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是商界传奇人物,开口必谈国家与天下。有人说他不断碰撞体制才招来了三次牢狱之灾,也有人为他那些天马行空的商业计划流产而惋惜。年轻一辈的企业家已鲜有人提及他的名字:牟其中
作者:本刊记者 王燕青 发自北京、武汉
1995年元旦,牟其中在门头沟山里考察拟建的“南德家园”别墅区用地。他说:“南德人辛苦,没有专门的时间疗养,建好别墅区,使南德人每天都处于疗养状态,能更好地工作。”牟其中自己的放松方式很简单:和志同道合的人到潭柘寺找个清静的地方一起喝茶
1996年6月19日,也是龙年。夏宗伟与员工们操持着给牟其中过了一个生日,这也是他第三次入狱前过的最后一个生日。在狱中,是没有可能过生日的。在他64岁生日那天,他激动地对前去探监的夏宗伟说:“我已满64岁,却不知老为何物”
1993年4月,牟其中游览峨眉山,在峨眉山金顶的景点“金刚嘴”前,他自嘲靠一张嘴打天下,笑称自己的嘴就是金刚嘴
年关将至。
入冬了,6点未到,天还是灰蒙蒙的。湖北武汉汤逊湖边,死一般的寂静。牟其中已经在这里坐监13年,平生第三次入狱。
今年是龙年,他72岁本命年。最近一段时间,他常恍惚入梦,辗转反侧,醒来不知所梦何境。他唯一坚信的是,他很快就会获得自由。
“莫言获得诺贝尔文学奖”这个消息振奋了牟其中。他的心中有一个梦:钻研出一套实用的经济理论并获得诺贝尔经济学奖。
从35岁到72岁,37年间他前后三次入狱,狱中时间超过20年。这20年,也是他认为“人生中最美好的壮年阶段”。这让他觉得“非常之悲哀”。
这“最美好的时代”,也是中国经济高速发展期,前世界银行首席经济学家林毅夫曾用“中国奇迹”来概括。曾经追随过牟其中的冯仑、王功权等纷纷自立门户,成为知名企业家。
前部下取得的成绩,让牟觉得很欣慰。对于后辈,他又极其挑剔。他看到不同的闪光点,但没有一位足以让他“心悦诚服地崇拜”。
在监狱,他一刻都没闲着。他曾与一位狱友一起设计出了“可以进入世界十强的业务项目”,包括资金、技术和管理,他称那位狱友为“计算机天才”。他也曾很认真地计划把中国人大批量移民到非洲去,开发利用非洲的资源。他还为此进行了项目的可行性、风险性和预算规划。
他将自己天马行空的商业计划比作一条小溪。在一头大象面前,小溪是努力几步就可以跨越的;而在一只蚂蚁面前,却成了不可逾越的大海。
他自比大象。
吃得怎么样
迷迷糊糊间,狱中的起床时间到了。随着冬天的来临,起床时间会从6点往后推迟半个小时。同屋的3个狱友开始起身、穿衣、叠被子。他们是“包甲人”,互相监视着对方的一言一行,尤其是针对牟其中。
牟其中怕冷,他在蓝白条相间的囚服内加件毛衣。这件棕黑色相间的圆领毛衣,他已经穿了14个冬天。他极其马虎,拿起毛衣就往身上套,没人提醒他前后穿反了。“他经常这样,(以前)我特意给他买了鸡心领的样式,前后不一样,他也不知道,还是经常穿反。”事无巨细,牟其中入狱前的生活都由夏宗伟(他的小姨子)料理。
牟其中抡起右手,习惯性地顺着板寸头往后捋了捋,然后戴上一顶深蓝色的鸭舌帽。因为监狱每个月都要理发,牟已经不再是标志性的大背头造型了。
前往食堂吃早饭,牟其中独自一人在队列中走着,不与旁人言语。周围的人习惯了他的沉默。牟所在的洪山监狱第五监区关押的大都是职务犯,他们会被安排在第一拨吃饭。其他监区的囚犯们有的还在打扫公共卫生。
