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登盛访华：中缅大项目的第二个春天？

　　4月6-8日，第12届博鳌亚洲论坛在中国海南岛举行，与会的除来自43个国家、地区的2500多名政、商界名流外，还有7位总统、3位总理亲身与会。其中到得最早的，是缅甸总统吴登盛：根据中缅联合新闻公报，吴登盛于4月5日抵达中国，5-7日对中国进行国事访问，随后才去海南出席博鳌论坛会议。

　　自吴登盛出任总统以来，缅甸的政治面貌发生了令人瞩目的变化：长期被软禁的反对派领袖昂山素季不仅重获自由，而且通过补选当上议员，成为政坛风云人物；美国总统奥巴马去年11月中旬历史性地成为首位访问缅甸的美国在任总统，并随即宣布放松和解除一系列对缅制裁措施；缅甸废除了新闻审查制度，取消了报禁，宣布推出新的《反贪污法》；国际信贷机构今年初取消了近60亿美元缅甸积欠债务，众多西方企业宣布对缅甸市场“有兴趣”，并纷纷前往考察、甚至设点。

　　与之相反，在军政府期间进展顺利的中国-缅甸“大项目”合作，却遇到了前所未有的“寒冰期”：作为伊洛瓦底江梯级水电开发计划第一步、号称“中国最大境外水电建设经营转让项目”的密松水电站，投资额高达36亿美元，2009年12月即开工前期工程，预定2017年首台机组发电，而这仅仅是“伊洛瓦底江梯级开发计划”中拟建7座水电站中的第一座，这样一个号称“世纪工程”、得到两国政府背书的“铁项目”，却因当地居民和缅甸环保组织的阻挠而备受波折，并在去年9月底被吴登盛亲自下令“叫停”；缅甸西北部的蒙育瓦铜矿，系缅甸军方所办“缅甸经济控股公司”和中国万宝矿业公司经营的大型合作项目，扩建计划总投资高达10亿美元，去年11月，当地一些僧侣、民众举行大规模示威抗议，称铜矿对当地造成环境、社会和健康等问题，要求终止项目，并与当局发生激烈冲突，缅甸政府随即成立以昂山素季为首的调查委员会，尽管调查报告认为“不应终止这一项目”，但在紧张的局势下，项目进展实际上已严重受阻；甚至被公认最不应出问题、即将在今年4月30日完成天然气管线全线铺设、明年输油管全面投产的中缅油气管道，也一度蒙上厚重阴影。

　　在此背景下，吴登盛总统的高调来访不免令人关注：许多人认为，中缅“大项目”的“寒冰期”，是和缅甸政治气氛的“西化”息息相关的，美国前国务卿希拉里、总统奥巴马，日本副首相兼财相麻生太郎的相继访缅，吴登盛去年4月访日、9月历史性访美，今年2-3月历史性访欧，不久前又刚刚访问了澳大利亚，一些中外媒体认为，缅甸每和西方走近一步，就和中国疏远一步。既然如此，当吴登盛“急转身”再访中国，并与中国新任领导人畅谈“胞波情谊”之际，不少人就此认为，中缅“大项目”的第二个春天，或许也因此将为期不远。

　　然而如此看问题，或许过于片面了。

　　首先应该看到，缅甸当局、尤其军方此前并非真的有意和中缅“大项目”过不去。

　　如前所述，这些项目或是缅甸政府“钦定”的重点项目，或有缅甸政府、军方控股企业直接参与，项目利益和政、军方利益息息相关，真的“叫停”对他们并不利。正因如此，密松铜矿项目实际上并未真停，中缅油气管道项目在一片喧嚣中推进迅速，真正被吴登盛政府“叫停”的，其实只有密松水电站一项，且也仅是“暂停”而已。

　　几十年的封闭导致缅甸经济欠账过多，和国际经济的接轨难度很高，尽管两年来缅甸当局千方百计吸引外资，但表面热闹的背后，是看的、喊的人多，实际“真金白银”投入者少。在日前吴登盛访问挪威、“缅欧回暖”呼声最高之际，就有挪威企业高层坦率表示，许多西方商人很有兴趣去缅甸实地考察一番，但用意是“在充分市场研究的基础上，再决定这个市场是否值得认真关注和大胆投资”，毕竟尽管缅甸在近一段时间是所谓“西方世界的新宠”，但基础设施欠账太多，外资重返后势必遇到很多困难，重返的速度和规模不容高估，包括缅甸腐败严重，可能令外资公司损失名誉，贫富差距的增大和族群矛盾加剧也会影响投资环境。此外，缅甸百废待兴，但缺乏科学的统筹决策和有效管理，且规则看似头头是道，却没有办法确信那些权贵和军人会真的遵守它们。去年缅甸宣布向外资开放电信业，各国相关企业热闹一时，但随即因邮政电信部特大腐败丑闻的曝光而黯然无光。在这种情况下，西方投资对缅甸的热情雷声大雨点小、姿态多“干货”少，实在情理中。

