房叔现象背后的城镇化：土地等集体资产被私吞

　　城镇化加速过程中，集体资产的核心——土地，大量被地方政府征用。由于集体产权的特性，以及基层民主和监督的严重缺失，集体资产实际上可能被村干部自由支配并侵占

　　2013年1月5日，方义虎再次来到合肥市瑶海区检察院反贪局。20天前，方义虎等村民实名举报称，瑶海社区站北社居委原书记方广云在职期间，通过伪造、假借身份证等手段，以亲属及他人名义非法侵占拆迁安置房多达136套。

　　此事经网络放大后，方广云被网民戏称为“合肥房叔”。

　　“合肥房叔”只是近来曝出的多起村官涉房贪腐案中的一例。

　　此前有网帖举报，深圳南联社区村干部周伟思非法变卖集体土地，并“坐拥20亿元资产”；青岛即墨市通济街道办八里庄一村书记于保成及子女名下拥有34套房产，等等。

　　方义虎说，自2005年开始，村民们便向省市相关部门举报方广云涉嫌侵吞集体资产，但直到这次网络舆论介入，当地政府才开始重视，反贪局已经多次找他们提取证据。

　　此类事件皆同一指向——城镇化加速过程中，集体资产的核心——土地被地方政府征用，其间巨大利益成为各方觊觎的焦点。

　　“集体产权的特性，以及基层民主和监督的严重缺失，使划入村集体的资产，实际上很可能成为村委会甚至村干部自由支配的财产。”北京大学法学院副院长王锡锌分析说。

　　变造户籍获取回迁资格

　　村民举报中提及的方桥新镇小区一期，位于合肥市瑶海区珍珠路，属于瑶海工业园的拆迁安置工程，需安置所辖站北社居委2005年拆迁的三个村民组，以及另一个社居委的失地村民。2009年5月建成后即开始回迁。小区共有55栋楼，约2000套房，属于站北社居委的安置房约为400套。

　　站北社居委涉及回迁人数共320人，然而，安置房分配信息则显示共安置了560人左右——其中240人为非被拆迁村民。

　　根据安置办法，每个回迁村民可获30平方米安置房，并可以每平方米900元的低价增购20平方米。方义虎等村民计算，共有约7200平方米－12000平方米的安置房被侵占，即136套安置房被违规分配。

　　“社居委公布过安置房分配信息，但很多回迁户我们从未听过，房子分得最多的，却恰恰是他们。”另一举报人王可翠说，她在村里开了一家诊所，对本村人大都熟悉。

　　2012年12月29日，合肥市新闻办称，截至当时，已查实由方广云以个人及其亲属名义套取的安置房八套，方广云等人已移送合肥市瑶海区检察院立案侦查。

　　但村民对此官方消息并不认可，“仅仅方广云的女婿范家龙与姨侄何成龙就获得14套安置房，怎么会只有八套？”方义虎等人对上述14处房产曾逐一走访，并获得每户水电缴费单，其上显示，房主正是何成龙、范家龙两人。

　　村民们进一步查证，范家龙本是合肥市包河区人，而何成龙则是瑶海区磨店社区关井社居委何祠堂村民组人。两人都非站北社居委村民，他们如何获得回迁资格？

　　据了解，当时的瑶海工业园区主导拆迁工作，并为回迁村民另选地址兴建安置房。而安置工作则由工业园拆迁安置办负责，社居委负责上报待安置村民名单，经确认后，由拆迁安置办制作表格公示。派出所掌握着户籍信息，而回迁资格是以户籍信息作为证明，因此其也成为一个主要环节。

　　村民对于安置房被侵占的怀疑由来已久。据方义虎介绍，2005年由瑶海区工业园拆迁安置办制作的站北社居委房需登记表显示，三个村民组待安置的人员就已经是536人了，但他们一直没有拿到证据。

　　直到2009年11月，方义虎等人偶然从瑶海社区管委会获得了方桥新镇小区一期入住名单，上有536名被安置人的姓名、身份证信息、电话号码、安置房单元号等信息。

　　此后，村民通过身份证号码查询网站，对身份证信息逐一比对。在方义虎提供的一份举报材料中，列出了49名安置房主的身份证对比结果，19人身份证号与姓名不一致或无效，甚至还有房主的户籍为安徽省滁州市全椒县。