在监区干部的统一指挥下,牟和狱友们打好饭,一个挨着一个坐下。吃饭时,不允许交头接耳,大家只顾一个劲儿地吃。时间一到,不管吃没吃完,都得离座。
前去探监的人问牟最多的问题之一就是“在里面吃得怎么样”。他的回答也很牟式:第一次坐牢时,每月按规定是26斤粮,1斤肉,饿得不得了。第二次入狱时,有苞米糊糊了,勉强能吃饱了。现在米饭可以尽量吃,每月逢“1”可以吃白菜炖肉。如果有钱,可以自己买小灶吃。据知情人士称:“一小碗西红柿炒鸡蛋就得30块,一条鱼得60块。”
“他以前最喜欢吃面条,因为快。”夏宗伟说。
吃完早饭,牟利用其他监区就餐时间,去操场散了散步。整个操场稀稀疏疏的。有人从牟身边经过,跟他打了声招呼,他笑了笑。“他很亲切,一点都不像别人说的是一个狂人。”与他打招呼的人后来向记者表示。
牟其中的狱中生活极其规律,每天坚持锻炼50分钟,非常注重饮食卫生,辅以规律作息和药物,每天量两次血压,一周测两次血糖,3个月去监狱医院全面检查一次身体。
数米高的读书笔记
每月第三个周四,是第五监区的探监日。吃过早饭点完名,囚犯们纷纷上工去了。第五监区的囚犯一般都被安排在花房等任务比较轻的岗位。再次被点到名的,是今天有人来探视的。他们高兴极了,每月的探视日无异于过节,这是他们与外界最近的接触。出来的人说:“这是最能慰藉心灵的日子。”
牟年事已高,没有工作任务,今天也没人来探监,他走回了监舍:几平方米的房间内摆了4张床、4个柜子,室内有蹲式厕所和淋浴,还有空调。为此,牟每月要与狱友平摊大约每人一百多元的水电费。
徒手洗完衣服,牟坐在了书桌前。说是书桌,实在简陋,没有任何摆设,大小不过如一张小学生的课桌,且是4人共用。
现在,牟所接触的外界信息,全部来源于《人民日报》、《法制日报》、《经济观察报》等报刊和一些公开出版的法律类、政策类书籍,以及《新闻联播》。他的作息极其规律:每天上午阅读、写作3个半小时,午睡一小时,下午继续阅读、写作,晚上看《新闻联播》,监区允许时,还会看中央一套8点档的两集电视剧作为娱乐。
很长一段时间,牟其中都非常关注“互联网”,他从这些仅有的资料中搜集一切蛛丝马迹,拼凑想象“互联网”的模样。将来出狱后,他想以“互联网”为介质,邀请一批有技术、有志向的同道,共同筹办一所免费的网络2.0大学,其中开辟一个从事创新、创业教育的“双创”专业教育。他打算亲自主讲一门专业课智慧经济生产方式。
有一次,牟其中翻阅《经济观察报》,看到了《阿里巴巴的文化病》一文,文章讲述了阿里巴巴企业文化与腐败绯闻、精神领袖之间的关系。牟其中很兴奋,他说这篇文章从反面证明了他多年探索的观点:智慧文明发展方式已经在敲门了。他说,马云还生活在类似于90年代初期南德飞机意外成功之后不知所措的惶恐之中。他也认为,目前全世界所有的企业包括最成功的企业在内一律都面临旧的管理思想、盈利模式以及由于新的生产力出现必然引发彻底变革的惶恐之中。
牟定了定神,开始不停地翻阅报纸。他最近看了《站在十字路口的中共新一代领导人》、《交锋30年》、《呼喊》、《资本是个好东西》等书籍。狱友看到,他做的读书笔记堆起来已经快成小山了。他把有价值的所读内容分门别类,逐条摘抄、记录,或者撕下来做成海报,每天还坚持写三五千字阅读心得和分析文章。
