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报记者 郑升
实习记者 廖家良 深圳、宾阳报道
“当上林人在非洲日进斗金的时候,宾阳人正在电脑前面数着大笔的钞票”,在广西,人们如此形容南宁市下辖的这两个县。
每当夜幕降临,在宾阳县城的中心地段,60余家装修豪华的酒吧悉数开门迎客,众多趁着夜色而来的青年们出入其中。他们开来的中高档轿车,停满了路边的停车场。
虽然在历史上曾是经济强县,但在宾阳出现如同繁华都市的景象,只是近两年的事情。熟悉情况的酒吧老板对记者说,这要归功于“Q仔”的兴起,以及其背后的黑色掘金产业链—网络诈骗。
在宾阳,人们把从事网络诈骗的年轻人称为“Q仔”,因为他们大多数时候使用QQ这种即时通讯工具完成诈骗主要步骤。“Q仔”多数是20岁出头的年轻人,他们白天蛰伏,晚上便三五成群地开着轿车出没,在娱乐场所里肆意挥霍。
宾阳县已有无数的年轻人投入到这个不用出门就能捞钱的行业。有人极端地说,宾阳的年轻人10个有7个是做网络诈骗的。他们在小县城的一台电脑前,利用简单的交流工具和木马程序,就能祭起跨越时空的骗术。
最后的“Q仔”
今年22岁的吴兴,已是两个孩子的父亲。在宾阳县,像他这样的年轻父亲并不少见。2011年,吴兴从广东回来,开始在老家寻找挣钱的门路。然而,家乡的薪资水平远不够他养活家庭。
据宾阳县2013年政府工作报告披露,新增城镇就业岗位3674个,新增农村劳动力转移就业1.36万人。宾阳县有超过百万人口,就业渠道却远远满足不了需求。当地政府数据显示,2012年宾阳县城镇人均可支配收入为19972元,农民人均纯收入仅7228元。宾阳人以前外出打工的多,但2009年经济危机后,珠三角大量工厂倒闭,许多年轻人开始回巢寻找发展机会。
2012年,更换了四份工作的吴兴对打工失去兴趣。此时,宾阳坊间流传的关于做“Q仔”能挣大钱的消息,触动了吴兴发财的念头。
但入行有门槛,“Q仔”只会向相互之间极为信任的人传授技术。2012年11月,吴兴经过多方打听,得知好友阿金做“Q仔”挣了钱,便开始跟着阿金“学技术”。
事实上,2012年才开始入行的吴兴,差不多是最后一批“Q仔”了。早在2009年,宾阳的网络诈骗行业就已发端,只不过当时“Q仔”的主要阵地还在宾阳之外。他们只需要一台笔记本电脑,几张银行卡,外加一张3G上网卡,就可以策划一个骗局。
随着网络的日渐普及,宾阳县周边村庄也具备了进行网络诈骗的条件。到了2011年,网络诈骗在宾阳出现爆发式的扩张。最早入行的“Q仔”经过两年的积累已日渐发达,一夜暴富的故事在宾阳开始流传。
吴兴介绍,在最疯狂的这个时期,宾阳县有5个村庄甚至被当地人称为“诈骗村”。这些村庄里多数在县城周围,大量做“Q仔”的村民生活在这里,其中又以廖寨最为出名。多位接受采访的人士表示,像廖寨这样的村庄,15到35岁的人基本都在做网络诈骗。
“廖寨的"Q仔"最有钱,因为廖寨是最早做QQ诈骗的,他们隔日就来酒吧消费一次”,宾阳县一家酒吧老板李阳对记者表示。诈骗得来的钱,很容易就被消费掉。
李阳的酒吧是在2012年的8月份开张的,差不多也是最晚的一批。此时因为大量“Q仔”的出现,宾阳县城里的酒吧、KTV已多达60余家。
据他介绍,“Q仔来消费一般1000块钱一个包厢,人多的话就2000,我记得他们消费最多的一次是2400块”。李阳说,这样的规模在宾阳也只能算小型的。
另一位杨姓的酒吧经理则毫不讳言地对记者说,正是“Q仔”支撑着宾阳酒吧的发展。
另一项比较受“Q仔”青睐的消费品则是汽车。在宾阳街头,很多价值20万以上的本田车在街头出没,开车的司机多是二十岁左右的年轻人,他们几乎是一夜之间出现在宾阳。
年轻的“Q仔”们对房子的热情似乎少一些,因为他们的村子就在县城附近,只有少数挣了大钱的才会到南宁去买房。李阳告诉记者:“我认识很多Q仔,他们不买房,但是你进廖寨去看,房子都建得漂漂亮亮的。”
2013年春节期间,宾阳县的网络诈骗行业达到鼎盛。许多不同版本的暴富故事,在新年亲朋聚会的餐桌上流传。蠢蠢欲动的人们四处打听那个熟人发了财,能否入伙。
宾阳县的网络诈骗团伙,因此也多在亲朋好友之间建立起来。
“搏命人”与暴富梦
真正入行之后,吴兴才逐渐了解到这个行业竞争也很激烈。
“我们做的是支付宝的,跟诈骗村那些做银行卡的不一样。”吴兴说,“做支付宝的一次最高能得2000,因为支付宝最高只能充值这么多”。但这有个好处,就是收入虽然低,但风险也非常小。
吴兴所惯用的诈骗手段,是以注册名为“美女聊天”的QQ账号开始,以引诱对方进行裸聊并支付费用为主要手段。吴兴总结说,“人家来加你,接下来就看自己的口才了。”
