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方早报：“万人坑”究竟要留给谁看

　　济南琵琶山的“万人坑”，是一个充满痛感，又让很多人除了愤怒无可表达的话题。这种“无可表达”，可能正是问题所在。

　　近日，有济南网友报料称，年年来琵琶山下的“万人坑”石碑前赎罪的日本老兵，今年突然发现那块“琵琶山万人坑遗址”的石碑不见了。最新消息是，有媒体记者目击到那块遗址碑还在,只是碑基座周围的土地明显有松动过的痕迹。

　　其实，“万人坑”在原济南试验机厂厂区内，厂子近年改制为私营公司。目前破败的厂区里几乎人去楼空，土地也早被济南市重新规划成了商住区，虽然暂时没有“楼盘开发商”，但土地拍卖是早晚的事。

　　指责“万人坑上建楼盘”是掩埋历史、见利忘义，这很简单，难的是如何平衡发展与历史，如何学会正确纪念。

　　当年侵华日军在济南西郊琵琶山屠杀抗日志士，留下这座“万人坑”。解放之后，新中国政府就着手收集日本侵华罪证。1954年12月，最高人民检察院派员到济南指导挖掘“万人坑”。当时共挖掘了8个尸穴。经对尸骨清洗鉴定，死难者男女老幼皆有，年龄最大的60多岁，最小的15岁左右。尸骨较完整的有746具，难以推断的456具。屠杀的手段有火器杀害、锐器杀害、钝器杀害、颅骨粉碎致死，以及活埋。

　　之后，最高检提审了园田庆幸（日伪山东省最高顾问）、长岛勤（日军济南防卫司令部司令官）等在押日军战犯，他们也供述了在琵琶山下杀害中国人民的罪行。“万人坑”罪证成为新中国审判日军战犯的重要证据。

　　后来，常有相关日本人士前来此地祭拜赎罪。据地方志记载，1965年，日本“中国遣返归国者联络会”代表团，1976年，日中友好旧军人会访华团等都参观过“万人坑”遗址。这一赎罪行为，一直延续至今。

　　但吊诡的是，虽然“万人坑”是罪证，也向日本友好人士展示，却一直未被定为文物，甚至一直没有什么纪念建筑。直到1990年，抗日战争胜利45周年之际，济南试验机厂才由职工集资，建立了纪念碑。

　　现在，有人认为“万人坑”上开发住宅不妥，但1950年代建厂时就把办公楼建在“万人坑”上。1984年，来此参观的一位原侵华老兵说：“我们在琵琶山下犯有不可饶恕的罪恶，今日"万人坑"变成了生产机床的基地，真是变化万千。”恐怕从一开始，“万人坑”遗址就没有得到很好的保护。

　　在2006年的济南市政协会议上，题为《加强抗战遗迹保护抢救宝贵历史资源》的书面发言称：“由于年久失修，加上工厂改制等原因，该纪念碑面临着消失的命运。厂里改制后，多次有人提议毁掉该设施，甚至认为有这个东西不吉利。”

　　如何与历史遗迹共存？“万人坑”是留给谁看的？仅仅是给“他们”看吗？是给那些我们痛恨的企图篡改历史的“他们”吗？我们就不应该正视？当我们都觉得那里“不吉利”，如何让“他们”记住这段历史？德国一些地方纪念被纳粹屠杀的犹太人的做法是，在他们曾经住过的建筑门口钉有铭牌记述他们的苦难。我们有没有对历史苦难的主动记忆呢？记忆不是为了仇恨，而是为了反省，为了敬畏生命。事实上，现在租住在原济南试验机厂区的小企业、个体户根本就不知道这里曾是人间惨剧的发生地。

　　在对“万人坑”上建楼盘的高分贝指责之外，有一个事实不容忽视。那就是近年来济南城区不断扩张，原本是郊区的琵琶山，事实上也被包围在居民区中，琵琶山所在区域被规划为商住区是很难避免的。

　　随着中国一些城市的高速发展，注定当年日军侵华的很多遗迹会湮灭。上海师范大学的苏智良教授长期研究上海慰安妇问题，他找到了上海149处慰安所旧址。笔者也是从苏教授的书中得知，几乎天天路过的一座大宅子（钱仓路350号）原来是上海保存得最完整的日军慰安所遗址，积淀着如此厚重的历史，但之前从来没有人告诉笔者。慰安所旧址如此之多，其他日本侵华的罪证则更多，城市要发展，遗址不可能都保存下来，其中应该有一个平衡。

　　现在一些人将任何遗址的拆除都视为大逆不道，与其说是正义使然，毋宁说是因相关话题没有进入成熟的公共讨论中，让人除了表态“愤怒”之外无话可说。这正是对历史遗忘的表现，也是长期以来“万人坑”、慰安妇之类旧址没得到充分保护的体现。而没有了物质上的保护，也就难有精神上的主动记忆。

　　人们最不愿意看到的结果就是，事件在热点期间，当地政府满应满许，风头一过，就将其拆得一干二净。我们应该更全面反思我们自己对历史遗存的态度，不仅有仇恨，更要有反省和敬畏，以及权衡。“万人坑”是留给谁看的？仅仅是“他们”吗？

　　作者系媒体人士

　　作者：牛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