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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款毒性、安全性甚至真实性都还存在巨大争议的化工产品，如何“捆绑”诸多行业协会、检测机构，直至影响国家多个部委决策。借国家产业目录修订之机登堂入室，即将独享年产值600亿电镀金市场？
本报记者 封莉
三门峡、江门、北京报道
一石激起千层浪。
2013年2月，国家发改委将《国家产业结构调整指导目录》（以下称《产业目录》）进行修订，提出因一种经检测不属危险化学品、无毒、排放达标的“丙尔金”产品已问世量产，完全可以无缝取代传统工艺。据此，发改委下文将传统使用氰化钾及氰化亚金钾的工艺由“暂缓淘汰”变为“2014年淘汰”。
这意味着，电镀金这个600亿产值的行业即将改朝换代。
但仅仅2个月后，“丙尔金”这一似乎是划时代的产品位于河南省三门峡市的工厂，却被广东省江门市公安局江海分局查封，检察机关批捕相关5人，同时网上通缉制造企业河南省三门峡市恒生科技研发公司（以下称“恒生科技”）两位发明人。
该局已转交检方的初步结论认为，丙尔金既是含氰高毒甚至剧毒物质，又是危险化学品。
但恒生科技和三门峡地方政府则称，江门警方很可能已被当地传统镀金工艺企业的误导，甚至成为利益共同体。这一巨大分歧已经汇报给相关部委。
《产业目录》修订文件称，丙尔金产品已广泛应用于包括“神舟”、“嫦娥”、“天宫”等国防尖端科技和高速列车、手机、电脑等民用工业中。该技术产品即将完成150吨/年产能的建设，计划建设500吨/年产能，2013年前完全可以满足市场需求。
丙尔金声称的“优势”即低氰无毒、安全且可以继续直接用传统设备分解镀金。本报记者调查显示，恒生科技通过向河南省疾控中心、中国疾控中心、国家安监总局化学品登记中心和成都电子科技大学等下属检测机构报送样品，获得了多项存在明显漏洞的证明报告。
“丙尔金”涉案可能还将触及更多审批主体。至2013年2月，其已陆续获得包括环保部、工信部、科技部、国家发改委在产业政策制订，中央预算中专项资金中的大量利益。其中包括其进入国家顶尖的863计划，并罕见地被推为淘汰传统产业的替代依据。
争议巨大的丙尔金如何顺利影响《产业目录》？这类涉及巨大利益的政策制订和技术检测过程是否公开严谨公允？是丙尔金抛给公众的又一个悬念。
创始人
三门峡市经开区恒生科技办公楼对面，该公司已经为今年成功获批国家高技术研究发展计划项目（“863计划”），新近购置一片土地，一期将建150吨/年的生产线，然后将扩张到500吨/年。如果一切顺利，未来电镀金行业上千亿年产值将尽归这座传统资源型城市。
当地科技局下海干部张群刚，是恒生科技和这一地方雄心勃勃战略创始人。随着4月15日广东省江门公安12名警员到达他的公司，张群刚和企业高管再也没有公开露面。
三门峡有关方面说，江门警方第一次前来办案时，张群刚由于广东经销商被查，正到北京向各部委汇报情况。
工商资料显示，张群刚生于1953年。恒生科技从设立之初到现在，一直是家族企业。2003年4月，恒生科技的前身恒生生化技术有限公司成立。公司股东是马朝峡马粉娥兄妹，马粉娥是张群刚的妻子，注册资本是10万元
至2009年4月注册资本增至2450万元，该年度主营业务收入为1.5亿，净利润仅约10万元。财务报表显示，公司2010年营收增长值5.69亿；净利润仍仅为11.852万。2011年营收5.046亿；净利润1150.56万元。因未能从工商部门查询其现金流量表，无法佐证其营收数据真实性。
企业所在地，经开区管委会书记张北超接受记者采访时说：张群刚是氰化亚金钾的最早研发、生产人员之一。早在2003年时，张开始研究低毒低害的产品代替高毒高害。氨基酸的发明也是他的，他手里有二十多项发明。
