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条孤零零的砂石小径,蛇行在新东林场盛大的雨幕之中,不远处就是被灰暗云团隐没的小兴安岭南麓。由于连续三日的暴雨洗刷,小径不仅遍布坑洼,突然暴涨的河流更是轻易冲垮了木质桥梁。
由于经年失修,当地但逢下雨,即使支付100元,也难寻觅愿意骑摩托穿过这短短13公里的向导。更多村民似乎更愿意倚在木檐下,百无聊赖地看着几丛雨中晚开的油菜花。
这条小径的尽头,有两栋盖着“塑料帽子”的厂房,用以凿岩和静爆的高大机械肃杀耸立,混合着煤渣的积水暗流成河,深至及膝。一条看门犬则伏在门前打着瞌睡,听到脚步声也只是漫不经心地抬抬眼皮。
就是这样一处没有钻井、不见工人的荒僻之地,却是港股北方矿业口中储量高达18.19吨的超级金矿。不过,当记者向村民求证时,得到的多是不屑答复:“金子的影子都没见过! ”
而记者从铁力市国土资源局拿到的“占用矿产资源储量登记证”证实,推断这座金矿真实的黄金储量只有112公斤,从黄金的平均品位看,每吨矿石中的金含量仅2.09克,甚至未达标最低可采品位。
去年,这座“吹”起来的所谓“富矿”70%的股权被北方矿业以2.3亿港元高价卖出。
现场
金矿七年未开工只留工人看设备
“你要去新东林场?你是画画的吗? ”
“画画? ”
“只有学生才会去那里写生。 ”
“我是去工作的,听说附近有一座金矿。 ”
“金矿?没听说过朗乡附近有金矿,只知道有一座胜利铁矿。 ”
在距离哈尔滨近300公里的朗乡火车站,记者与不同出租车司机的对话不断重复着类似模式。这座镶嵌在小兴安岭南麓林区的小城,彼时正搭起了供乘客临时通行的简易天桥,打算花100多万将火车站修葺一新。
这种对门面的现代装点其实暗合了这座边缘城市的某种气质:朗乡的多数青壮年都曾奔走各地做过木材生意,消息灵通。做司机前,郭三就在俄罗斯伐过木头,后来辗转回到故乡,跑了七八年出租。
在记者询问的司机中,郭三是唯一知道新东林场附近还有一座新东矿场的当地人,多年前曾有一批“专家”和一些“大公司”前来造访,租用他的车。但他对记者的造访意图也表现出强烈费解:“去哪里干嘛?专家当时拿矿石去测了,那里的金子不够年头,老板早就停工了,再挖就是亏钱。 ”
与永续林场和曙光林场相比,新东林场距离朗乡最远,夹道落叶松丰茂稠密。 “矿场再往里就没有人家了,好多年前开矿时就把几户农家全迁到了林场,后来矿停了,路也差不多废了。 ”迁徙到新东林场居住的一位村民告诉记者。
这条村民口中的“废路”只有摩托车和底盘较高的小型吉普才能通行,而连绵不断的雨水却让唯一熟悉地形的村民望而却步。在两个多小时的漫长等待与沟通后,记者才找到愿意引路的村民杨奎琛。
沿途的几处地面塌陷,几乎能淹没半个轮盘,杨奎琛一路叹着“太遭罪”的苦经。 “七年前矿上就死过人,后来这条小路一直没人进出。 ”他对记者表示,“矿上当时雇的也都是外地人,本地人帮种木耳一天就能收一百多,他们请不起,八九年前工人采过一些矿石,但金子几乎选不出来,外地的工人就都被遣散了。 ”
当所谓的“路”已经窄得形似植被破损露出的狭小缺口,几栋出现在记者眼前的简易板房形销骨立,矿场空无一人,只有激烈的雨水砸落蓝色的塑料封盖,敲出惊心的“咚咚”之声。在厂房的背后,隐约可见两三堆未经分选的矿砂。
