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紧急叫停的西湖会所

　　2014年1月15日下午3点，许德荣接到一个电话，他被告知，自己负责管理运营的“西湖会”会所将被关停。“很突然，一点思想准备也没有。”许后来向时代周报记者回忆。此后，西湖会更名为“开心茶馆”。

　　最近一个月来，许德荣忙得几乎没有休息的时间。或许是过于忙碌的缘故，尽管西湖会已经不存在了，但许德荣仍然使用着过去“西湖会总经理”的名片。

　　西湖会关停之初，许德荣的当务之急是通知已经预订宴会的客人，“通知客户西湖会已经关停，做好解释工作，还要与合作方进行沟通，因为之前签订不少合同，所以都得调整。”

　　这项事务需要处理各种人际关系，不过许德荣早已驾轻就熟。然而，此后事态的发展仍超出了其控制范围—在短短一个月时间里，西湖会经历了从紧急关停到立刻整改、转型营业，再到营业后被媒体曝出“西湖会拒绝顾客”的过程。变身为开心茶馆的西湖会，完全被推到了风口浪尖上。

　　西湖会的变故源于一场突然的廉政风暴—2013年年底，中央纪委、中央教育实践活动领导小组发出通知，严肃整治“会所中的歪风”。在这种严打态势下，以杭州为代表的城市，出台了一系列政策和措施，彻底关停西湖景区内的30家高档会所，西湖会亦在其列。

　　这并非西湖第一次整顿景区会所，此前的2009年，杭州市曾一度处理过西湖景区的会所。

　　这一次，会是终结吗？

　　私密的信息场

　　发端于2004年的西湖会，是西湖景区最早的会所之一。西湖会隶属于杭州大厦，由后者从杭州市园文局租下位于曲院风荷内的场地，用于平日的会所运营。杭州大厦则是由杭州市旅游集团100%控股的资产。公开资料显示，2011年末，杭州市旅游集团资产规模85亿元左右，其旗下资产除杭州大厦外，还包括杭州黄龙饭店、杭州西溪喜来登度假酒店等物业。

　　2012年，杭州市批复五大市属国资中的两家—杭州商业资产经营有限公司与杭州旅游集团—合并组建杭州市商贸旅游集团有限公司（下称“杭州商旅集团”），杭州大厦及其旗下的西湖会由此成为杭州商旅集团旗下资产。熟悉是次合并内情的人士向时代周报记者透露，杭州商旅集团控股杭州大厦60%的资产。

　　如果说2004年的西湖会尚是新事物的话，那么从2007年、2008年之后，它就不再孤单—西湖边的各类会所开始如雨后春笋般冒出来。幕后运营会所的大多是实力非凡的企业。

　　已近天命之年的企业家张龙有着多年杭州高档消费市场的从业经历，他告诉时代周报记者，对于这些幕后企业来说，会所本身并非是其赢利点，会所的使命更集中在为有限的会员提供私人化的个性服务、创建一个相同层次的交际平台，会所实为掌控人之无形资产。

　　由马云参与的“江南会”，大概是西湖会所中最知名的一家。在坊间被称为“浙江第一会所”的江南会位于孤山南麓俞曲园纪念馆，由晚清著名学者俞樾的旧居俞楼改建而成，院内有小楼七座，依北斗七星的序列排列。

　　“江南会的每栋楼格局大体为，楼下开会吃饭，楼上是主卧和保姆房，主卧的床头灯是阿玛尼，开放式浴间里放着精油。楼下是独立接待厅，摆着一套价值500多万的紫檀家具，墙上挂着的是金庸的手迹。”到过江南会的陈平告诉时代周报记者。

　　江南会在2007年12月试营业，成立之初一度神秘而低调，实行严格的会员制，会员费为20万元人民币。阿里巴巴曾在此摆上市“满月酒”，百余位社会名流齐聚华堂。2008年，江南会逐步对外敞开大门，但偏高的消费水平令普通游客望而却步。