当地政界和企业界都熟知“张群刚是孤儿”。研发丙尔金期间很苦，研发成功后送给一些公司试用，为此向亲友借款不少。
张群刚曾在三门峡化工研究院就职，与他熟识的前同事也说，张是孤儿，因此少年时代即失学，“我们从媒体上看到张群刚是武大毕业非常吃惊，张群只是后来到大学进修过。”
这位当地化工从业者亦对丙尔金不认可，认为是混合物，而不是新的化合物。“恒生是骗人。”她说。但是，丙尔金一经问世，就宣称是革命性的产品。
该市场原料虽然消耗总量不大，但涉及到各类电子元件、珠宝制造等30多个行业的表面镀金材料需求。许多化工业投资者仍然青睐传统工艺，一些下游国际大企业还无法接受丙尔金。
张群刚是这一技术的创始人。也是专利权所有人。三门峡警方说，恒生是家族企业，只有张群刚懂技术。但是，因为江门警方的追缉，张群刚和名列公司股东的儿子张磊目前都没有现身。
戏剧化的检测
丙尔金希望成为新兴技术，至少要经过对其全新化学分子结构的确认，然后需证明其在电镀工序下的有效性，最后其之所以能替代传统工艺，则需要检测机构出具无毒、安全的检测报告。
在江门警方查封工厂后，恒生科技提供给三门峡市警方和政府部门的证明材料显示，“丙尔金”的确两次获得过国家专利认证，也有成都电子科技大学微电子与固体电子学院为新物质的研究报告，其还经受过河南省疾控中心、中国疾控中心、国家安监总局下属机构的检测。
本报记者多方调查显示，这些证明报告多数由企业送检而非独立抽检，检测机构无法确认检测物质性质，且并未完整按化学品毒性和危险性的国家规范进行全面检测。其中，相关方涉嫌混用报告数据，有的报告还涉嫌伪造。
自2007年10月开始，恒生科技共审请4次专利，其中2007年10月份申请成功《镀金用柠檬酸金钾及其制备方法》。但恒生此后2次专利申请因分子式未获通过。
2011年10月，恒生科技《镀金用柠檬酸一钾二[丙二腈合金(I)]及其一水合物的制备方法》获批。但是其专利文书显示，这一物质在合成方法有调整的情况下，实验数据却与此前没通过的2009年申请的《一种镀金用柠檬酸金钾及其制备方法》一样的。
恒生公司副总经理、办公室主任任艺在接受本报记者采访时说，他们原来把发明的新物质叫柠檬酸钾，后来电子大学出了分子结构研究和命名，他们才改叫丙尔金的。
就这两项专利的制备方法和物质分子结构，遭本报记者采访的多位行业专家质疑，“对两项专利已提出专利无效的请求，并被受理。”深圳市龙岗区一位协会秘书长称。
在证明丙尔金是有效新物质方面，2008年9月由四川华丰电子公司为其出具了可用性报告。丙尔金的主要研制人员中，有华丰电子的一位高级工程师担任“新产品应用研究”。
2008年10月，成都电子科技大学、四川华丰企业集团公司出具了《电镀体系中丙尔金替代氰化亚金钾的应用》，结论显示：丙尔金替代氰化亚金钾的点镀金镀液循环伏安扫描重复性好，表明镀液稳定丙尔金完全可以替代氰化亚金钾。
2009年5月，电子科大微电子与固体电子学院出了《柠檬酸金钾分子结构的研究》，给出了分子式和结构式，验证其为新物质。电子科技大学微电子与固体电子学院教授胡文成为丙尔金主要研制人员。此后，该单位还多次为丙尔金提供报告。
在就丙尔金无毒安全的特性的检测中，检测机构的各项依据也存在明显漏洞。
2007年9月，河南疾控中心出具对三门峡恒生科技送检的柠檬酸金钾的检测报告，检验依据竟然是卫生部《消毒技术规范》，“急性经口LD50”的检测结果是为681mg/kg，低毒。这份报告对丙尔金证明“无毒”作用最显著。
2009年2月，恒生科技提供样品到青岛国家安全生产监督管理总局化学品登记中心，做了《化学品危险性鉴定报告》。在该机构的“毒性危险性鉴定”程序中，要求必须提供经口检测数据（实验动物通过口服物质进行检测）。