除了继续研读《资本论》之外,他最潜心研究的,还是市场经济、智慧文明生产方式等问题。只是现在,“除开少数几份报刊,什么书籍都不让送了。”因此,他“目前没有写作科学论文的条件”。以前,他最爱看的是《南方周末》,不过后来监狱不再让他订阅了。
将近10点了,被探视的狱友们已经陆续回来。
经过牟在一楼的监舍,有人对着他喊:“老牟,你怕不怕酸?”牟说:“我不怕。”那人扔给他一个酸桔子。每次探监送得最多的就是水果,因为监狱的规定限制了绝大部分的外来物品。一般的日常生活物品,包括牙膏、牙刷、洗衣粉等,都可以向监狱登记购买。而通常,这些对他们来说称得上“丰盛”的普通水果他们都舍不得吃。毕竟,一个月才能送一次。那人继续开玩笑地问:“老牟,那你怕不怕辣?”牟仍然是3个字:“我不怕。”
那人带着酸桔子走开了。一般情况下,囚犯们是不能互相串门的。
“坐牢就要完全忘了‘我’的存在。没有‘我’了,没有尊严。”他的狱友东方(化名)说:“做什么事都是统一行动的。”
洪山监狱的管理极其严格,他的狱友说“他从来不惹事,从来不做违规的事”。2003年中秋,牟接到了“无期徒刑改为有期18年”的通知,那一晚,他写信给夏宗伟说:“今年的月亮特别圆,特别亮。我看着这月亮笑了。”此后,牟还减过4次刑。
没有几个人知道牟真正在想什么。牟说他在“与千古风流对话”。那人觉得牟很孤独。
高墙内孤独的来电
牟习惯了孤独。他给夏宗伟打了一个电话(根据洪山监狱的规定,囚犯可以申请设定与家人通话的亲情号码)。在国内,牟已没了其他亲人,于是他上报了夏宗伟的电话。他们每月便有10次、每次5分钟的通话机会。
“你去买一套杨奎松写的《革命》。”
夏宗伟没有听清楚书名,只低低地嗯了一声。牟需要的资料,她都是买双份。一份尽量给牟寄去,一份自己留存。每当牟说第几页说了什么什么,她就赶紧翻到那一页看。
“我在报纸上看到说吃苹果对身体好,给我送些苹果吧。”
夏宗伟赶忙说:“你每次吃半个就好了,虽然是好东西,但你有糖尿病,苹果含糖量高,一次不宜多吃,否则会影响你的血糖。”
在她的印象里,牟以前并不吃苹果,倒是很喜欢吃红烧肉。现在,牟硬是忍住不吃红烧肉。因为他想尽量保持健康的体魄,等待出狱。
“太干燥了,脚干得裂口子了,下次记得送点擦手擦脚的护肤霜来。”
夏宗伟飞快地在脑子里记下了牟要的物品。
“那件事……”
“嗯。”
他们的通话很特别:语速极快、语句不全,只要牟说了前半句,夏宗伟就知道后半句。这是他们多年的默契。
夏宗伟从未见过像牟这样固执的人。“他以前在公司开会,有时我会提醒他刚才讲到的一个数字错了。他每次都‘哦’,结果第二次、第三次还是照样重复。他的脑子让你觉得就像是一台刻录机,刻下去的印记,一时半会儿也抹不去。”只要牟坚持认为是对的,他一定会分毫不差地坚持。
“这是我来北京最最冷的一天。”这是牟其中被捕前对夏宗伟说的最后一句话。让牟觉得愧对夏宗伟的是,他让她走上了一条更冰冷的13年申诉之路。没有资金、没有收入、没有保障,孤身一人。29岁被捕、31岁走出看守所的夏宗伟,13年来不停地跟法院、公安、监狱打交道。她说她想念从前的快乐:“有的时候心里觉得应该相信、可以依靠的力量原来是这么一个状况,可是你还不得不去跟他们抗衡,我宁愿不知道其中的那些事情。”
“不要管他(牟)了,你去做一些你自己的事情。你应该有属于你自己的生活。”很多人不明白夏宗伟的选择,甚至她最亲的姐姐们也这么对她说。夏家共有7女1子,7姐妹个个标致动人。夏宗伟排行老八,四姐夏宗琼是牟其中第二任妻子。
“我不管他,他一个老人怎么办?”
