尽管荆永鸣的笔调像前辈作家一样平缓鲜活,但描绘出的乡村图景,已经是一派惨痛甚至荒谬的了。老家有多远?远到了再也回不去,再也不想回去。
石一枫
“我羡慕那些来自乡村的人,在他们的记忆里总有一个回味无穷的故乡,尽管这故乡其实可能是个贫困凋敝毫无诗意的僻壤,但只要他们乐意,便可以尽情地遐想自己丢失殆尽的某些东西仍可靠地寄存在那个一无所知的故乡,从而自我原宥和自我慰藉。”
这是《动物凶猛》的开篇之句,其语气的真挚和深沉,几乎不像王朔写的。隐藏的意思里,他把“城市居民”分成了两个阵营:一是彻底没有了乡村记忆的人,因为没有记忆,也就失却了故乡;另一种则是记忆中仍有某处乡村的人,他们在现代化进程中流离失所,依附于巨大繁杂的“政治经济文化中心”,乡思乡情却也因此益发浓厚。
也毕竟是王朔,绷着劲儿深沉一把,仍要埋着一份尖刻。他还有一个言外之意:故乡固然是理想者的精神寄托,但同时也是意淫的幌子一旦在城里混得潦倒不堪“丢失殆尽”,便可以把穷困凋敝的僻壤当作精神退路,可着劲儿地“尽情遐想”。确乎如此,从这个角度来看,从沈从文刘绍棠到新时期文学史上的大批“乡村作家”,都有意无意地将故乡描绘成一曲清纯的田园牧歌,作为与城市文明对立的美好存在。这样的作品看个一两篇,还是让人感怀的,但再看个十篇八篇,不免让人生疑:城里那么坏乡下那么好,您干嘛不回去呀?
对于这样的疑问,近年来的作家们正试图给出答案,只是答案有些残酷。在荆永鸣的小说《老家有多远》里,“老家”早已不是空气清新沃野千里的桃花源,乡村所处的生存环境比城市更恶劣:小煤窑、私搭乱盖的房屋、胡乱规划的道路、司空见惯的交通事故、因为缺乏治理而更加严重的水土污染……乡村的人际关系也并非淳朴祥和,而是充满了矛盾纠纷、尔虞我诈,并且由于法制监督的缺失,往往到了混乱不堪草菅人命的地步……至于已经离乡的“准城里人”对乡下亲戚们的态度,在这部小说里也是麻烦里带着无奈,哀其不幸里夹着怒其不争,更关键的,是“我”没有能力站在乡村的立场考虑乡村的问题了。尽管荆永鸣的笔调像前辈作家一样平缓鲜活,但描绘出的乡村图景,已经是一派惨痛甚至荒谬的了。老家有多远?远到了再也回不去,再也不想回去。
在荆永鸣这一代作家心中,乡土大概早已不再,剩下的只有乡愁这份乡愁也不是感伤主义的哀愁,而是痛彻心扉的忧愁。在心怀忧愁面对现实的时候,作家应有的担当和情怀一览无余,只可惜他们和常人一样,也成为了从乡村飞出来的断线风筝,只能悬浮在一片愈演愈烈的尘嚣之上了。
作者:石一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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