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西天脊集团38.7吨苯胺泄漏 地方利益难协调

　　这起重大突发环境事件，存在严重的迟报、瞒报行为，直接导致漳河上下游协同应急处置失灵，八年前松花江水污染的悲剧重演

　　2012年最后一天，山西省潞城市，山西天脊煤化工集团股份有限公司（下称天脊集团）发生泄漏事故，约38.7吨苯胺冲入排雨系统。其中，8.7吨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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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浊漳河流至三省交界处，有环保部门的王家庄监测点，检测到苯胺浓度最高时达72毫克/升，是国家标准720倍。1月5日，下游河北邯郸、河南安阳两市担心水源地被污染，停止从岳城水库取水，邯郸市区一度发生大面积停水，至次日逐渐恢复。

　　《财经》记者奔赴现场调查发现，这起特别重大突发环境事件，裹挟在企业、地方政府的迟报、瞒报漩涡中，致使跨区域联动机制落空。

　　迟报瞒报

　　在天脊集团方元公司的苯胺罐区，一根向成品罐输送苯胺的软管，年久老化，未能及时更换。2012年12月31日早晨7时40分，一名员工在例行检查时，发现管道爆裂，有1米多长的口子，苯胺正汹涌外泄。

　　当天16时许，潞城市环保局副局长赵耀红接到天脊集团汇报事故的电话，这时距该公司发现泄漏已过去八个小时。

　　按照《国家突发环境事件应急预案》（下称《应急预案》）规定，突发环境事件责任单位和责任人以及负有监管责任的单位发现突发环境事件后，应在一小时内向所在地县级以上人民政府报告，同时向上一级相关专业主管部门报告，并立即组织进行现场调查。

　　显然，天脊集团迟报了。“接电话时，天脊集团未提泄漏数据，企业自己也搞不清，仅称公司自行采取了封堵措施。”赵耀红告诉《财经》记者，放下电话后，他随即率队赶赴现场调查。

　　18时许，赵耀红将苯胺泄漏事故上报至长治市环保局监察支队书记赵俊义，之后通知市政府，“告知情况比较严重，是危险化学品泄漏”。市政府的答复是企业和环保部门自行处理。

　　赵俊义向《财经》记者承认，接到了赵耀红的汇报，但他拒绝介绍之后发生的事情和程序。

　　根据长治市市长张保在1月7日上午的通报，事故发生当天，市政府与企业就启动了紧急预案，并责令企业停产，修复破裂管道，封堵围堰出口进行分流，并将污染物引流，控制其扩散，还连夜设置活性炭拦截坝。1月1日至4日，长治市也采取投放石灰石、焦炭等封堵拦截措施，并到浊漳河与河南交界处采集水样，到河北邯郸岳城水库实地勘察。

　　但是直到1月5日上午，长治市政府才向山西省政府汇报，并正式与河北邯郸、河南安阳沟通。当天，山西省政府报告至国务院。

　　按《山西省突发环境事件应急预案》规定，地方各级人民政府应当在接到报告后，立即向上级政府和有关部门报告。逐级上报时间不得超过两小时。

　　因此，长治也延迟上报了。张保解释称，天脊集团最初上报的苯胺外泄量是1吨－1.5吨，市政府认为属一般安全生产事故，企业有能力自行处置，没想到最后实际外泄量为38.7吨，成为环境污染的大事故。

　　长治市新闻中心办公室主任王一平也表示，当地按规定程序处理，“只要污染不出市境内的边界，好像就不用上报，自己处理就行，一出边界才需要上报”。

　　这一说法难撇其责。按照国家《生产安全事故报告和调查处理条例》规定，安全生产事故发生后，事故现场有关人员应当立即向本单位负责人报告；单位负责人接到报告后，应当于一小时内向事故发生地县级以上人民政府安全生产监督管理部门和负有安全生产监督管理职责的有关部门报告。后者在接报后应逐级上报事故情况，每级上报的时间不得超过两小时。

　　长治市的官方解释亦与该省2012年6月1日正式实施的《山西省突发事件应对条例》相矛盾。按照规定，较大以上和暂时无法判明等级的突发事件发生后，县（市、区）政府应当及时报告，该区的市政府、省政府有关部门和单位应当在两小时内报告省政府。

　　据此，长治市仍是迟报。

　　事实上，环保部副部长张力军在2011年全国饮用水水源地环境应急管理工作现场会上曾指出，《突发环境事件信息报告办法》明确要求涉及饮用水水源地的事件，不论事件等级大小，一律上报。