　　缅甸和中国山水相连，其支柱产业 资源出口最大、最现实和最经济的输出对象也正是处于工业化进程高峰期的中国，而非早已进入后工业化时代、资源需求量回落的欧美；尽管缅甸努力利用欧美对其制裁的放松，希望在制造业上分一杯羹，但落后的基础设施和劳动力素质成为极大制约，且在这一领域，最现实的投资者仍然是中国大陆资本(事实上，中国大陆资本早已渗透入缅甸周边孟加拉、柬埔寨等国)；缅甸许多资源位于交通不便、条件恶劣的崇山密林中，需要大量投入方能有所产出，在这方面工业化国家或不情愿，或力不从心，而惟有中国有这样的能力和意愿；一些缅甸资源(如水电)，在当前的发展阶段，本国需求量不大，又难以输出到其他“买家”，正所谓“要么不开发，要开发则别无选择”，只有与中国合作，昂山素季所言“邻居无法选择”，说的正是这个道理。事实上，即便缅甸最孤立的时代，个别西方国家(如日本)一直保持着与该国的正常经贸合作，但成绩始终有限“大项目”更寥寥无几，这绝非偶然。

　　从这个意义上，缅甸政治面貌的改变，不会从根本上构成对中缅“大项目”存废的影响。去年5月，也即缅甸一系列“剧变”开始、中缅“大项目”相继出问题前夕，吴登盛同样曾高调访华，可该出的问题还不是都出了？

　　其次，必须认识到“大项目”何以进入“寒冰期”。

　　应该看到，在几乎所有中缅“大项目”上唱反调的，是缅甸环保组织、非政府团体和部分当地居民，而政府和反对党的态度则并不是始终如一的：军政府在密松水电站项目上“顺应民意”，却在输油管项目上“闷声发财”，在蒙育瓦铜矿项目上辣手无情；昂山素季在密松水电站风波发生时高调支持环保组织，主张“叫停”，到了主持蒙育瓦铜矿项目调查时却不顾党内反对和当地民众讥讽，坚持做出“不应停止项目”的结论。事实上，几乎所有“大项目”所遭遇的风波，都事出有因，且主要因素不在于“外面”。

　　密松水电站项目位于缅北克钦地方武装“克钦独立军”(KIA)控制区，该势力长期和缅甸中央政府、缅甸军方若即若离，且亲西方、和中国关系微妙，在“叫停”中发挥重要作用。吴登盛的选择，一方面顺水推舟，避免激怒民意和引发西方、反对党反弹；另一方面，从事后当地局势演变可知，其有通过此举稳住KIA，为随后发动的军事攻势打掩护的意图。至于蒙育瓦铜矿所处的西北地区，则因当地佛教徒和伊斯兰教徒间的紧张关系和激烈冲突而动荡至今。

　　错综复杂的问题背后，固然有国际的、政治的影响因素，但更多、更主要仍是缅甸国内民族、宗教和地方矛盾所致，这些矛盾盘根错节，历史久远，追根溯源，远比今日缅甸政权独立、甚至缅甸进入殖民时代的历史更长，只要这些矛盾的温床犹在，中缅(或缅甸和任何国家)“大项目”在这一地区的风险就不会消失。

　　正如许多分析所言，缅甸当局的“变革”，其初衷并非为了放权、让权，而恰是为了更安全长久地保持军方在政治生活中的特权。尽管做出种种“新姿态”，但军方在缅甸政治生活中的“主角”地位并无变化，而昂山素季等反对派人士一旦进入主流政坛，也必然要么因利益的变化而“主流化”，要么因不适应新角色、新形势而边缘化(从蒙育瓦事件看，前者的迹象更明显)。而不论政府或反对派，不论“向东”或“向西”，寻求利益和“朋友”的多元化，避免过分依赖一方，都将是其利益所在和决策出发点 即便在被孤立期间，缅甸也并非向中国“一边倒”，而是试图在中国、印度、泰国、日本等有限“伙伴”间寻求平衡，如今只不过“地盘”更大，视野更开阔。

　　就在吴登盛高调来华之际，传出昂山素季将在4月13-19日访日的消息，这也从另一个角度表明，缅甸的未来，仍将致力于多元化的“交友风格”，既不会因亲近“远朋”而疏远“近邻”，也不会相反；而中缅“大项目”本非因几次访问、一些政治变革迹象而进入“寒冰期”，如今也同样不会因为新的访问，便就此进入“第二春”。

　　陶短房(知名专栏作家，国际政治、经济评论人，旅居加拿大)

　　[经济表情]　尽管是所谓“西方世界的新宠”，两年来当局千方百计吸引外资，但缅甸基础设施欠账太多，以及族群矛盾，西方投资对缅甸的热情雷声大雨点小、姿态多“干货”少，表面热闹的背后，实际“真金白银”投入者甚少。

　　南都漫画：张建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