“你是干什么的? ”记者前后转悠了两圈,一个女声才从看似工人住处的板房传出,这片停工多年的矿场上,现在只剩几个人留守看管设备。 “金子?没见过。我们来了四五年了,矿就没开过,厂房漏雨了也没人修。 ”一位看管人对记者努努嘴,只见冬天用来烧炉取暖的煤堆比矿砂更靠近厂房和设备。
据记者了解,去年底以前,矿场70%的股权归属于北方矿业下属上海新铜贸易公司,30%属自然人李振权。 2005年李振权建矿场时曾以“翔远矿业有限公司新东矿场”命名,后曾更名“铁力县东风林场金矿”、“新东矿业有限公司”,现名“伊通矿业有限公司”。数度易名,令局外人难窥真容。
疑团
18吨变112公斤黄金储量离奇缩水
这样一座荒废七年的金矿,被卖出了高价。根据北方矿业去年9月17日发布的公告,公司将名下伊通70%的股权悉数转让给陕西潼金矿业有限公司时,作价达到了2.3亿港元,其中有4600万港元是以现金支付,剩余1.84亿港元则由买方以向公司发行承兑票据的形式支付。
在这份公告中,北方矿业称伊通所持勘探权公平值估计达到3.76亿港元,截止2012年6月30日,伊通未经审核资产净值约为2.66亿港元。
这样的估值似乎很难与记者实地走访的见闻画上等号。据北方矿业公告,它的估值依据是来自伊春市地质勘查队于2009年10月出具的《黑龙江省铁力市东风林金铁矿场之地质详查报告》中,对黄金储量的乐观评估。 2010年6月28日,北方矿业收购伊通时曾称“东风林金铁矿场确定黄金及铁蕴藏量分别不少于18.19吨及不少于4151万吨”。
2.3亿港元(合1.8亿人民币)买18吨黄金,听上去确实很美,接盘的陕西潼金矿业有限公司貌似捡到了大便宜:按照黄金昨天最新牌价,每克黄金243.94元,18吨黄金也就是价值43.9亿元,1.8亿元还不到一个零头。
而就在北方矿业脱手这座金矿的大半年前,李振权持有的30%股权也卖给了自然人张家静。在稠州银行上海分行闸北支行工作的他虽然是外行,也立刻沉浸在黄金梦中深度陶醉,一出手就慷慨解囊了1800万元。
据张家静后来接受鹤岗市公安局刑警支队询问时回忆,接触谈判时,伊通公司提供给他的也是由伊春市地质勘查队出具的那份评估报告,“称公司共有十几吨黄金”。但很快,偶尔在铁力市国土资源局看到的 “所有矿资源一览表”,就让他惊出了一身冷汗。
记者拿到了盖有铁力市国土资源局和黑龙江省国土资源厅两枚公章的 “占用矿产资源储量登记证”(黑占储证省字【2005】第429号),上面白纸黑字写明:新东矿业推断的内蕴经济资源量中,黄金含量112公斤,岩金储量5363.8吨。岩金也就是混杂着其它金属的矿石。
而记者从黑龙江省矿产储量评审中心获得的 《黑龙江省铁力市新东林场岩金矿床过采矿山资源/储量检测核实报告》评审意见书,也得出与上述登记证相同的结论。
“经审查,截至2004年11月底,认可本次检测核实的-2号矿体、号矿体剩余的部分资源/储量为推断的内蕴经济资源量 (333),矿石量53538吨,金金属量112千克,金的平均品位2.09克/吨。其中-2号金矿体的矿石量为29921吨,金金属量55千克,金平均品位1.82克/吨;号金矿体剩余的矿石量为23717吨,金金属量57千克,金平均品位为2.40克/吨。两条矿体金品位均未达到最低可采品位。鉴于金的品位较低,开发时应结合内、外部条件进行综合评估,避免造成损失。 ”评审意见书还给出这样的风险警示。
那么,北方矿业和李振权相继援引的那份署名伊春市地质勘查队的 《黑龙江省铁力市东风林金铁矿场之地质详查报告》,又是怎么回事?