牟其中称夏宗伟为“伟伟”,把她视为唯一亲近之人。他也成为夏宗伟生活中的牵挂,但他极少问及她的生活状况。
当电话响起时,夏宗伟死死地盯着白色的电话,不想去碰,她知道那是牟的电话。有时,她也会在电话里对牟嚷嚷,发泄一下情绪,但渐渐地,她发现吵完之后,永远没有办法拨通那头的电话去调解,这样更难受。有时,她甚至极力想逃离,想任性地不接电话。可每次她都妥协了。“不接他肯定会担心,会一直想发生了什么事。”夏宗伟不忍心让牟在毫无自我的地方毫无办法,那种煎熬她知道。
牟在电话里简单交代了一些事,夏宗伟说想要去探视他。她已经好几个月没有去了。“虽然嘴上说着不用不用,但他内心里还是希望有人去看他的。”
被遗忘的亲情与爱情
想去探视牟的陌生人很多,知名的、不知名的,以企业家为主,偶尔也有昔日老友。但前去探望的亲人却屈指可数,就连两个儿子也一直未能回国。最初请求探视的,是牟的第一任妻子,杜宗莲。
“我直到今天,一直认为有愧于杜宗莲。”牟第一次入狱被判死刑,杜宗莲始终不离不弃,带着两个年幼的儿子与牟母相依为命。后来,牟因选择创办私营企业遭到杜母极力反对而选择与杜宗莲和平分手,但牟一直未停止过对杜宗莲的关怀。
可惜的是,杜宗莲的那次探视请求未被批准。无奈之下,她留下了几百元生活费。牟后来也曾让夏宗伟辗转为杜宗莲送去生活费,但杜拒绝了。她说她生活得很好,什么都不需要。
牟的第二任妻子夏宗琼,夏宗伟的四姐,想从牟身上得到的却很多。夏宗琼跟随二姐夏宗珍在牟第一次创业时加入了“中德商店”,并与牟一起经历了第二次牢狱之灾。后来,夏宗琼跟随牟从万县出发,到重庆,历经成都、珠海、深圳、广州、廊坊、河南、烟台、天津,辗转到了北京。离异后的夏宗琼带着儿子夏楠,和牟走到了一起,但她最终选择了离开。她说因为她害怕了。她满以为拼命多年,发财了,“应该坐下来好好安排一下如何居家过日子、如何教育小孩”。可是牟却把所有的精力都放在了南德,不顾一切地想要去做更大的事。
最终,他们的婚姻以牟答应两个条件而秘密告终:送夏宗琼一套房;送夏楠去美国。1996年,夏宗琼也去了美国,开始了自己创业。
“她(夏宗琼)现在经常回国,偶尔也会找我吃饭,但从来不提牟先生。” 夏宗伟也从来不主动在夏宗琼面前提起牟。倒是夏楠,在牟入狱之初专程去探视过一次。
过了很久,牟才意识到,财富和价值观是他和夏宗琼的根本分歧。牟可以算是最“贫穷”的首富了。除了工作、看书就是总结经营心得,“从没去过歌厅,也不打牌、洗桑拿,不抽烟,有应酬时才偶尔会喝点酒。闲暇时,除了找人聊天,就是爬山,经常也会打打网球,高尔夫连球杆他都没有摸过”。他的生活极其俭朴。
1993年左右,为了在业务会谈中不至于显得太寒酸,夏宗伟托人花了两百多元给牟买了一条金利来皮带。牟顺手拿过来看了看,问花了多少钱。怕挨骂,夏宗伟骗他说“20块”。“这么贵!买个七八块的不就得了!”他很不解。他更不解的是,夏宗琼买回来一件毛皮大衣,居然要4万块。
经历南德这一劫之后,牟几乎一无所有了。财富在他心目中,只是一些数字而已。他在南德成为首富,但是他自己从未接触过所赚的“大钱”。“都在公司里,要买什么都是公司里记账支出。我要钱干什么?”临近被捕前的几天,夏家老父亲去世,夏宗伟回万县奔丧。考虑到牟可能会去逛书市买书,夏宗伟给牟留了500元现金。这也是牟被捕后从他身上搜到的唯一一笔现金。
