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莉乳腺手术与现代医学的思路

　　五月里有一个母亲节。五月还有一大新闻，作为母亲的美国影星安吉丽娜·朱莉毅然决定手术除去乳腺，只因她的母亲最终死于乳腺癌，而经基因检测，她本人患上乳腺癌的概率是87%。手术后这一概率则降到了5%。看到这一对比数据，相信大多数人都会认为，朱莉做出了一个明智的决定。本文不对朱莉这一决定的恰当与否做出评价，毕竟这是当事人自己的决定。不过透过这一手术决定，却可以令人反思医学层面的某些事实。

　　现代医学与传统医学的本质区别之一也许在于，前者尤其强调病因的寻找，这种思路恰恰与现代科学如出一辙。寻找现象背后的原因或机制，正是现代科学的崛起之道。

　　传统医学可称为经验医学，这是因为它更多满足于搜寻经验现象之间的相关性，中医就是典型一例。比如在阴阳理论的指导之下，人体各个脏器都分为阴和阳，阴与湿冷等性质相对应，阳则与干热等性质对应，药品或食物也有此性质，由此洐生出具体的治疗或食疗措施。在丰富的临床观察的基础上，中医确实具有明显可见的疗效。但笼统地把病症归之于阴阳失调，仅是一种经验相关性的观察，而不是病因的揭示。

　　就现代医学而言，正是19世纪法国生理学家伯纳德着重强调，医学必须寻找现象(或病症)背后的病因，途径就是通过实验方法。在伯纳德看来，仅在病症与病因之间建立起明确的对应关系之后，医学才谈得上对疾病的真正治愈，此处的对应关系就是因果性的揭示。

　　这一思路首先在传染病领域取得了骄人的业绩。随着微生物学的进展，人们逐个寻找到了传染病背后的确切原因，比如结核病的致病元凶就是结核杆菌。更为关键的是，研究人员还找到了细菌的致命杀手，那就是从霉菌中提炼的青霉素。从此以后，肺结核等传染病不再成为有可能置人于死地的致命疾病。回溯传染病史，在微生物学崛起之前，人们也曾意识到，外界环境(如卫生条件的改善)或营养、日常休养等，有助于肺炎病人的康复，但其间不存在完全对应的关系，其有效率不可能是百分之百。然而针对细菌引起的传染病，抗生素的运用却能达到百分之百的治愈率，这就是现代医学所创造的奇迹。

　　现在的问题在于，癌症的攻克是否也能沿此思路再创奇迹呢？事实上，20世纪70年代由时任美国总统尼克松发起的攻克癌症计划遵循的正是这一思路。当时，人类基因组计划初步完成，遗传学家信心满满地认为，只要找出相应的致癌基因，然后在此基础上寻求对策，癌症不仅可以揭秘，甚至可以被攻克。朱莉的手术正是此种思路下的产物。

　　然而，一个严峻的事实却是，不同于通常由单病因引起的传染病，癌症的发生是一个远为复杂的过程。它与先天的基因确实存在相关性，否则就没法解释这一事实：同样暴露于致病风险中，结果却是有些人得病，有些人免于得病。正是这一或然性概率表明，基因只是部分决定癌症的发生。在此过程中，环境中的致病因素、个人的生活习惯乃至情绪等等，都与癌症的生成密切相关。

　　不同于细菌造成的急性感染，癌症的发生还是一个长期潜在的过程，这一漫长的时段中涉及的因素错综复杂，如最近引起关注的食物中重金属富集或大气中PM2.5浓度超标等。更何况，某些所谓致癌基因，还是正常基因组的一部分，只是被不合时宜地激活罢了，这就与调控机制的错位有关。

　　癌症生成原因的复杂性，或许决定了有不同诉求的人们的各自侧重点。比如，遗传学家更看重致病基因的寻找；制药公司更看重针对性药物的开发；营养学家更强调食疗效果；环保专家更在意警告环境中的致癌风险。当然，一线医生更愿意普及这样的理念：早发现早治疗。

　　需要反思的是，人体是一个复杂无比的系统，其中由单个致病因素造成的病症只是少数，如传染病或某些营养不良症；更多的疾病通常由多种因素引起，癌症的生成尤其如此。不得不承认，先天的基因组成，后天所处的环境（比如，就乳腺癌来说，现代女性的少生育、少哺乳，职场或婚姻中承受的压力，乃至环境中存在的人工合成类雌激素等），都是重要的致病因素。

　　回到朱莉的手术。当基因检测表明，朱莉有87%的概率患乳腺癌时，大致说来即意味着，在100个如朱莉这样的个体中，会有87个人得乳腺癌。但就朱丽本人来说，她要么得乳腺癌，要么不得；当落实到个体身上时，致病就是一个百分之百的事件。如此说来，朱丽最终是否会得病，以及得病的年龄，还取决于她个人诸多因素的复合：如哺乳史、生育史、情绪等等。

　　比如，当她得知自己的基因组成后，或许有两种反应：一种是消极的，为此而担惊受怕，疑神疑鬼；一种却是积极的，即更好地调整心态以及生活方式。不言而喻，最后的结局必然大不相同。也许朱莉最终仍有可能得病，但年龄却大大推迟。这种推迟甚至有可能导致这样的后果，亦即在她患上乳腺癌之前，步入高寿的她不幸因其他原因离世。这样，乳腺癌对于她来说，就是个零概率事件了。

　　(作者系上海师范大学哲学学院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