调查
真报告牵出山寨版接盘公司雾里看花
根据上述这份报告,新东矿区共圈出铁、金矿体10个 (其中6个富矿体),求出 (332)到(333)之间各级别资源量总计矿石37.99万吨,金金属量1784.57公斤,334级远景资源量可达16.41吨,总计18.19吨,黄金储量比黑龙江省矿产储量评审中心、黑龙江省国土资源厅、铁力市国土资源局足足大了160倍。
究竟新东矿场是养在深闺人未识还是别有猫腻?被送至黑龙江省公安厅刑事技术总队鉴定的 《黑龙江省铁力市东风林场金铁矿详查地质报告》、碎片上盖印的“伊春市地质勘查队”印文,以及伊春市地质勘查队公章的样本印文,最终揭开了这份被上市公司多处引用的报告的真面目。
记者在黑龙江省公安厅刑事技术总队2013年4月12日出具的鉴定意见书上看到,“送检的 《黑龙江省铁力市东风林场金矿详查地质报告》第二页上盖印的‘伊春市地质勘查队’可疑印文和碎片上盖印的‘伊春市地质勘查队’可疑印文是同一印章盖印的;送检的《黑龙江省铁力市东风林场金矿详查地质报告》第二页上盖印的‘伊春市地质勘查队’可疑印文和碎片上盖印的‘伊春市地质勘查队’可疑印文与提供的样本印文不是同一印章盖印的。 ”
简言之,北方矿业和李振权引用的所谓由伊春市地质勘查队出具的 《黑龙江省铁力市东风林场金铁矿详查地质报告》,已被官方证实系伪造。
记者从相关渠道获得的一份1985年版《黑龙江省铁力市东风林场金矿地质详查报告》则显示,伊春市地质勘查队28年前对矿场黄金远景储量的预估也只有1.29吨。
花1800万元买了矿场30%股权的张家静急了,整座金矿112公斤的黄金目前总市值也只有2732万元,满打满算他手里的黄金储量最多值900多万元,兵马未动就先亏了一半。但蹊跷的是,去年9月17日以2.3亿港元高价接盘新东矿场70%股权的陕西潼金矿业有限公司却未作任何反应。
从记者查知的公司信息看,这家公司本身也是疑云密布。记者通过陕西省工商管理局红盾信息服务网查询,陕西潼金矿业有限公司成立于2012年9月13日,也就是北方矿业发布向其出售新东矿场70%股权公告的短短4天之前。
根据陕西潼金矿业有限公司在工商局登记的信息,公司注册资本只有500万元,法人代表是卢毅。公司业务范围不光包括矿业咨询服务、矿产品的加工销售、金属及金属材料和焦炭的销售、矿山物资,还包括机电设备 (小轿车除外)、机械产品的研制与销售。
起底
一年亏损8个亿频频“割肉”卖家当
这家似乎临时为了接手新东矿场而匆匆成立的公司到底有何背景,疑点重重。就连它“陕西潼金矿业有限公司”这一取名,都极易让外界生出歧义:但凡潼关县的“金主”都知道,“潼金公司”在当地本是特指一家国资矿业公司,被当地民资重组后便鲜有声闻,在网路上搜索“陕西潼金矿业有限公司”,弹出的信息几乎都关于“潼金公司”,令其真实身份更难勘破。
而记者调查发现,从账面上看,北方矿业向陕西潼金抛售伊通公司70%股权其实是亏本贱卖。据2010年的收购公告看,北方矿业当时是耗资4.144亿港元买下了李振权手中的股权,去年抛售时作价2.3亿港元,显然要倒贴1.744亿港元。
针对如此“断腕”急抛,来自公告上的解释是:“董事会认为,由于东风林金铁矿场之生产工序尚未展开,故其营运仍处于初步阶段,就此,必须就矿场之勘探与生产工序及持续开发投入大量资金……为减轻本集团就伊通大量资金需求产生之财务压力,变现伊通股权乃符合本集团利益。 ”
北方矿业官方发布的信息还称,根据独立估值师的评估,伊通矿业已于年内确认的减值亏损为7300万港元。从北方矿业财报分析,如此“割肉”卖矿,背后蛰伏着公司巨额亏损造成的资金黑洞。截止去年12月底,公司全年亏损已经扩大至8.52亿元,2011年同期亏损4.88亿元。去年营业额亦跌5.46%至6.70亿元。