但是，恒生科技在经皮（检测物质涂抹在实验动物皮肤上检测）项目中，提供了中国疾控中心下属机构的鉴定结果。在经口检测上却提供了上述河南省疾控中心2007年9月的鉴定。因此，该安监局登记中心得出结论“本品不属毒害品”。
河南疾控的这份报告，虽然在恒生进军部委的过程中，再也没有出现过。此后，安监局的鉴定就成了丙尔金无毒（经皮、经口）的证据。
此外，报告数据混用的问题体现在，河南疾控中心2007年检测报告所显现的样品名称是柠檬酸金钾，在国家知识产权局网站上，柠檬酸金钾与一水合柠檬酸一钾二[丙二腈合金()]，是不同分子式的两种物质。
2009年12月，河南省科技厅曾组织专家进行过一次科技成果鉴定。鉴定委员会主任委员为表面工程协会的秘书长马捷，这份鉴定后面附的主要研制人员，包括分子结构及性能研究为电子科技大学胡文成，新产品应用研究包括四川华丰电子公司，洛阳158厂及另两家企业的人员。
此后，恒生科技历年到青岛国家安全生产监督管理总局化学品登记中心做一次鉴定。报告结论均相同。包括每年到中国疾控中心做“大鼠急性经皮毒性试验”，得出结论“样品的大鼠急性经皮毒性试验属实际无毒”，但一直没有进行经口测试。
戏剧性的变化出现在警方介入调查并造访之后上述检测机构纷纷进行澄清，否认做出过无毒结论，或指责恒生科技提供不实样品或不实基础报告。
江门警方也将样品交由广东省其他检测机构，得出高毒或剧毒的检测结果。
但三门峡方面认为，丙尔金是一种新的物质，目前尚没有国家标准和行业标准，只有经国家相关部门认可的恒生科技的企业标准。广东警方没有按恒生的企业标准鉴定，缺乏鉴定依据。
恒生科技方面对此有几种解释。一是针对江门警方检测“有毒”，恒生科技副总经理、办公室主任任艺对本报记者说：“丙尔金里的氰是有机氰，我们公司在宣传时，从没有侧重说过是无氰。含氰量降低了78%，毒性低多了。”
二是提出中国表面工程协会曾对丙尔金多次抽样，结果也是实际无毒。本报记者获得的材料显示，2013年6月初，该协会清洁生产指导委员会向三门峡警方出具了份“情况说明”，称“2011年曾两次从市场上抽样送中国疾控检测经皮毒性”。
这些报告仍然不涉及经口检测，且送检单位为“恒生科技”。三门峡警方对本报记者解释：虽然送检的是表面工程协会的人，因为出检测费是恒生科技出的。
《化学品毒性鉴定技术规范》显示，我国首创或根据国内外文献报道首次生产的化学品，原则上需进行 4 个阶段的毒理学试验，进行也对丙尔金采用的“急性LD50”测试时，一般要求用两种动物，染毒途径应包括所有人体可能的接触途径。包括吸入、经皮、经口等6类。
三门峡方面则称，“丙尔金大鼠急性经皮无毒，即表明丙尔金是无毒的；丙尔金是工业品，不需鉴定其经口毒性；丙尔金中的重金属金，可能是急性经口表现为高毒的原因。”
决定生死的第21号令
借上述存在争议的专利和检测证明报告，丙尔金开始密集获得产业政策和科技扶持的通行证。其在获得各有关部门奖项后，向相关部委申报进入新兴环保技术、循环经济清洁工艺等目录，并获得中央预算专项资金中科技部、发改委审批的约1214万元扶持资金。
至2013年2月16日，国家发改委决定将“含有毒有害氰化物电镀工艺（氰化金钾电镀金及氰化亚金)钾镀金”列入2014年淘汰类。
自2005年国务院实施《促进产业结构调整暂行规定》后，发改委会同相关部门制订的《产业目录》，已经成为政府投资审批，制定和实施财税、信贷、土地、进出口等政策的重要依据。其将各种产业分为鼓励、限制和淘汰三类。
相关产业一旦进入“淘汰类”名录，各金融机构应停止各种形式的授信支持，并采取措施收回已发放的贷款；各地区、各部门和有关企业要按规定限期淘汰。在淘汰期限内国家价格主管部门可提高供电价格。对明令淘汰的生产工艺技术、装备和产品，一律不得进口、转移、生产、销售、使用和采用。