“时间是无法补偿的,钱再多也没用。”牟经常说,由于他自己的奋斗,让家人及寄希望于他的很多人,受到了不公正的待遇。他们丧失了人生中很多的乐趣,甚至改变了人生的发展轨迹,牟其中有“深深的负疚感”:“还不清、还不起的是人情债。”
夏宗伟呢?“(我)14年精神没垮掉,没崩溃,是因为有她这一块可以信赖、可以依赖的后方,她是我最大的精神支柱。”
很多人问牟:“你后悔过吗?”他说:“前半生不犹豫,后半生不后悔。”又有很多人问夏宗伟:“你后悔过吗?”“经历,也算是一种财富。后悔也改变不了现状。”夏宗伟说。
时至今日,她仍感恩于牟所带给她的一切。
不知老为何物
11月21日晚,夏宗伟再一次踏上从北京开往武汉的直达列车,天已经很冷了。她特意穿了一件红色毛衣。“每次去(探监)我都特意挑喜庆的衣服穿。”她还拖着一只红色的大箱子,装满了苹果、橙子、柚子、奶粉和药。“这个帮助睡觉的药,是牟的儿子从美国寄回来的。”
探视的人很多,家人们在各自带去的水果袋子上写上被探视者的名字。站在夏宗伟后边的人看到“牟其中”3个字,小声议论着:“这是牟其中家的。”
“牟其中”会见室门口也叫起了他的名字。
隔着玻璃墙,夏宗伟一眼就看到了牟在队列中从门口走来。她的心隐隐动了一下:牟的体形没有变化,只是脸上的肉松垮了许多,走起路来也一崴一崴的。
“怎么你走路一崴一崴的?”
“没有的事。”牟的思维迅速回到了他的话语体系,他告诉夏宗伟自己最近常常做梦,想得很多:“开会(十八大)那时我每天都很紧张,不知道怎么个安排。现在踏实了,放心了。”
夏宗伟看到牟脸色红润,她想起最近一次亲情电话时,牟告诉她已经查了血压,一切正常,这让她不再去想他“一崴一崴地走路”。
牟开始侃侃而谈:“十八大有了一个很好的政治报告,规定了十八大的政治路线和思想路线。”“又一个改革开放的新时代开始了。”他说,十八大的召开,证明他多年前的期待是有根据的。他越说越兴奋,语速越来越快。
夏宗伟担心牟再接着说下去会给不理解的管理人员留下把柄,赶紧打住他:“你别想那么多了吧。既然形势好了,现在保重好身体比什么都重要。”
整个会见室里夹杂着不同的口音,加上电话的话筒音量小,夏宗伟不得不提高嗓门,开始劝牟心态要放平和,不要胡思乱想。
“你说得轻巧,什么都不想,过几年就该老年痴呆了。”
4个月前的一次探视,牟其中还给夏宗伟念了一首打油诗:“人生七十不稀奇,六十还是小弟弟。到了九五看一看,百岁期颐似可期。”
“你说这话就说明你在老了。”夏宗伟嗔笑着顶了他一句,然后任由牟在最大限度内说着他精神世界的东西,她知道他在里面也没有人可说,“他需要一个释放的通道”。
在离开会见室之前,夏宗伟被要求现场把带去的柚子的皮剥了。大红箱子空了,从牟的表情看,他也是轻松的。
离开时,大雨如注,夏宗伟把衣服上的帽子扣上来。红色的帽子淹没了她整个人。
被金钱吞噬
淹没他们的,还有金钱。
1980年,牟首次创业的资本金是借来的300元,他以此创造了每个月几十万元的经营收入。1987年,牟带着大部队辗转迁移北京时身上只剩下2000块钱,他只能住1块钱一天、由防空洞改成的旅店,他也以此创造了20亿资产,被称为“首富”。他本人对“首富”一词不置可否。他也成为首富榜上第一位落马的民营企业家。
虎落平阳,牟其中身陷囹圄,资产被查封,至亲离散。曾经他一句话就能捐出300万元,后来他连打官司的钱都没有了。
一位想为牟打官司以成名的律师找到他,对牟说冯仑找了他:“只要老牟你给他写封信,他就可以借给你一笔钱做律师费”。牟心想,因为过往的恩怨,冯仑是不会帮助自己的,而他自己也是心高气傲之人,怎会轻易向人低头?
