新的中心，西方应放弃西方中心主义的固有立场，将学习的眼光投向东方。

　　同时，马凯硕也特别指出，亚洲人不应自满，而要继续推进改革。“当我们越来越成功时，我们常会认为经济发展是自然而然的过程，那么我们就没必要努力了，而一旦如此我们就将面临危险。”他说。

　　中印美将成世界三强

　　第一财经日报：你曾说过，现在的欧洲和亚洲正处在相反的路径上，欧洲处于衰落进程中，而亚洲处于上升进程。这意味着世界经济和地域政治的重心正在稳步向亚洲移动，现在这终于成为现实了，你是如何在那么久以前就作出这种预判的呢？

　　马凯硕：做出这个判断的逻辑很简单，因为世界历史过去的200年是不正常的。从公元1年到公元1820年，世界上最大的两个经济体一直都是中国和印度，只是在这最近的200年间，欧美才实现了腾飞，把最近200年与之前的1800年进行比较的话，你会发现这是偏离正常轨道的，所有的偏轨都将回归正道。因此，中国在不久的将来成为世界第一大经济体是不可避免的。再稍晚的未来，印度将成为第二，而美国是第三。没有一个欧洲国家能挤进前5或前7名。

　　这是很正常的，我要强调一点，亚洲过去的落后是因为亚洲人的表现下降了，落后于同期欧洲人的水平。但随着亚洲不断接触到“西方智慧”，包括西方教育，这一情况正在明显改变，你会突然发现在美国和欧洲的大学或是研究生院里，中国人和印度人的表现要比欧洲人和美国人更好。这说明，中国和印度的崛起，以及欧美国内生产总值在全世界的比重有所下降，都是十分自然的。

　　日报：出现这种趋势，欧美国家的人口减少是原因之一吗？

　　马凯硕：是的。美国有3亿人，中国有14亿，所以中国只要发挥四分之一的潜力，国内生产总值就能超过美国。所以，美国国内生产总值在世界总量中占比持续降低是一件很自然的事情。

　　日报：但是中国的劳动人口将在未来持续减少，而印度的人口会不断增长，从这个意义上来说，未来更可能是印度的？

　　马凯硕：其实我对中国和印度都充满信心，他们在寻找不同的道路。中国的不断发展得力于拥有一个好政府，中国政府的经济规划做得很好；而印度也在发展，尽管相比起中国，印度政府表现稍逊，但也正因为如此，印度的私营部门非常有活力且富有企业家精神。所以，中国有中国的竞争优势，印度也有印度的竞争优势，两者可以共同成长。

　　溯源金融危机

　　日报：你曾提出东西方在过去200年出现分化的“大分流”理论可能是错的，这是否意味着科学、创新和民主也许并不总是有用的？

　　马凯硕：不，我想西方思想家们犯了一个基本错误，就是他们认为只有西方才有能力拥有强大的科学与工程，只有西方才有能力创造性思考，这是他们的一个巨大错误。中国在1978年开展四个现代化之后迅速崛起，印度也在1991年的巨大金融危机之后开始觉醒。但是当中国和印度觉醒时，欧美却陷入了沉睡。尽管在1990年，欧美赢得了冷战的胜利，但这使它们变得过于高兴，以至于忘了新的竞争正在来临。而最近的金融危机根源，正是因为欧美国家的这种自我沉寂。

　　日报：你认为金融危机从这个角度来看是不可避免的吗？

　　马凯硕：绝对是无可避免的，因为欧美都犯了根本性的政策错误。美国成了里根-撒切尔革命的受害者。在里根-撒切尔革命中，人们被告知政府不是解决问题的办法，而是问题本身，所以美国削减了政府的职权，并只注重私营部门。但是他们忘了市场需要规范。没有了规范，自由市场是无法运转的。此外市场也需要政府监督，所以格林斯潘之前的政策对美国造成了巨大的伤害。作为美联储主席，他应该去管理市场，并且确保一旦有银行或金融公司犯错误，就该直接给他们当头一棒，他明明知道银行和金融公司在做什么勾当，却从未采取措施制止。

　　日报：你认为在此前的2001年或2002年时，格林斯潘是否意识到他已经犯了一个巨大的错误？

　　马凯硕：他没有。我想他可能到了2008或2009年左右，也就是雷曼兄弟危机爆发时，才意识到。总体来看，我认为美国人民的悲剧在于他们被领导者误导了。当年由小布什作为美国领导人实施的政策，是一大败笔。在“9·11”事件之后，全世界都很同情美国，可是小布什采取了单边行动，入侵伊拉克，失去了美国积攒的良好信誉。更危险的是小布什犯的经济错误，在美国面临财政赤字的背景下，他还发动了两场昂贵的战争，一场在阿富汗，另一场在伊拉克，他把财政赤字积累到了如此高的地步，给美国带来了巨大麻烦。因此，当奥巴马总统上台时，他完全没有继承一个经济健康的美国。对于美国人民来说，要让他们现在去接受过去错误所造成的牺牲也十分困难。