　　“在西湖边的私人会所，注意是私人会所，并非是娱乐性质的会所，主要是靠人引荐进入。这里承担着一个‘桥梁’的关系，众人互通有无，在这里最重要的是得到信息。”陈平称。

　　这种会员组织形式和会所努力营造的密闭的心理期待是一致的，对于一些身份敏感的人士，尤其是政府官员来说，会所的私密性让他们可以更放心地接受邀约。

　　在张龙看来，一些西湖的私人会所更像一个高级“孵化器”，基本的商业人脉都在里面达成。或许正是因此，会所屡遭诟病：侵占公共资源、宣扬奢靡消费、助长腐败。

　　政府紧急关停

　　从2014年1月中旬开始，西湖景区进入会所密集整治期。1月15日，杭州市委市政府公开表态，在江南会等几家高档经营场所主动关停的基础上，曲院风荷内的西湖会、花港观鱼内的莲庄、太子湾瀑布边的听涛居、北山路的抱青会馆和南山路的柳莺玖号5家会所紧急关停。

　　以当天被关停的抱青会馆为例，该会馆位于北山路45号，原别墅建于1907年，主体建筑为典型的欧式风格，开业时装修耗资1000万，其会员卡为5万元一张。

　　次日，浙江省委常委会召开专题会议，责成杭州市委市政府立即采取果断措施，整治关停西湖景区会所。

　　政府的动作可谓雷厉风行。1月17日，杭州市官方宣布，再次关停位于西湖景区内包括吴山会馆、井外天、新荣记、海陆会、嘉纳餐饮、静逸别墅、菩提精舍、涌金楼、御尊园和学士居在内的10家会所。

　　以这一天被关停的嘉纳餐饮为例，该会所坐落于龙井路茶叶博物馆内，是一家以经营顶级鲍翅、粤菜为主的园林式高档餐饮会所，园内装饰低调、奢华，人均消费达千元。

　　1月20日，杭州市宣布包括1917花园餐厅、钱王美庐、西湖山庄、佰荟楼、清音楼、优谷西湖汇、虎跑翠樾会和上林苑在内的8家高档经营场所关停整顿。

　　第二天，杭州市召开动员会，拿出了严肃整治“会所中的歪风”的专项行动方案。当天还宣布，西湖景区内的东篱会所、卡森庄园和小隐园3家高档经营场所停业。

　　至此，西湖景区内30家高档经营场所全部关停。杭州市官方的态度前所未有的严厉：在坚决关停的同时，继续坚持不再审批西湖景区公园内的任何会所。

　　与此同时，1月底，中央纪委、中央教育实践活动领导小组再次要求，严肃查处党员领导干部出入私人会所吃喝玩乐等违规违纪行为，并严格责任追究。

　　据张龙分析，现已关停的30家西湖高档会所，根据开办者或实际掌控人的身份，大概可以归为如下几类：房地产企业投资开发、酒店企业投资开发、家电企业投资开发、其他类型的实业公司投资开发和个人投资开发，这其中又以前两者比例为大。

　　在杭州整治关停会所之后，时代周报记者曾在杨公堤、北山路、南山路这些西湖会所的主要聚集地探访，往常曲径通幽处的多家高端会所，如同凭空消失般灯火不再，觥筹交错的场景亦难寻觅。

　　“整改一家、开放一家”

　　2014年2月18日，杭州，1摄氏度，雨夹雪，从上午开始一直持续到傍晚下班时分。

　　这一天是西湖会转型为开心茶馆后的一个寻常开放日。按惯例，茶馆的开放时间从上午9点开始，直到晚上最后一位顾客离开，这也是服务性行业需要遵守的游戏规则；然后，工作人员清场排查，封门落锁，一天结束。

　　坐落于西湖十景之一曲院风荷公园内的西湖会，位于著名的苏堤与杨公堤之间，从杨公堤边上的门往里走，曲径通幽、绿树掩映下有一座飞檐翘角、临湖而建的亭台式建筑，便是曾经的西湖会所在地。如今，这里的格调与原先的西湖会基本未有大的变动，只是门口的牌匾换成了开心茶馆。

　　从2004年开业开始，西湖会一直主打高端路线。过去西湖会的会员，大多由各个领域的佼佼者组成，以政府官员、国有企业高管、民营企业家为主。

　　西湖会曾经接待过众多政要人物，甚至承担了部分国宾馆的功能；接待过的名人更是不计其数。还举办过诸如Dior、SK-II、保时捷等国际大牌的发布会。

　　“其实这10年来我们都没有赚到钱，我们是国企，杭州大厦有VIP客户，这里是杭州大厦VIP客人的会所，我们的初衷是这样（即为VIP客人服务）。”许德荣说，“一般企业办的会所都不能当成商业来运作，不能够靠经营本身来赚钱，会所从本质上说是负资产体。”