　　村民从户籍信息比对中发现了更多蹊跷点。

　　比如，未在拆迁范围之内的何培、何胜章两村民，成了方广云的“亲属”，户口挂在方的姨侄何成龙的名下。而何朝金、何章金两位村民已经去世多年，竟也分到了安置房。

　　更意想不到的是，方广云的两个儿子，竟然各有两个户口，分别属于站北社居委何新庄组和方小郢组。两套户籍信息的姓名与照片一致，但身份证号码却不相同。经核查，两个号码都显示有效。

　　现任站北社居委党支部书记和主任王汝寿坚称，对大量非本村村民获得安置房之事并不知情。他回忆，2005年该村何槽坊组、何西组、何新组三个村民组拆迁，作为征收主体的瑶海区工业园曾要求核实安置人口，“要我去把关”，但方广云主动要求去核实。“以后的事情我就不知道了，方广云是一把手，我没法监督他。”

　　王汝寿还透露，根据当地的规定，男性村民年满22岁，女性满21岁，才能作为落户的投靠主体，因此也有村民将年龄改大的情况。

　　据此，村民们怀疑，除了村干部以外，拆迁安置办、派出所等多个相关环节，都可能有人涉足违规侵占安置房，事实证明，这样的猜疑并非捕风捉影。

　　瑶海区检察院反贪局局长王敦虎透露，合肥市纪委已发现瑶海工业园在拆迁安置方面存在重大问题，有十余人因涉案被移送法院候审，其中就包括三名拆迁安置办人员。

　　此外，站北社居委所属的磨店乡派出所原所长关朝林，也因出卖户口于2011年5月被起诉并审判。

　　被象征性撤职的村官

　　就在一个月前，村民们偶然从合肥市国土局获得一份文件，惊讶地发现，他们举报了七八年的方广云，竟然早在七年前就已被撤职。

　　这份由瑶海区纪委2005年下发的文件显示，方广云2003年5月至2004年9月间，在未履行土地审批手续的情况下，擅自将118.4亩集体土地违规出租给16家企业用于非农建设。

　　2005年11月21日，经瑶海区纪委常委会研究，决定撤销方广云的站北社居委党支部书记职务，一并被撤职的还有当时任党支部副书记、社居委主任的王汝寿。

　　奇怪的是，方广云直到2011年11月5月才卸下党支部书记一职，此后由同样被“撤了职”的王汝寿接任。

　　王汝寿对《财经》记者解释称，当年承租土地的企业都是由瑶海工业园管委会介绍来的，他和方广云是为了响应工业园招商引资的政策而代其受过，所以，两人在“象征性”地被撤职之后，随即被瑶海工业园管委会恢复职务。

　　瑶海工业园是2002年在原磨店乡的基础上成立的，原磨店乡党委书记王宏法是工业园第一任书记（此人在2005年因受贿罪被调查并被判刑）。工业园此后在2010年被划入新站区，改名瑶海社区。一般而言，社区管委是本级政府派出机构，被赋予本级政府相关职能的同等权限，基本上享有一级政府有关的管理职权。

　　直到2013年1月7日，在方义虎等人举报下，合肥市纪委才决定，因2005年执行撤销方广云职务决定不力，对瑶海区纪委给予通报批评，“直接责任属于当时的瑶海工业园党工委，但工业园早已被撤销并区划调整到新站区，因此追究瑶海区纪委督促不力责任”。

　　2005年被查之后，方广云没有停止违规租地。2012年1月19日，合肥市国土资源局新站区分局出具文件称，站北社居委范围内27家小工业企业，共占地321亩，都属于违规使用。其中12家企业所占土地于2010年11月经省政府批准征收为国有土地，总面积203.2亩，但未经招拍挂，也未收取出让金。另外15家企业占用的土地未经批准，仍为集体土地，总面积117.8亩。

　　据王汝寿介绍，这些土地是以每亩7000元至1.05万元不等的低价从村民手中获得，再以每亩3万－7万元不等的价格出租给企业50年。

　　这些转让协议均未经过村民大会讨论，租金收益也未进行公示，转让协议上仅显示此举是经瑶海区磨店乡批准、何大郢居委会（即站北社居委前身）讨论通过。

　　“当时方广云就对村民说，如果不同意，就会马上强制将那些耕地推平，典型的哄骗恐吓。”村民陈志木说。

　　“转让价格都是由方广云谈妥的。”王汝寿辩解称，他只是在方广云授意下签字盖章而已。他还表示，出让收益已经入了集体的账。

　　目前，站北社居委自1995年至今的来往账目均已被当地纪检部门取走，王汝寿无法说清这些租地收益的确切去向。

　　方广云于1994年或1995年入党，1996年即出任村支书。在村民看来，方广云担任书记期间掌握着村里行政、经济的最高决策权，他的家族还拥有多家私人企业。

　　据王汝寿透露，在2005年，方广云曾挪用村集体资金32万元，再加上自己的16.5万元，与磨店砖瓦厂合资成立了何大郢塑料厂，此后该厂因修路两次被拆迁，共获得120万元补偿款，款项去向不明。后来工厂破产，32万元的集体资金也不知所踪。