而这也不是北方矿业第一次断腕求生。就在去年抛售伊通公司股权之前半年,它也曾“挥泪”动手砍掉了自己在吉林的瑞穗矿业26%股权,目的就是为了筹得6亿元收入。那次抛售后,北方矿业不再对瑞穗控股,并预期出售录得亏损约9768万元。
北方矿业似乎接连败走麦城。因为和新东矿场类似,瑞穗拥有的吉林省通化县金斗乡大南沟铁矿和白山市抚松县钼矿虽然分别占地4.17平方公里、9.35平方公里,但直至稀释股权,两个矿场“沉睡”在北方矿业怀中长达4年,同样均未投产。
2010年时,北方矿业曾表示“瑞穗矿业勘探进度良好”,并引用吉林省地矿勘察设计研究院发表的研究报告称,铁、金及钼储量分别约为逾400万吨、10吨及逾40万吨。但两年之后,这个昔日捧作“明日之星”的矿场依旧难逃被出售的命运。
近日,这个不安于室却又数次折戟的矿业公司盯上了钼矿。打开公司官网,对于钼矿的介绍摆在显眼位置,2009年,它不惜以8.2亿港元的价格收购钼矿勘探生产商陕西九龙矿业65%的股权。此外,曾经最爱和贵金属打交道的北方矿业还做起了化肥生意,今年4月出手收购陕西大秦钾矿有限公司70%股权。
幕后
上市十五年不分红大股东尽显富豪身影
记者细究之后发现,北方矿业不仅在人前是一派卖家当求生的窘迫之态,更是港股之中著名的铁公鸡。北方矿业在2009年之前曾名为新万泰控股有限公司,追溯其登陆香港市场的准确时间是1998年。而上市十五年以来,公司竟从未对股民派息。
据悉,万泰集团开始筹划在香港买壳上市时,正值东南亚金融危机爆发,香港经济重挫,股市持续低迷。而将目光紧锁逢低吸纳、廉价买壳时机的,正是新万泰的幕后老板、当时在内地身价惊人的隐形富豪钱永伟。 2000年,他曾以12亿的身家被评为香港50大上市富豪第34名,尽管后因经济罪而离开主席职务,至今仍是北方矿业的实际控制人。
除了钱永伟,还有一位更低调的神秘巨头李月华,目前她在北方矿业的持股比例亦达到35%以上。这是一个在香港人尽皆知的名字,顶着“融资大亨”、“壳后”、“赌厅公主”、香港男权金融界之女强人等诸多亮丽光环。
据记者了解,这位投资界顶级大姐大出身赌业世家,父亲李惠文是澳门赌业的元老级人马、“赌王”何鸿燊的左右手。 2012年,李月华以12.3亿元的总资产排名2012福布斯香港40富豪榜的第32位,同时位列2013福布斯亚洲商界权势女性榜。
李月华不仅是金利丰金融的第一大股东,拥有港股市值130亿港元,同时也是中国林大第一大股东,港股市值5亿元。在内地,李月华通过企业融投资涉足物业、地产及水务行业,还专门做内地新股赴港上市招股的生意,客户遍及福建、上海、北京等地,绝对是财富界游刃有余的头面人物。
记者注意到,在北方矿业的大股东名单中,李月华不仅是以自然人名义持股,另三大股东金利丰金融、AmpleCheer和BestForth也由她实际控制。记者查到的信息显示,李月华作为最大股东持股的金利丰金融正是由AmpleCheer全资拥有,AmpleCheer则由 Best Forth拥有80%权益,而BestForth又由李月华全资拥有。
不过,记者查阅了北方矿业从去年4月至今的股东持股变动情况,发现来自大股东的减持股数累计超过了216亿股,而近一年则完全是单边减持状态。其中,李月华本人及三家直接控制的股东公司减势最为凶猛,分别挥刀自折42.53亿股,每次套现减持都保持统一步调,去年4月以来,李月华直接或间接抛掉了127.6亿股,占到所有大股东减持股数的一半以上。
另值得一提的是,今年以来,北方矿业已有一名执董和一名非执董相继辞职。
我来说两句排行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