　　从2004年至今，西湖会的租金以每年5%的幅度递增，如今它的年租金是257万元。这一租金交给杭州西湖风景名胜区管委会，该管委会与杭州市园文局合署办公，实行“一套班子、两块牌子”的管理体制。

　　受中央八项政策的影响，从2013年开始，西湖会已经在考虑转型。显然，这种转型更多地是受制于来自市场的冲击。是年10月，西湖会完成了最新的一次装修，整体装修花费了近600万元，相较于西湖边其他高档会所，西湖会的这次装修似乎不那么“奢侈”。

　　“我们去年预计到市场已经发生变化，提前将大众消费纳入日常餐饮服务的范畴中，做得没有以前那么高端，也开始承接小型的宴会，人均100元餐标的单子我们也在接。”许德荣介绍。

　　许德荣将此称为一种商业意识，“我们注意到了政府的反腐力度，需要有一种默契，这也是一种互相尊重。可能有的私人会所单人低于500元的消费不接，我们会去满足顾客的要求，有生意总比没有生意好。”

　　尽管此前有风声说政府将对会所进行整治，但是许德荣仍没有预料到行动来得这样快，力度这么大。“1月15日要求关停，然后要求转型，我们的确有许多困难，但我们是国企，当然听党的话，必须转好型。”他说。

　　不过，并非所有的私人会所运营者都愿意放下身段。在已被关停的30家会所中，除九里松会所在关停前已提前转型外，目前真正转型的仅开心茶馆一家。

　　“政府的要求我们理解，反腐对整个国家是一个良性循环，反腐过程中或许会有瑕疵，这也是难免的事情，但会所的形成是基于市场的需要。当初为何要租给我们？是因为西湖景区在2002年还湖于民免费开放后，门票收入锐减，园文局收入来源也递减，我们是顺应潮流做了会所。但此一时彼一时，毫无疑问，政府当时是那么看问题，而现在反腐的任务更紧迫！”有接近其他关停会所的人士这样告诉时代周报记者。

　　西湖景区管委会相关负责人此前公开表示：“对高档经营场所的集中清理整顿只是第一步，做好转型升级和规划利用是现在的工作重点。西湖会就是转型的试点，其余关停的29家高档经营场所会将继续整改，整改通过一家、开放一家。”

　　百姓猎奇多过消费

　　对于西湖会而言，1月15日被关停之后的另一项更紧急任务是整改。在被树立为转型试点后，杭州商旅集团、杭州市园文局和杭州文广集团三家单位紧急磋商，决定使用“开心茶馆”这个新名称。

　　“开心茶馆是杭州百姓中一个喜闻乐见的综艺电视节目，文广集团在文化的宣传推广方面有这方面的优势，把会所改成茶馆，从功能性上讲很贴切。”许德荣解释。

　　从目前使用的菜单中，大致可以看出西湖会变身开心茶馆后的变化：龙井茶1杯18元，茶食最低8元1份，菜肴最低15元1份，多数菜肴价格在30元以下。二楼的大包厢对外开放，不再设有最低消费和人均消费的限制，主打菜则依然是杭帮菜、粤菜、川菜。而在过去，尽管一些西湖景区会所声称是对外开放的，但由于昂贵的价位，间接成就了“封闭性的消费”。

　　某种程度上，进入开心茶馆消费的很多顾客是想享受一下过去西湖会的服务，他们大多有着好奇的心态。“老实讲，我就想看一看，所谓的私人会所究竟腐败到什么程度。”不止一位受访顾客如此对时代周报记者说。

　　“有的顾客确实有一种好奇心：会所到底是什么样的德行？”许德荣介绍，“过去主要是商人和官员来消费，现在中老年的顾客多一些，像曲院风荷公园里，本身有大妈在唱歌跳舞的，有大叔在打拳的，累了就在这里喝杯茶。”

　　公众的大量涌入带来了另一种影响，这种冲击甚至让开心茶馆的工作人员有些意外。在上岗西湖会时，这些工作人员都经过培训，她们习惯提供慢条斯理的精致服务。但现在，突然这些本领都不再需要了。“过去客人的骨碟满了1/3就必须换，一餐饭至少要换两三次。” 一名工作人员告诉时代周报记者，“现在一般不换骨碟，有客人直接让我们拿垃圾桶放桌边，这样方便他们扔瓜子壳。”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工作品位。”许德荣说，“我的工作与过去的区别是，过去顾客没那么多，现在需要付出的体力更多、人会很忙。选择了新的客人，我们也要有新的适应，需要沉淀下来经受时间考验。”

