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常按:本文是《制度的选择》第四章《从佃农分成到中国制度》的第三节。)
一九六六年五月,为了分析台湾政府管制佃农分成的百分率,我要先推出一个没有这管制的佃农理论,只一个晚上就推了出来。那么顺利有两个原因。其一是当时没有读过前人对佃农的分析,其二是我把土地之量放在几何图表的横轴。后来拜读前人之作才知道他们一律把劳力或农民的投入放在横轴。理论的突破有时要讲运情。其实横轴是土地还是劳力皆可推出同样的答案,只是后者不容易看出分成合约的要点。第四节会解释。我的横轴土地的分析说固定租金、地主自耕、雇用劳力与佃农分成的生产效果完全一样,论文导师阿尔钦及赫舒拉发虽然认为证得巧妙,但也认为跟传统之见有那么大的分歧,不能立刻接受。阿师跟着把我那几页纸的文稿给他正在教的一组学生研讨,一个月后给我信,说找不到错处,可以动笔写论文了。
马歇尔的几何图表
动笔后我才知道,传统的结论不同起自斯密,而支持斯密之见的是马歇尔一八九○年的几何分析。马氏的几何图表以劳力之量放在横轴。我只看一眼就知道他的分析全盘错了。这是因为我已经有了横轴土地的答案。用劳力为横轴其答案应该一样,但二者有别,互相印证马氏的几何失误一下子就看出来了。
马歇尔的几何分析用斯密的抽税思维:业主抽取农产值的一个百分比等于政府抽税。他把斯密的农民改进土地的投入改为农民劳力的投入。从斯密的古典转到马氏的新古典,后者当然引进边际分析。马氏本人没有画出佃农分成的几何图表,但在两章的几个注脚中说清楚怎样画,不少后人替他画了出来。
该图表假设土地之量(面积)固定不变,纵轴是劳力的平均或边际产量的价值,横轴是农民的劳力投入。假设土地之量不变,引进边际产量下降定律,一条劳力的边际产值曲线于是向右下降。如果地主雇用农民,农民的时间工资是平线,该平线交接边际产值是均衡点,劳力之量的投入由这点决定。时间工资的分析这样说没有错。转用佃农分成,马歇尔的简单处理是引进一条佃农边际收入曲线。后者是以佃农分成的百分率乘以上述的(时间工资的)边际产值曲线。换言之,如果佃农与地主的分成是五十、五十——马歇尔的假设——佃农的边际收入曲线是边际产值曲线乘以零点五。这要把佃农的边际收入曲线向下移动,即是从高度看,佃农的边际收入曲线的每一点是边际产值曲线的一半。
这就是了。先前地主雇用农工的时间工资平线还在,只是在佃农分成下阐释为佃农另谋高就的时间代价。重要的分别是:先前地主雇用农工,后者劳力投入的均衡点是时间工资等于劳力投入的边际产值;采用分成制,佃农的劳力投入是另谋高就的时间工资等于佃农的边际收入。因为从高度看后者(佃农边际收入)一定低于前者(边际产值)——以五十、五十分成算,佃农的边际收入每点只有边际产值一半那么高——佃农的劳力投入一定是少于时间工资的劳力投入。这佃农的劳力投入不一定是减了一半,而是要看时间工资那平线画在哪个高度的位置。
与事实不符的困扰
上述的分析由马歇尔提出,基本上是斯密的政府抽税观加进那重要的边际产量下降定律。可能因为简单明确,这分析从马歇尔提出的一八九○流行到我提出另一个分析的一九六六。不能说马氏之后的经济学者都接受该分析:D. G. Johnson(1950)与J. O. Bray(1963)皆指出虽然理论说佃农分成无效率,但实际上佃农的产出可观。Johnson的结论是:虽然理论说佃农分成无效率,但在年期不长的租约下,佃农会知道如果地主的分成收入偏低后者会考虑收取固定租金,所以大致上地主的分成收入会与固定租金相若。Bray则认为佃农无效率之说是学术性的,而他的观察是:
「经济落后的国家要提升农业的生产技术,需要知道在美国,农业生产力最可观的制度,大部分是地主与农民之间采用佃农分成的租约。」
佃农的收入是太多了!