当时的处境,千难万难。律师拨通了冯仑的电话,给牟。牟只说:“我是牟其中,我没出事。给我拿些钱,回头我还给你。”
冯仑后来在《野蛮生长》中说:“我跟功权商量了一下,做了几个决定……”其中第一个决定是:“在二审判决之前不便介入,也不便给予任何资金上的支持,因为会形成和政府的直接对抗,法律关系不清楚,不知道这笔钱算什么性质。”冯仑还因此决定:“牟其中劳改出来了,生活上所有的事归我冯仑管,我负责养老送终。”
这段话让夏宗伟大动肝火。2007年,冯仑带着王石去洪山监狱探视牟,因为当时有狱警在场,三人的谈话并没有直来直往,但牟隐约觉得王石有意相助;而冯仑,既能来探监,过往恩怨又有何过不去的呢?
这次会面后,牟打电话给夏宗伟,让她带着自己的亲笔信去找冯仑和王石,意思是请他们帮忙。夏宗伟找到了阜成门的万通中心,没想到万通搬家到了朝外大街。她骑着自行车横穿北京城来到了冯仑的新办公楼。冯仑并未在两人事先约定的时间现身,只在电话里淡淡地说了句:“我不在公司,你放前台吧。”从此杳无音讯。
吃闭门羹,夏宗伟已经习以为常了。为了筹钱,她找过无数欠牟钱的人,绝大多数都抵赖、推诿了,她只能靠着亲人和个别朋友的资助支撑着。
“没钱了,再寄点钱过来吧。”牟其中对夏宗伟说这话时,对金钱是没有概念的。“每个月,水电费、煤气费、电话费、火车票、复印费、药费、资料费、房租、律师费等等等等,生活、办公都得从这里支出。”夏宗伟要不断盘算着怎么从有限的资助中尽可能多地给牟汇去生活费。
“全世界各地,他(牟)名下没有一处的房产,没有一文的存款。比较现如今诸多的‘房叔’们、‘富豪’们,牟简直是太不入流。”夏宗伟目前也住在出租屋内。
政治家与企业家
夏宗伟拖着空箱子疾走,想要找个地方躲雨。十年前,为了申诉、探视更方便,她在汤逊湖边租了一间小屋。“那时,这里还是农村,还是泥土路。”现在,这里已经成了高新技术开发区,建起了高档别墅和产业基地。
牟对外面这些变化无从感知。现在,他不知道电脑长成什么样了,不知道谁谁谁又被抓起来了,不知道中国民营企业家们越来越没有安全感了。
“身陷大狱的人,没有不反复反省自己过去的成败得失的。”他对自己的评价是:“青春顽劣,皓首疏狂,坦诚天真,轻死重义。”
“我们问过他是不是一个具有政治情结的人。他感到很委屈。”夏宗伟想了想,说:“他认为他不是一个具有政治情结的人,而是一个具有现代民主意识和强烈社会责任感的人。”
牟说自己对“政治”一直是非常理性的。他觉得自己生活懒散,也过于坦诚,毫无城府,不是搞政治的材料。他非常自信自已的经商天赋。他的父亲牟品三3岁丧母、16岁丧父,带着3个弟弟靠祖父留下的一家“陈德生中药店”成为早年间四川很有实力的企业家之一,从小父亲对他的教育是“一品商,二品官”。
父亲经常带着牟其中参加商业活动,让他分享人们的“恭维、逢迎”,牟其中也由此变得非常要面子。如果没有从小的耳濡目染,牟其中现在极有可能是万县一名普通退休老人。在狱中,能与牟其中谈得来的人极少极少。他们感觉与牟不在一个话语体系中,但这并不是指牟孤僻,不与他们亲近。
一位在入狱前曾参与经济工作的狱友就问牟:“你是怎么换飞机的,你是怎么搞卫星的?”