　　坚持举报方广云七八年的村民们说，方还经常拿着举报材料警告他们，“我们的举报材料，经常是刚交上去，就到了他的手里。”

　　集体资产之殇

　　近十年来，像许多省会级城市一样，合肥市也走上快速扩张之路。2003年完成首次区划大调整时，其市区总面积为596.01平方公里，人口142.57万人。此后历经多次区划调整，至2012年，市区总面积扩大到838.52平方公里，市区人口翻了1倍有余，达到328万人。

　　目前，合肥市下辖五县（县级市）四区，并赋予合肥高新技术产业开发区、合肥经济技术开发区、合肥新站综合试验区、巢湖经济开发区市级管理权限。

　　根据官方口径，目前合肥市的城镇化率达到64.6％，远远高于全国平均水平。

　　在快速的城镇化过程中，发生在站北社居委的故事并非个案。

　　早在2009年时，合肥曾对全市的集体资金、资产、资源展开清理，查处侵占集体资产、贪污、挪用集体资金的村（居）干部违法违纪案件65起，其中有51人受到纪律处理，21人被移交司法机关，追缴违规资金8204.2万元。

　　就在2013年1月6日，瑶海区法院还开庭审理一起贪污受贿案，被告人为合肥市高新区蜀山镇双墩村原村支书汤大华。检方指控，汤大华在2000年-2004年期间，涉嫌以户口挂靠等方式侵占390平方米安置房，同时还收受贿赂，帮人办理户口。

　　《财经》记者在合肥采访期间，亦获知多桩村干部涉嫌骗取安置房或侵吞集体资产的举报。

　　值得注意的是，随着城镇化的进程，大量的集体资产被转化和稀释。一般而言，在集体资产重新分配的过程中，政府并不加以干预，这给掌握了集体资产实际管理权的村干部以牟私空间。

　　据王汝寿透露，站北社居委原本拥有2000多亩集体土地，而现在由社居委管理的土地只有那27家企业所占用的321亩，其他都已经被征收。除土地之外，站北社居委的集体资产只剩下一栋三层的办公楼，以及账面上的几十万元资金。“好在我们社居委还没有完全拆迁安置结束，接下来我们会要求一些门面物业。”王汝寿说。

　　按照《合肥市征收集体所有土地办法》，当地的征地补偿费用包括土地补偿费、安置补助费、地上附着物及青苗补偿费。其中，土地补偿费总额的70％用于被征地农民养老保障，直接转入被征地农民养老保障基金财政专户；总额的30％支付给集体经济组织。其使用管理由区政府负责监督。而安置补助费则分别用于支付抚养补助费、自谋职业补助费，剩余部分也被统一转入被征地农民养老保障基金财政专户。被征地者能拿到手中的只有地上附着物和青苗补偿费。

　　具体到站北社居委，村民土地被征后，通过安置和低价购买，人均可获得最多50平方米的住房。此外，失地农民还可获得人均3万元的生活安置费，其中1.2万元可直接拿到手，另1.8万元被用于缴纳社保。再有，宅基地人均建设面积在50平方米以上的，可以获得每平方米200元补偿。

　　对普通村民而言，他们对相关安置办法的制定以及具体的集体资产分配，均无发言权，更谈不上有效地行使监督权。

　　目前，对于方广云案的最终结果，仍然需要等待检察院的调查乃至法院审理。但在方义虎等村民看来，集体资产的管理漏洞和产权性质缺陷已经让他们承担了太多的损失。

　　因此，村民们于2012年12月向安徽省国土厅递交了“农户呈请土地确权颁证请求书”。其中写道：“农户为维护土地权利人的合法权益，特请求，敦促各级政府领导尽快为农户土地确权颁证，发到农民权利人手中。”但到目前为止，村民们未收到国土厅方面的任何答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