　　“举一反三，正在反思。”长治市市长张保对《财经》记者说。

　　由于1月5日长治市政府才与河北方面沟通，因此浊漳河下游最先发现水质异常并上报情况的，是漳河上游管理局，该局隶属于水利部海河委员会。1月4日，漳河上游管理局最先发现河道大面积死鱼漂浮的是地处山西境内、侯壁水文站附近的一处河道。之前两日，也见到河道中有死鱼。

　　1月4日，漳河上游管理局将这一情况上报至海河委员会，并知会涉及的河北邯郸、河南安阳两地政府。当夜21时，邯郸市政府紧急召开联席会议，市环保、水利、卫生防疫等部门皆参加，部署水源地防控方案。

　　同一天，漳河上游管理局主动与潞城市的上级政府——长治市政府沟通，但未获得明确回应。1月5日下午，才获得长治市的情况通报，此时已是天脊集团发现苯胺泄漏的第六天。

　　“不仅是迟报，还是瞒报！”一位邯郸市政府官员对《财经》记者称。因为，事发八天之后，岳城水库上游不远处的河道中，仍能检测出苯胺与挥发酚超标。天脊集团只承认泄漏苯胺，挥发酚从何而来？

　　“不是邯郸当地的，因为事故发生前夕，刚做过水质检测，包括挥发酚在内的多项检测指标合格。”这名官员说。

　　对此，山西方面没有说法。

　　一位环保部内部人士也判断：天脊集团除了迟报行为，还有谎报嫌疑，从最初的苯胺泄漏1吨-1.5吨，到后来称约38.7吨。其间泄漏量的差距到底是计算错误还是谎报，需进一步调查。

　　38.7吨这个总数是以水质超标值与浊漳河水量为依据，最终倒推估算得出。“这种间接的计算方法，不一定可靠。”中科院生态环境研究中心研究员、环境水质学国家重点实验室主任杨敏说，污染物浓度分布不一定均匀，污染带的边界也难以确定。准确的方法应该是，通过工厂的物料平衡计算泄漏量，因为原料的使用直接涉及到生产成本的控制问题，管理规范的工厂一般会进行严格控制。

　　此外，上述邯郸市政府官员透露，被截留在黄牛蹄水库的30吨苯胺的数据，也只是估算而得，“缺乏科学依据”。1月8日，《财经》记者在占地数千平方米的黄牛蹄水库现场看到，天脊集团母公司潞安集团派驻工作人员使用专业仪器丈量测算水库的实际面积与容量。

　　联动机制落空

　　此次苯胺泄漏事件中，跨区域联动机制一开始就因迟报而失灵。

　　在天脊集团方元公司的苯胺罐区现场，设有一道高约2米的围堰封闭区。按设计理念，一旦罐区发生污染泄漏，这道围堰可暂时封堵，进而通过一根管道将污染物转至事故池做应急处置。然而，这里潜藏着严重漏洞：罐区与雨水处理池相连的管道有个阀门，下雨时，要开启阀门，让雨污分离，雨水可以正常排入河道。平时阀门应当关闭。而这道关键的阀门居然忘关了。

　　天脊集团党委书记王俊彦承认，这一安全监管疏忽，直接导致苯胺沿着排雨系统，未经处理直排河道。

　　泄漏的苯胺，从排污渠顺流直下，在辛安村，汇入浊漳河，沿着河道汹涌下泄，跨越山西境地，直入河北、河南区域。

　　1月1日凌晨，长治市平顺县北耽车乡政府党委书记、乡长原保根接到县政府紧急电话通知，上游发生苯胺泄漏事故，要求其24小时做好境内水域监管工作。

　　山西境内多份紧急下达的政府红头文件显示，在事故处置完毕前不能饮用浊漳河水，也不能捕捞、食用和贩卖死鱼，并对死鱼要定点销毁、集中掩埋处置等。邻近的其他长治市下辖乡镇也得到了同样的通知。

　　然而，浊漳河流经潞城市和平顺县28个村，进入河北、河南境内。省际分界线只一界碑之隔，界碑另一侧居民却未获任何关照。

　　“按规定应启动联动机制，一旦有突发事故，上下游要及时通报，但这次下游没有接到通知。”邯郸市环保局总工程师侯日升说。

　　同流域需联合采样监测。一旦发生跨省界水污染事故，相邻环保部门立即启动环境突发事件应急监测预案，在规定时间内到达同一断面共同采样监测，一方无故不到或不按规定监测的，以另一方监测数据为准。