这时候,牟一定会不厌其烦地跟对方分析,这些商业计划的由来、实施、风险规避、经营管理等等。牟说,他曾经用500车皮的羽绒服、皮大衣、祙子、火腿等轻工副食产品,换回了原苏联的4架图154飞机和相当于一架飞机价值的航材,从中赚取了近一亿元的利润。他说,他有一个规模宏大的开发满洲里的计划。他夸张的商业想象力、强大的执行力、风险预估的把控力,让狱友叹为观止。
那位狱友也经常拿一些曾经接触过的案例跟牟讨论。他问牟“如果你来做,会怎么做?”“牟的思路非常清晰,考虑得很全面,很细致。他说会怎么做。”
牟沉迷于“高屋建瓴”,他从不觉得自己说的是“大话”,相反他觉得更多时候是说“小”了。他更对想都不敢想的人不以为然。
绝望与死亡
夏宗伟现在最希望的,是牟能提前出狱,能在好一点的环境里度过晚年。为了迎接他的出狱,夏宗伟每一季都给他准备换洗衣服:“夏天的买了,人还没出来,又买冬天的。”她说:“牟出狱后,我想,他最需要的还是得先进行一些心理建设。”
“牟其中入狱后曾享受过独居一室的待遇?”
“没有的事。”夏宗伟说。
牟其中的狱友东方也说:“不可能。监狱里不可能让你独居的,因为怕你自杀。”
1975年,牟被以“反革命罪”判处死刑首次入狱,第二年元月4号,一个带着照相机的人被公安带到他跟前,要求牟其中紧贴着其中一面墙站直。“啪”那人拍下了牟人生第一张标准像照片准备用于死刑布告。
35年后,斗转星移,牟再一次与死神相交,还是在监狱。2010年9月的一天,70岁高龄的他郁结难舒,突发脑溢血。所有人都认定牟躲不过了。夏宗伟被紧急通知前往武汉,她吓呆了,又极其自责。她寻思着是不是自己3个月前那两句话让他身陷危险:“你的儿子在美国身体出了状况,没有钱做手术……认罪吧,他们说你认罪了就能假释了。”“精神压力过大”,导致牟血压升高,他最终同意申请假释,但提交申请默认的前提是“认罪”。
牟一直坚持自己无罪。他曾经有过片刻的绝望,但“一想到还有那么多人在或明或暗地支持我的斗争,就重新获得了力量,即使为了不辜负这么多人的期望,也要坚持下去,活下去”。
“他是一个不会绝望的人。”夏宗伟坚持这么认为。
外界不知道牟是如何与死神较量的,“唯一支撑他的,就是要活着出去。”最终他又活了过来,只是左手和左脚行动一时未完全恢复。“就连(脑中)出血的地方都跟别人不一样。”医生觉得很庆幸。如果出血点位置再偏一点,就没有我们正在等待的这个故事了。
为了完全恢复,牟继续加强数十年如一日的运动:爬楼梯。这是曾经的狱友长跑队的一位教练教给他的健身法子。他从未间断。除此之外,他还坚持每天双手双脚着地爬行30分钟。“在电视上看到的这个法子。”牟让夏宗伟托人给他送去了10双手套。其中5双用来戴着爬地,另外5双露手指的半截手套用来戴着写字。
这天的大雨丝毫没有停的意思,牟照旧开始他的运动。有狱友从他身边经过,会好心提醒他:“老牟,慢点,别崴着脚了。”牟笑笑。
“(现在)爬楼梯明显慢了,没有以前快了。”最近见到他的一个人说。
突发脑溢血被抢救过来的牟,在还没能恢复正常的情况下,被一副冰冷的担架抬上了返回监舍的警车。这是他13年间,唯一一次到了“外面”。
牟强忍着虚弱的身子,极力想要坐起身来:“我想看一看外面。”“外面”,对他来说,是13年间在操场散步时,看着那天空飘过的云彩,它们自由自在。
随行的医生按住了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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