　　“很多人是慕名而来，但开心茶馆不是在马路边的消费场所，它在景区内，很多顾客现在反应性价比不错，这是因为环境本身太好。”杭州商旅集团企业管理部部长杨伟在接受时代周报记者采访时说。

　　开心茶馆现有60余名员工，所有工资均由杭州商贸集团发放。关停之初，一些员工曾情绪激烈，有人担忧会因此失业。这种担心现在看来有些多余，“过去是六十多个，现在还是六十多个。”许德荣说，“也许未来可能会有所调整，目的是降低人力成本。”

　　会所转型已不可逆转。目前，西湖景区管委会已开始邀请专家、专业机构，引导现有经营者转型，结合每个场所的立地环境、文化背景等进行具体规划利用，对现有的布局重新调整。此外，《西湖风景名胜区商业经营从业规范》正在修订完善，以在制度层面保障长效管理。

　　“探索，还需要时间的沉淀。”许德荣一再这么强调。

　　三种压力，一种滋味

　　从2009年开始，西湖景区管委会停止了一切西湖边会所的审批，管委会当时对已营业的会所提出的要求是，不准设置最低消费，可以点单消费；会所装修，不得改变建筑原有架构和外立面，整体装修不能与周围环境不相符合；会所的产权不得改变。

　　“我们现在正处于风口浪尖上。” 在杭州商旅集团企业管理部部长杨伟看来，西湖会转型后，需要面向公众和舆论，核心是怎么服务好公众。这给其带来了很大的工作压力。

　　如果说公众评价是一种压力，那么另一种压力来自于现实的经营状况。“对于企业来讲，我们是市场行为，需要提高经济效益。”杨伟说，“开心茶馆现在每天的营业额在1万上下，雨天会受到一些影响。营销对象从过去的高端人士变成了老百姓，流量再多，但毛利不厚，所以企业只有考虑控制运营成本，把各个可能盈利的机会都要利用起来。”

　　中央的八项规定出台后，政府消费立刻减少，生意冷清增加了包括西湖会在内的会所的生存压力。除了动辄上百万元的年租金，装修上所花费的成本，也间接导致了在短时间内很难收回成本。“肯定要亏，光租金每年现在就要257万。成本收不回来。长期亏损怎么办？” 许德荣担忧。

　　“会所转型是个系统工程，要转的不仅是工商注册、定位、价格、管理，还有成本控制、服务理念。老实讲，目前处在转型的阵痛中，如何收支平衡还在摸索。”杨伟说。

　　第三种无形的压力则难以言说。根据杭州市官方的说法，这次整治西湖会所，“还湖于民、还景于民、还园于民”的举措的背景是为了落实中央八项规定、制止奢靡之风等政策精神，纪检监察部门将加强督查力度，确保私人会所在景区内没有藏身之地。

　　“西湖会转型开心茶馆，是市里交给我们的任务，这既是响应中央反腐的号召，也是顺应社会潮流。上级主管部门没有提太多要求，就是希望我们开好。至于成功的标准是什么，我也不是太清楚，我们不指望它马上赚钱，现阶段是把事情做好。”杨伟说。

　　“假以时日，开心茶馆是否还会重新恢复过去的西湖会运营？”对于这样的设问，杨伟肯定地回答“那是不可能了”。

　　西湖会已经回不到过去。2月18日下午4点，五位年轻的姑娘结束了在开心茶馆内的聊天，她们在会所大厅前站定，拿出iPhone手机，让时代周报记者帮忙拍一个合影。她们笑得那么开心，以至于可以让任何一个初次来此的人丝毫觉察不到过去西湖会的身影。唯一相同的，或许是原先服务于这家会所的员工还在这里，她们的脸上还挂着职业性的笑容。

　　雨依然下着，站在开心茶馆门口的工作人员，几乎整个下午都在对不断离开的人们重复着同样一句话：“请关好门！”从最初的客气，慢慢变得克制，夹杂着一些生硬和忍耐。但她们的努力，旋即就被更多嬉笑着离开的游客淹没了。

　　（文中张龙、陈平使用化名）