回头说马歇尔的以劳力为横轴的几何分析,骤眼看逻辑井然,不容易找出错处。要不是我先以土地为横轴,解通了佃农分成的经济密码才拜读马氏与跟着的后人分析,我多半看不出他们的几何图表是有着严重的错。错在哪里呢?错在佃农的分成收入高于佃农另谋高就的收入!这多了出来的是无主孤魂,在市场竞争下不可能存在。
不是湛深的错,只是有了佃农无效率的成见不容易看出。以上文的曲线示范,佃农的边际收入曲线是在劳力的边际产值曲线之下,佃农另谋高就的时间边际成本是平线。佃农劳力投入的均衡点是该平线与佃农边际收入的相交点。问题的出现,是这相交点的平线之下的方形收入是佃农另谋高就的时间成本或代价,但这方形之上与佃农边际收入之下有一个三角形的收入,说是归佃农所有。这明显地是多了出来的,因为下面的方形收入已经是佃农劳力投入的最高代价。源自马歇尔的几何分析清楚地说该三角形的收入归佃农所有,但原则上地主可以把该三角全部抽取而佃农还是不会另谋高就。因此,佃农的边际收入等于他另谋高就的时间工资或边际成本不可能是一个有经济内容的均衡。
天才也被成见约束
虽然我屡次高举斯密为经济学历史上最伟大的思想家,但说到理论的天赋,我认为没有谁比得上马歇尔。当年我只花一个晚上就想出来的今天还站着的佃农理论,以他的天赋,马氏不需要用上半个小时——不需要依我的方法(见下节),因为后来我用他的方法也能推出我的结论。马氏的失误奇怪,因为他重视佃农制度。是的,马氏曾经写道:「研究分成合约的多种变化会使我们获益很多。」
我认为像密尔那样,马氏之失是受到传统的风俗使然的五十、五十分成误导。他知道佃农的分成率可有变化,但认为五十、五十是风俗习惯,不易更改。一八九四年,今天大名鼎鼎的英国《经济学报》创办,马氏当主编。他选H. Higgs写的《法国西部的佃农制》放在该学报首期的第一位置,可见马氏重视佃农。但Higgs之作不是好文章:只考查了一个农户,而该户的分成率刚好是五十、五十!
成见可以是思想的严重障碍。令我费解的,是重视真实世界而又曾经跑厂考查的马歇尔——重视佃农而又知道分成率有变化的马歇尔——为什么要跟着密尔去接受佃农的分成率是由风俗决定的呢?可能英国当时没有佃农制度是讯息传达的困难,但法国只在海峡对岸,佃农普及,为什么马氏那么重视Higgs的只考查一个农户的文章呢?
剑桥传统有不足处
说实话,从今天处理经济理论验证的起码要求看,伟大如剑桥的经济学传统,对真实世界的考查不到家。一九六八年,在芝大的书籍十分齐备的图书馆内,我追查承继马歇尔讲座教授之位的庇古的关于农业制度出现的社会与私人成本分离的历史与事实的资料,从庇古的多个注脚跟踪他引用的读物,一路从注脚转注脚地追查,花了一个月也找不到任何支持庇古言之凿凿的证据。那所谓经济科学就有这样的困难。某作者凭空想象举出一个例子,另一位引用,写下注脚,如是者转了三几次注脚就变为事实!这是经济学的悲哀。也难怪一九七二年我在华盛顿州跑农场与果园考查蜜蜂采蜜与传播花粉的服务后,拿得数十份合约与一些市价的数据,发表《蜜蜂的神话》,行内哗然。要写经济学的神话,罄竹难书。这样的题材是过瘾精彩的学问,也是贡献,为什么那么少的同学尝试呢?
这解释为什么我多次高举考查事实或现象的细节是那么重要。没有细节的现象往往是神话,就算不是神话也不能教我们很多。多细节支持的现象不仅可靠性高,而且给我们在抽象的推理思考时照亮着什么是可走什么是走不通的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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