　　但是，漳河上游管理局人士表示，该局近日向河南安阳市政府应急办查询相应水质检测数据，对方并不配合。

　　此外，多个政府部门都有水样检测能力，包括水利系统的水文水资源勘测局（下称水文局）、自来水供水公司、卫生局的疾控中心以及环保局的水检站，由于隶属不同部门，他们彼此之间信息却不共享。

　　《财经》记者从山西、河北等地级市水文局了解到，每个流域沿岸都设置水文站，主要职能在于监测水量，虽然也可以检测水质，但数据不公开。一旦有污染事故发生，由环保部门统一负责对外发布其检测数据，水文局、卫生局疾控中心等参与配合调查，进行技术指导，检测数据仍是不共享。

　　1月6日，山西省环保厅党组成员、总工程师刘大山在新闻通报时称，目前山西、河北两省采取联动应急措施。在前期切断源头的基础上，山西进一步采取细化措施；河北在采取净化措施的同时，应急监测水质。也就是说，泄漏被发现的第七天，跨区域检测才终于启动。

　　协同应急处置失灵，正是此次山西苯胺泄漏事故的最大教训。

　　问责需升级

　　苯胺泄漏引发邯郸市区一度大面积停水。按环保部颁发的《突发环境事件信息报告办法》中附录的突发环境事件分级标准，“因环境污染造成地市级以上城市集中式饮用水水源地取水中断”，属于特别重大（Ⅰ级）突发环境事件。

　　此次事故的国家环境应急组成员、清华大学教授张晓健表示，苯胺泄漏事故符合重大污染事件的两个标准：污染跨省边界，影响地级市供水。

　　此次事故存在明显的迟报、瞒报行为，造成事故后果更为严重。对于“迟报、瞒报”的追责规定，散见于各项应对法的相应条款之中。按照国家《突发事件应对法》，如果有关单位未按规定采取预防措施，导致发生严重突发事件，由所在地履行统一领导职责的人民政府责令停产停业，暂扣或者吊销许可证或者营业执照，并处5万元以上20万元以下的罚款。

　　1月6日晚，长治市政府新闻通报称，四名直接责任人——天脊集团方元公司总经理陈建温、安全生产副总经理任勇杰、储运车间主任程新生、副主任宋涛已被撤职处分。待事故调查结束后，再进一步追究相关人员责任。

　　当天，事故处置组还通报，已责令天脊集团全面停产整顿。但是，两天后的1月8日，天脊集团方元公司的多处设施还在运转，企业员工也坦承仍在生产。

　　根据《突发环境事件信息报告办法》，在突发环境事件信息报告工作中迟报、谎报、瞒报、漏报有关突发环境事件信息的，给予通报批评；造成后果的，对直接负责的主管人员和其他直接责任人员依法依纪给予处分；构成犯罪的，移送司法机关依法追究刑事责任。

　　《应急预案》也规定，在突发环境事件应急工作中，如果不按规定报告、通报突发环境事件真实情况的，对有关责任人员视情节和危害后果，由其所在单位或者上级机关给予行政处分；其中，对国家公务员和国家行政机关任命的其他人员，分别由任免机关或者监察机关给予行政处分；构成犯罪的，由司法机关依法追究刑事责任。

　　目前，除企业以外，国家行政机关人员还未被问责。山西省三级检察机关正在对该事故介入调查。“检察机关的调查组已找过我，相关情况我已汇报。”1月8日，长治市环保局监察支队书记赵俊义说。

　　环保部数据显示，此前对31件重、特大突发环境事件的问责中，依法查处361名责任人。在刑事责任的追究中，可包括重大环境污染事故罪、环境监管失职罪、玩忽职守罪、渎职罪等（参见图表）。

　　2005年松花江重大污染事故后，时任国家环保总局局长解振华引咎辞职。时任国家环保总局副局长王玉庆承认，在松花江污染事故中，由于吉林省环保局信息传递不力，导致错过了将此次污染事故控制在萌芽状态的机会。这一事故直接促成2006年1月《应急预案》出台，推动了环境联动机制实践。2007年11月，《中华人民共和国突发事件应对法》正式实施，明确我国要建立统一、协调的应急管理体制。之后，多个地方政府和部门成立了应急办。