所谓的口才,即引诱对方用预支费用,从而获得对方支付宝账号、身份证、手机号、银行账户等信息。“我用他的身份证号和手机号注册新的支付宝账号,他不会知道,然后绑定他的银行卡,把里面的钱转走”,吴兴说。
一旦诈骗得手,吴兴便到县城的银行网点将钱取走。因为涉及的金额较小,而且对方有所顾虑一般也不会报警,吴兴在取钱时甚至不用做任何掩护。
至于吴兴作案所用的银行卡,在宾阳县城可以大批地购买,根本不需要自己去开户。“在卢圩(县城)有人专门卖银行卡的,包括多家银行,一整套地卖”,吴兴说。
不过,吴兴所掌握的这种支付宝诈骗方式,在宾阳只能算小打小闹。真正流传出暴富故事的,是在“诈骗村”里流行的团伙作案手法。
据宾阳县公安局公布的公开资料显示,网络诈骗团伙通常分为头目、盗号人、聊天人和取款人。头目负责指挥实施诈骗;盗号人负责散播盗号木马,盗取QQ账号并远程录下被盗人视频;聊天人冒充被盗人向其亲属、好友行骗;取款人则负责取回诈骗来的钱。
譬如在行骗留学生父母时,先由盗号人在留学生QQ群里发布大量虚假链接,利用木马盗取点击链接的留学生的账号;然后聊天人冒充留学生本人,向其父母或好友行骗。由于留学生父母对网络了解甚少,这种办法很容易得手。
盗号木马在县城花300块钱就能买到,并且不需要使用者有任何编程知识就可以操作。在这种诈骗方式下,风险最大的环节在如何取款上。
有取款人因此独立于团伙之外单干,他们在行业内被称为“搏命人”。因为承担风险最大,搏命人每次取款,至少会获得20%的提成。如果取款的资金上百万,搏命人就可以拿到30%以上的报酬。
“如果骗得的钱太多的话,没人敢去取钱的,很容易被抓。”吴兴说,敢去取钱的那些人听说是开着宝马车去拉现金的,这样不容易引起怀疑。
搏命人也成了宾阳网络诈骗风险最大,但收益也最大的行业。曾有买青菜的小贩转行做搏命人,只用不到一年时间,便在宾阳县城买下了一套新房,这样的故事也在反复地刺激吴兴们的神经。
金盆洗手
但吴兴却从未亲眼见过“捞到”大钱的,他的好友阿金最大手笔也只是2000元。
吴兴与暴富故事最接近的一次是关于他的小舅子,对方到底骗了多少钱吴兴也说不清楚,但他确实在短时间内买了一辆宝马车。可惜这位小舅子人在深圳,平时难得见面,他老家的房子还是泥土结构,年久失修已经没法住人了。
吴兴也听说有个远房表哥是老手,最近骗到了好几万块钱。吴兴的母亲为此特地找到这位远房表哥,请他带吴兴一段时间。
但吴兴还未来得及去跟这位表哥,形势就发生了变化。
2012年,全国各地公安机关频繁接到报案,受害人都宣称遭遇QQ诈骗,被骗金额从7万元到200万元不等,诈骗消息也都来自宾阳县,这引起了公安部的注意。今年7月份,公安部派出工作组到宾阳县进行深入调研。
而针对网络诈骗的打击行动,早已在宾阳县展开。据宾阳县政务网公布的官方资料显示,截至今年3月份,宾阳县共协助外地公安机关抓获网络QQ诈骗犯罪嫌疑人376名,破获案件1637起,协助追缴赃款500多万元。
在这些案件当中,宾阳县警方协助湖南警方抓获的廖某,单笔诈骗所得为100万元,协助晋城警方抓获的李某团伙总共涉款200余万,协助台州警方抓获的韦某单笔诈骗所得200万元。
这三起金额达到百万级别的大案,验证了宾阳民间的传说并非子虚乌有。被台州警方抓获的韦某,也正是廖寨村人。为拿到这笔现金,他共动用了20多张银行卡,还分给搏命人30%的提成。
事实上,进入到2013年后,“Q仔”们就感到开始风声变紧,这一方面导致“诈骗村”对入村的陌生人就抱有极高的警惕,当地三轮车司机甚至不敢载客入村;另一方面有众多的“Q仔”开始金盆洗手,退出了这个搏命的行业。
在今年5月下旬的一天,宾阳警方针对廖寨村的“Q仔”实施了一次抓捕行动。差不多也是在这个时候,吴兴选择退出不干了。“现在做这行的人太多了,得不到什么钱,抓得又很严,闭村那边抓了很多,我们都洗手不干了”,吴兴说。
而随着“Q仔”的大量退出,原来在宾阳突然火爆起来的酒吧等行业,也在快速地萎缩。
李阳的酒吧是在今年的10月3日关门的,“过年之后生意开始不好做,很多人都被抓进去(监狱),现在做的人很少了。”他说,“我的一个做Q仔的朋友也被抓了进去,先关了两个月,后来花7万块钱赎了出来”。
至此,这场由宾阳人主导的诈骗狂欢走向尾声。有人携款逍遥法外,有人锒铛入狱,而更多的人则像吴兴一样,既没有捞到大钱,也没有招来牢狱之灾。
现在的吴兴,选择每天一大早起床,跟着父亲去给人盖房子。
(应采访对象要求,吴兴、李阳均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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