显然，这是一种可以决定行业生死的政策。现在，它决定来宣判电镀金行业的命运。
据国家发改委3月《关于国家发改委2013年第21号令含氰电镀工艺的调整说明》，“丙尔金清洁镀金技术”是《国家鼓励的循环经济技术工艺和设备名录（第一批）》（以下称《循环名录》）产品，经检测不属危险化学品，无毒，排放废水符合《电镀污染物排放标准》，解决了镀金行业污染难题。
这意味着，这个600亿空间的市场2015年将被丙尔金垄断，而唯一掌握丙尔金技术的，正是它诞生的母体恒生科技。
本报记者从恒生科技相关工作直接负责人处获悉，国家发改委并没有到企业进行过专门的检测、论证，也没有要求其补充材料。“发改委调整产业目录，企业并没有另行申报。”三门峡市发改委相关负责人也对本报说。
因此，发改委调整目录直接依据主要是2012年6月1日发布的《循环名录》中，这一名录由发改委、环保部、科技部和工信部共同研究制订。“丙尔金清洁镀金技术”在减量化技术、工艺和设备中位居第2项。
这一《名录》的设定依据是《中华人民共和国循环经济促进法》，该法在“减量化”一部分，有“国务院循环经济发展综合管理部门会同国务院环境保护等有关主管部门，定期发布鼓励、限制和淘汰的技术、工艺、设备、材料和产品名录。”但与《产业目录》一样，目前没有针对制订程序的细则。
发改委相关处室负责人曾说，《循环名录》中42项技术、工艺和设备是发改委历时4年，组织近百位专家，从各地推荐的600多个技术和设备中经多次论证筛选出来的。
2011年4月发改委环境资源司公开征集《循环名录》(征求意见稿)的补充项目，丙尔金并不在已公开征求意见的项目中。据三门峡市发改委相关负责人介绍，其通过该市发改委向河南省发改委提交，再由省发改委补充上报至国家发改委相关部门。
恒生科技提交申报材料的相关负责人说，在毒性、危险性方面，公司提供的即是前述安监总局化学品登记中心、中国疾控中心研究所等出具的报告。此外，还有清华大学环境质量检测中心检测站对经过处理后废水的检测报告。
此外，公司还会附上已经从各部委协会获得荣誉、专家论证会内容和用户评价报告。本报记者获得的相关材料中，恒生科技组织科研机构和部委官员及退休官员参加的研讨会评审会，也被作为关键材料递送到相关部委。
该公司认为2011年7月31日在北京香山饭店召开的清洁镀金材料丙尔金及战略研讨会，简称“香山会议”，对丙尔金的推广作用明显。这一看起来是民间性质的会议纪要则显出特别的意味。在回答发改委有无对丙尔金进行论证时，三门峡发改委副主任权振国和恒生科技副总经理、办公室主任任艺都说：“没有论证。之前举行过一个香山会议。”
中国环境科学学会会长、国家环保部原副部长等高层出席了会议。
2012年12月，工信部《关于荧光灯等6个行业清洁生产技术推广方案的通知》，要求在2015年推广“丙尔金”达到20%的市场占有率。
2013年1月11日在北京国宾酒店会议厅举行了非氰丙尔金政策替代推广应用工作会议，国家公安部、国家工信部、国家环保部、中国表面工程协会有关领导、部分镀金企业及丙尔金生产企业参加了会议。
一个月后，发改委做出调整《产业目录》的决定。
这一决定将导致的直接后果是，2014年底除丙尔近之外的所有现有电镀金技术都将被淘汰。丙尔金可能独享未来镀金行业千亿市场份额。
而当记者询问国家发改委产业司负责人，丙尔金替代氰化镀金这项产业结构调整有无进行论证、评审或抽检时，对方说：“没有，主要是征求各部门、各协会、各专业技术委员会的意见。我们是汇总所有部门的意见。”
作者：封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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