　　2012年12月7日发布的《最高人民法院、最高人民检察院关于办理渎职刑事案件适用法律若干问题的解释（一）》，明确了滥用职权罪和玩忽职守罪的定罪量刑标准——“造成经济损失30万元以上；造成恶劣社会影响的；其他致使公共财产、国家和人民利益遭受重大损失的情形。”

　　显然，追责与查处需要升级。1月9日，最高人民检察院将天脊集团苯胺泄漏事故列入重点挂牌督办案件，并发出督办通知。通知要求，由于有关单位迟报事故，影响恶劣，山西省三级检察机关深入调查，对有国家机关工作人员涉嫌渎职等犯罪的，应依法严肃查办，并将查处结果及时上报。

　　同时，最高检派出督办组赶赴山西，督促指导该案办理。

　　地方利益协调之难

　　位于下游的邯郸市，长期以来就陷于夹缝与为难之中。

　　浊漳河出山西境后，被称为漳河，进入岳城水库，成为邯郸居民的主要饮用水源。如果不使用浊漳河水，单纯依靠抽取地下水，每天最多只有10万吨，难以满足城区日均30万吨的用水量。而且，超采深层水容易引发地面沉降。

　　“我们要看山西的眼色，不管好水差水，我们都得接收。”上述邯郸市政府官员称，一旦上游有突发性水污染，邯郸就成了受害者。《财经》记者了解到，类似苯胺泄漏水污染事故并非首次发生。一年前，邯郸市发现地表水源重金属汞超标，最终锁定污染源来自上游山西境内，邯郸与山西方面交涉，但最终不了了之。

　　类似跨省界水污染纠纷呈逐年增加之势。为此，环保部在2008年颁布了《关于预防与处置跨省界水污染纠纷的指导意见》（下称《指导意见》），原则是上游地区做一些“牺牲”，通过探索和建立生态补偿机制，以兼顾公平和效益问题。

　　例如，涉及跨省界流域的相邻地区特别是上游地区，要根据该地区环境容量及出境水质目标，合理制定规划、优化区域布局、调整产业结构、严把环境准入关和项目验收关，采取更加严格的环保措施。目的是建立起预防与处置跨省界水污染纠纷长效工作机制，从源头上防范跨省界流域水污染纠纷。

　　天脊集团前身为山西省化肥厂，现在以化肥、有机化工、煤化工生产为一体，是山西潞安集团控股子公司，也是上市公司潞安环能（601699.SH）的第八大股东和前五名主要客户，此前曾荣获“全国化工环保工作先进单位”“山西省安全生产先进单位”等。

　　在过去三年里，天脊集团因污染超标排放多次被山西环保厅通报处罚，并列入全省环保不达标生产重点企业名单。在2011年还被责令整改。整改期间，又因自动监测设备使用不规范等违法行为被查处。

　　1月9日，漳河下游的邯郸市冬泳协会将天脊集团告上法庭，提起公益诉讼。最初诉状中，要求天脊集团赔偿邯郸市主城区居民物质与精神损失抚慰金人均100元，支付邯郸市政府应对水污染资金1亿元，并消除危险，彻底清理污染流域。后因为赔偿标的超过邯郸市中级人民法院受理范围，赔偿标的改为2000万元。邯郸市中级法院立案庭审当日接收了诉讼状，预计在七天的立案审查期限之后会有进一步结果。

　　因利益相关，河北、河南、山西三省交界的漳河流域，虽然统一调度、管理，但是历来纠纷不断，漳河上游管理局是中间协调单位，该局主要负责人表示，一旦发生突发事故，他们并不在应急预案的政府部门体系之中。

　　事实上，像水利系统这样居间协调的部门，也往往在地方政府的压力下难有作为，甚至可能动作变形。

　　在浊漳河山西流域内，环保部门设置了５个水质监测点位，每两个小时取样一次，化验分析苯胺含量、化学需氧量等数据，实时上报。但山西省环保厅总工程师在1月7日的新闻通报会上称，从水利部海河委获悉，漳河山西省境内河段当时最新监测结果显示，水体污染的几项指标未检出或未超标。1月5日11时的采样结果，挥发酚未检出，苯胺未检出；另一份当日23时35分取样结果显示，挥发酚未检出，苯胺检出是0.0004毫克/升，未超过0.1毫克/升的国家标准限值。

　　然而，下游的河北邯郸与河南安阳却分别在1月5日、6日、7日检测出水质中苯胺均高，甚至超过国家标准201倍。

　　对水体检测结果如此大的差异，记者向山西、环境事故应急组、海河委求证，皆未获正面回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