　　日报：正如你早先提到，美国好像被一把大锁给锁住了，你认为在明年或以后的某个时间，这把大锁会被打开吗？

　　马凯硕：美国的悲剧在于，在过去100年甚至更久的时间内，美国在许多方面都超越了世界其他地方。这起始于南北战争之后的十九世纪70和80年代，美国经济开始增长，成为了当时世界上最大的经济体。也许甚至是到2000年，美国一直做得很好，但在这之后，美国人就不再奋进，他们觉得已经到达了历史的顶点。但这就像骑一辆自行车，如果不继续骑下去，那就会从自行车上摔下来。

　　日报：你说欧洲也犯了一个错误，怎么理解？

　　马凯硕：欧洲犯了一个不同的错误。欧洲想要创造统一的货币，正常情况下，一个国家或地区的金融政策、货币政策、财政政策和预算不可以背道而驰，必须一起朝同一方向推进。这就是为什么欧盟规定任何一个欧元区成员的财政赤字占GDP比重都不可以超过3%，因为如果你的财政赤字超过3%，你就不得不借更多钱，所以他们接受了这个规定。不幸的是，最先打破这些规定的是两个最大的欧元区国家德国和法国。在德国和法国打破规定后，他们也就为其他国家这方面的不负责任打开了大门。

　　日报：也许欧盟的这个规定本身就是不切实际的？

　　马凯硕：不，我觉得这个规定是实际的，但这需要人们自律和诚实。令人惊奇的是当希腊加入欧元区的时候，所有欧洲领导人都知道希腊在撒谎，希腊在负债规模上没有说真话，希腊在预算赤字规模上也没有说真话，他们假装一切正常，那是很危险的。当你说谎、打破规则时，你必定要陷入麻烦。

　　亚洲必须推进改革

　　日报：欧美金融危机的这些教训对于亚洲国家有什么启示？

　　马凯硕：亚洲人也不应该感到自满，当我们越来越成功时，我们常会认为经济发展是自然而然的过程，那么我们就没必要努力了，而一旦如此我们就将面临危险。亚洲国家要持续奋斗，持续努力，持续保有纪律性，并且确保我们没有欧美那样的巨额财政赤字。我们必须继续推进经济改革，目前的印度正是因为停止了改革，出现了经济增长减缓的状况，所以继续改革对于中国来说是重要的。

　　日报：你认为现在的经济危机会在某个时刻唤醒沉睡的欧洲吗？

　　马凯硕：我希望欧洲苏醒，因为有一个强大的欧美经济会让亚洲、中国和印度获益。当你驾驶飞机时，如果有四个引擎，你需要所有引擎都运行良好。这样飞机才能飞得更好、更轻松。但是飞行的时候，如果美国和欧洲的引擎都关闭了，只有亚洲引擎带动着飞机，那就很难飞得更高。如果打开了欧美引擎，飞机就可以飞得更高。

　　日报：四个引擎是哪四个？美国、欧洲、亚洲、非洲和拉丁美洲？

　　马凯硕：我觉得是世界上所有国家和地区。亚洲目前是增长最快的地区。好消息是拉丁美洲和非洲也在做贡献，也在发展。这对我们来说都是好事。对于欧洲，他们应该意识到他们必须做根本上的改变。你知道很多亚洲人到欧洲和美国的大学学习。又有多少欧美学生到亚洲来呢？欧洲代表过去，美国代表现在，而亚洲代表未来。

　　日报：欧美国家应该向亚洲学习什么呢？

　　马凯硕：我想他们应该知道新的竞争存在，而且比之前所有竞争都要激烈。因此，他们应该学会与亚洲合作。欧美现在可以做的一件最好的事就是完成多哈回合这一贸易会议，他们应该放弃农业补贴，这种经济上的补贴非常危险。这是一种扭曲，就好像在比赛时抱着一个铁球，还捆绑着双脚。美国给他们的棉花种植者、蔗糖种植者补贴，欧洲给他们的农民和奶农补贴，这些都导致了欧美经济下滑。只要没有竞争，就会有浪费。

　　以美国为例，浪费已经深深植入了美国的体制中。当我们面对2008、2009年强烈的金融危机冲击时，中国的一揽子刺激计划之所以能成功，就在于中国的政府用这项刺激计划来创造就业。而美国的一揽子刺激计划却被国会议员给盗用了，他们把甜头分给了他们的选民，而不是用它来创造就业。这就是为什么美国经济至今没有起色的原因。令人吃惊的是，尽管他们在一揽子刺激上犯了一个大错误，但他们仍然没有意识到他们的国会制度出了问题，已经被一些特殊利益劫持了，这些特殊利益仅仅是一些特殊群体的利益，并不是整个国家和人民的利益，这就是为什么说亚洲有腐败，美国也有腐败。在亚洲，腐败是违法的，在美国，腐败是合法的。

　　作者：杨燕青 严婷 康子冉 (来源：第一财经日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